遥远的黑牛

昨天,回乡村,田野里,满眼的秋庄稼,我总是觉得少些什么,想一想,是了,田野里没有了牛。我记忆的田野里牛是少不了的。

三十年前,我喂过一头大黑牛,是分生产队时分的。

原来也没有生产队,各人种地种得好好的,忽然要组织生产队,什么都成生产队的了,生产队长说他要领导大家过上好日子,大家觉得甚是可疑,当生产队长的人多是因为出身好,成分好,祖上好几代都是穷光蛋,要是能过上好日子还能当穷光蛋?过好日子还用你领导?疑惑归疑惑,但是不敢说。上面让组织生产队,谁敢不加入?生产队折腾了二十多年,越折腾越穷,还饿死了人,看看再也弄不下去了,还是分了吧,于是,就又分开单干了。不过,官方语言不好意思说是单干,那样显得二十年瞎折腾的愚蠢与无能,有伤体面,改改口风,叫,“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是粗人,一说就是实话,啥联产承包?生产队干不下去了!

原来入队时被牵走的牲口大多老死了,现在的牲口都是它们的后代,又分回各家,我家分了一头大黑牛。

这头黑牛是生产队最能干的牛,块头干,踏实能干,活又好。牲口也和人一样,身材有高矮,品质有优劣,技术有高低,这头大黑牛在生产队的牲口群里像周润发陈道明在今天的演艺圈,形象好,品质好,演技好,属于业界良心或公认的行业大哥,当然那种奔走于权门,绯闻不断,又动不动以大哥自居的假大哥。

牲口成了各家的,大家喂得也上心,草也干净料也多,不长时间牲口都毛色发亮,精力旺盛,下地干活的路上,牲口们相遇,本在生产队朝夕相处,或伙伴或仇人或情人或熟人,现在分到了各家,只在田野劳作时才可能相遇,就多了许多纠缠和亲热,牛们温顺,见面蹭蹭脸,互相嗅,驾牲口的人也不拉扯,任由牛们亲热,人也掏出烟来互相让着抽,半支烟的功夫,各自把牛牵开。

驴们不行,一见面就闹腾,同性就咬架,或互相踢,异性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秀恩爱,多是叫驴主动,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非要霸王硬上弓,母驴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两条驴上演《游龙戏凤》的活春宫,分明是日本的爱情动作片。和它们配合耕作的其他牲口们要么冷眼相看,要不趁机作乱,闪跳腾挪,被动主动,忙乱了驾驭牲口的人,举鞭大叫,又拉又扯,生生拉开,叫驴一腔激情无处抒发,只有对天嘶鸣,驴的嘶鸣比马更有穿透力,绝对是美声唱法里的男高声,只是更显苍凉,浸透了委屈。

大黑牛是做也绝育手术的公牛,牛间春情是它的昨日春梦,它不会纠缠母牛,母牛见它也只当闺蜜,无欲无爱,只是朋友间的一片温情,和对一个优秀从业者的膜拜。

它在田野间与别的牛们相遇,也稳重大方,不言不语,对牛们的问候也漠我,纯粹是看破红尘淡如水。

大黑牛很淡然地打量着世界,它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光滑而晶莹,如一汪春水。我总觉得,牛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

一年四季,春夏秋三季,牛都在田野里。

春天,牛拉着犁,把地翻开,土润润的。

夏天,牛拉着耘锄在庄稼地里走。

秋天,牛又犁,又拉车。

冬天,牛要歇歇了,在屋里呆一个冬天。嘴总是嚼来嚼去,不停地动,偶尔喘一口粗气,像一声叹息。

牛要一天喂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把麦糠和剁碎的青草在水缸中门缶洗一下,用笊篱搭到架子上,浅褐色的水沥下来,要等沥干水才能倒进牛槽里,拌了麦麸,让牛再吃。等水沥干再等一会儿,可以看书,可以看天,可以发呆。书上的东西都遥远,那是遥远的世界。天很近,就在头顶,白云就在树梢上。发呆会忘了自己,不知身在何世。

有鸟雀飞来,啁啾有声。

一头牛,半个家。种地人家对牛都珍重。有时像对待一位家人。大年初一吃饺子,也要给牛盛一碗,倒进牛槽里,充满谦意地念叨一句,“打一千骂一万,大年初一吃顿饭。”牛若有所思地停一下,抬眼看看人,然后低头吃水饺。

生产队里,牛老了,就杀了。杀牛的时候,老牛的四蹄也不绑,屠夫在一旁磨刀,牛会流泪,从眼角流到耳朵里。心软的妇女和老人也陪着流泪。

我家的那头大黑牛老了,家里把它卖了。知道牛贩子要把它卖给屠夫,还是嘱咐牛贩子要买一个好人家。牛贩子说放心。

给牛吃一顿好的,草料里拌上一碗面条。牛很悲怆地吃着。

牛贩子把牛牵出门,牛回头望望,很安详地迈步走,步子很匀,像平时下地干活。

牛出了村,消失在田野里。

没有牛的田野有些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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