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坐在窗台上,明黄的长裙在风里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像是小小的浪花在翻滚。裙摆在飘摇,是春天的味道。西子随手束了个马尾,低低的,发圈也不是很紧,在柔软的发上,仿佛要滑下来一样。然后是一个回眸,向西子走去的阿渡停下来,痴痴地望着少女的眼睛,并努力从澄澈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阿渡张开双臂,想象那个驻足春色的西子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给他一个春风一样轻柔的拥抱。那该有多好,阿渡想。
早晨的闹钟毫不留情地响起来,叮铃铃的声音时断时续,切割着时间和空间。梦的世界在汽笛声里远离。阿渡不愿意睁开眼,只不耐烦地摸索到闹钟。终于让聒噪的铃声停止了。阿渡一摆手,闹钟掉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时间里空灵的绝响,阿渡紧紧闭着双眼,皱着眉,但越是想念,越是刻意,就越无力,越回不去。
“我X。”阿渡猛地掀开被子,宽大的睡衣让阿渡变成了幽灵。镜子前的阿渡抓着头发,一觉醒来的发型本就混乱,再这样抓耳挠腮的,头发就像藤萝一样交缠在一起。
“丑态。”阿渡咒骂着。
“阿渡的头发总是那样乱糟糟,蓬蓬的,卷卷的,有几根还很俏皮,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就像云朵一样。云朵,你知道我在表达什么吧?”阿渡想起了西子。西子喜欢阿渡的头发,软软的,适合踮起脚尖抚摸。
“西子,你为什么要给我明黄色的悲伤呢?”阿渡还是安静下来,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嗔怪着梦里的西子。
“阿渡,你知道吗?我是一只海鸥,雪白的那种,北方实在太冷了,我要走了,我本来就是一只候鸟,我为了你已经等待很久了,时间不够了,但是,我爱你,爱到要死掉。”这是西子的最后一句话。阿渡还记得西子面朝南时决绝的脸庞。
“西子,我又梦到你了,在春天里。你能再来一次么?哪怕是在梦里,把那个未完成的拥抱还给我,好么?我实在是太想你了。你说北方的冬天太冷了,但是我房间有暖气,很暖和的,我也会努力学烹饪,做你最爱吃的剁椒鱼,或者买很多的鱼干。西子西子西子,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这是第二百三十五封信了,希望不要再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讯了。
西子说,她的母亲在A市的一家医院工作,阿渡不知道西子的住址,每次都把信寄到那所医院。阿渡猜测,有一个当医生的母亲,西子一定是很健康很快乐的吧。
“我到底在干什么,其实有些可笑吧。西子离开那么久,我就是应该恨她入骨的。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用那么荒唐的理由搪塞,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为什么?”每次把信投到墨绿的邮筒里,阿渡就抱怨自己的深情,有时候他觉得不值得,有时候他宁愿一直等下去。他没错,但阿渡总是责怪自己性格诡谲,因为他不知道感情是无解的。
西子把信小心地展平,抚了抚翘起的边,开始阅读第二百三十五封信。风撩起了西子的头发。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斑驳的思念。
阿渡有时候写自己很恨西子,有时候写自己生活无奈,有时候也分享北国的初雪,有时候写思念,有时候写偏执,有时候写爱。可不管他们是甜蜜还是辛酸,西子到最后都总是流泪,并且流着悲怆的泪,西子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余生的泪都流给阿渡,毕竟糟心的事那么多,可是她总是把阿渡放在第一位,阿渡最糟心了。
“阿渡最好了。”西子喃喃。泪水晕开了墨迹,在纸上画了一朵黑色的绝美的花。
西子是有笔的,当然也有纸。
西子是写了回信的,当然也没寄出去。
“阿渡,我也梦到你了,在夏夜。萤火虫很多,像星辰一样缀满天空,它们在飞舞,灵动的身子像是在用流光编织霓裳。超喜欢萤火虫的光,像你一样,阿渡,像你一样梦幻。而我就在松软的草地上起舞,毛茸茸的草尖让我的脚踝痒痒的。我站起来了,很欣喜。撩人的月色下,你在那束纯白的光里,月亮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吸引了我内心的潮水,潮起潮落、潮起潮落,卷着岸上的落花,我要把美好珍藏在牡蛎里,再把它们都磨成光华耀眼的珍珠送给你。而你,你是看到了我的,当你的目光对上了我的眼,我是知道的,一如既往地像那颗最亮的星子。我们在互相走近,那时候,蝉都不叫了,我听见一滴水落在水洼里,看见水洼里微微动着的涣散的月色,就像我的心跳。我爱你。你踏碎了玉一样的晶莹,溅起水花,一朵朵的,像小小的海鸥在飞。我感受到你眼里有剑气,凌冽锋利。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但我就是没有回头,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要在这里枯燥地死去。我决定要留给你一个最后的吻。然后我醒了,可我离你的嘴唇只有一厘米了,但是,为什么那样遥不可及。我很懊恼。”西子泫然泪下,像雨滴一样,掉在干涸的土地上,悄悄隐匿,阿渡啊,你是否知道西子的眼泪呢。阿渡,西子也很难过啊。
阿渡决定去A市,他答应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喜欢西子。所以他要找到西子,像西子来时惊艳阿渡一样惊艳西子。他买了高铁的票。夜阑珊,夜阑珊,他在寂寥的晚上到达了A市。这个西子口中的温暖如春的地方,有些梦幻的轻浮的微醺酒气。灯光很绮丽,一直向四面八方蔓延,就像云山摛锦的感觉,绚烂的光一直迤逦到天边,掩盖了星辉。
所以西子才这么美丽,这么令人着迷的吧。
阿渡很快找到了西子母亲所在的医院。把西子母亲的名字说给见到的每一个医生每一个护士每一个病人听,结果都是摇摇头,不知道。
“你好,这医院里是不是有一个女医生叫XXX,她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叫西子。”
“不了解。”
阿渡倚着医院的柱子,默默流泪。西子就是一个骗子,她根本不爱我,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玩物,她也根本没打算陪在我身边,所以她来了,也走了,她还是小偷,偷走了我的拥抱,偷走了我的心。阿渡的眼睛发红,嘴角轻轻抽搐,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或许他们以为这是一个得了绝症的患者最后的哭泣。可爱情本来就是绝症,毕竟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说变就变。
西子躺在床上,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没有的,不会的...是阿渡...”西子的梦呓那样模糊。
絆在日语里是缘分的意思。
那么阿渡是西子一生的幸福的绊。阿渡也是西子是难以逾越的绊。
“阿渡,你是杀人犯,你杀掉了萎靡不振的我。阿渡,我真的很爱你,爱到绝望中发出光来的爱。”
所以爱情是犯罪。
那时,西子第一次去那个北方的小城里旅行。在肯德基店员的口中结识了那个买了一杯可乐就要在肯德基呆一整天的少年。
“你好啊。”西子第一次出现在阿渡的眼前,“我可以坐在你对面么?”
“可...可以。”阿渡很少和别人打交道,更何况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他有些紧张了,舌头开始打结。
“你在干什么?”西子看着眼前抱着电脑的阿渡。
“写一些东西。”阿渡怯怯地说。
“我可以看么?”西子在笑。
“好。”
那是一篇很美的散文,笔落成花,字里行间都是金戈铁马的豪情。
“你喜欢边塞?”西子问。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是的。我超级向往古时候挑灯看剑的生活,铁马冰河入梦来,气吞万里如虎,都很不错。”阿渡侃侃而谈,毕竟是喜欢的事情,也没有了先前的局促。
“那么...你是个作家?”
“为...为什么这么说。”阿渡又被打回原形了。
“看你桌面上的文件夹呀,阿渡的小说,阿渡的散文,阿渡的诗,你难道不是作家么?挺好的,至少我很喜欢。我当然知道你很落魄,不然你怎么会在肯德基呢。”西子把手上的炸鸡丢到垃圾桶里。
阿渡的脸上有些羞赧的红,“谁允许你看我的桌面?嗯...你为什么要把炸鸡丢掉?”
西子的脸色变了,但是一直笑着:“因为,感受到了一些情愫。对了,不扔掉还能怎么办,给你吃不成?”
阿渡有些懊恼,但是眼前的这个少女真的喜欢自己的文字么。“你叫什么名字。”阿渡问。
“西子。”
“奇怪的名字。”
西子粲然一笑。
西子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竟也恍如隔世。
“那时候觉得自己没救了,和爸妈说要去那个小城放松放松。虽然他们没有同意,但还是偷偷拿着私房钱去了那里。觉得自己要好好度过最后一点时间,要放肆一点,要做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要体验一切从前小心翼翼对待的事情,要打破规则,要开心。但是看到那个喜欢边塞的羸弱的落魄作家,那个有着阿渡这个美好名字的少年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求生的欲望,医生说我不能吃炸鸡的,所以我扔了它,因为我发现自己可能有了一些美好的情感,我确实体验到了那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的情愫。我决定要灿烂地活一次,而不是消极地快乐。”西子夜里惊醒,她要留给自己一个解释,她努力去找纸笔,努力去记录,她相信死神的脚步赶不上自己,她要把西子和阿渡的故事写完。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阿渡,庆幸的是阿渡好像也喜欢我。所以我真的会很开心。我真的每天都按时吃药。我知道我应该去接受治疗了,但是我舍不得阿渡,所以我一拖再拖,我只是为了和阿渡相处更久,再久一点而已。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我也不想伤害阿渡,我觉得我的出现本来就是一场错误,我不该让阿渡伤心但是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很想疯狂的爱哪怕知道有一天要分开,白头偕老真的只是奢望吧。我能做的只有把最美丽的西子送给阿渡,我不愿意他再看到我的时候,我是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疼痛欲绝的,废物。所以我没告诉他我的任何信息。但还是有些私心,用自己小小的心机告诉阿渡母亲工作的医院,其实母亲并不在医院工作,但是我在那个医院治疗,就是那么简单。当我叫护士把寄给西子的信拿给我时那个护士甚至有些惊讶,因为我的名字叫西决。所以从始至终都是我在欺骗阿渡。是我错了。”西子,不,是西决。西决感受到了席卷而来的痛意,连止痛片都没有办法遏制了。她开始流泪,手臂颤抖,她的字变得歪歪扭扭,但是落笔却坚决。
“但是我不后悔。我爱阿渡。我来到了这个世界,邂逅风花雪月,我爱过了,就值得了。但是阿渡。真的很对不起呀。我是不是很自私呢。其实我应该从始至终一直暗恋你的,对吧,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西决的骗子。可是我爱你,真的爱你。阿渡。”
阿渡像疯了一样在走廊上叫着西子,那个蹩脚的名字。西决听见护士在阻拦。“西子,我知道你叫西决,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但是西子更好听不是么?有着恋爱的味道。和你一样美丽!”西决听到声音在远去。
“我知道西决就在这病房里,我在你们护士站看到了那个名字。让我见她,让我见她!”阿渡歇斯底里地叫着,西决听到护士在叫保安。
“西子!我爱你。”
“阿渡!”
西决发出来震耳欲聋的叫喊,以至于嗓子顿时沙哑了,后面的我也爱你轻的像棉花。
阿渡和护士都怔在原地。保安上来了,架走了阿渡。阿渡用手死死抵着门框。一声声的西子是两颗心的碎裂。西决一直都在回应,一声声阿渡是那样轻,轻得她自己都听不到了。她已经很吃力了。
“阿渡...”
“西子!”
阿渡挣脱了保安,循着最开始的声音飞奔到西子的病房,一个趔趄倒在病床前。西决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来了。”只有阿渡听得见的声音,“你来了,我走了。”笑靥如花凝固在晨光熹微的拂晓,东方的一束光照在西子宁静的脸上,给灰白的病房撒上一层金。心电图上扭曲的线归于统一,寂寥地在黑暗的世界里向前无尽延展。
阿渡也走了。
从此,阿渡的文档名改成了:给西子的小说,给西子的散文,给西子的诗。
阿渡一点也不恨西子,阿渡爱西子,平凡岁月的星辰大概如此。
后来,阿渡再也不是阿渡了。
阿渡是西子的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