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文 浮离先生
一
宝宝、宝宝……不要死……
你死了，
妈妈怎么办？……
二
才六岁而已，
为什么那么多的苦，
要让一个孩子来背？
脾气暴躁
会抽烟喝酒甚至鞭打自己唯一女儿的
被村民背后骂 婊子 的女人
会是自己的母亲——
我没有妈妈，小乔说，
喝醉了就抓住我的头发往桌脚上撞
我疼得满脸眼泪鼻涕，却强忍着不哭出一声……
我的倔强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吧，呵呵
那女人反倒气不打一处显得不知所措
有一次居然自己躲在房里偷偷呜咽
好像是在说：我不是你妈妈，我不是……
小乔仰起抱着靠着膝的脸，看着满是星星的苍穹
还有个奶奶
痴痴的呆呆的奶奶
满是皱纹的脸总是没有表情，也不话
村里人说她有什么精神病的，一到下雨天就会发作
甚至会做出躲在厨房里活剥生吃老鼠之类恐怖的事
所以一到雨天我就很恐惧
不敢和她一起在家呆着
宁愿一个人跑出去打谷场玩
因为那里有一头老水牛
下雨天不能干活就拴在那棵老槐树下
我就可以去和它说话了——
村里的小孩子都不敢和我玩
甚至说话，当我是妖怪那样
他们都从他们妈妈那里知道我有一个
抽烟喝酒做 婊子 的母亲，还有一个发疯的会吃生老鼠的奶奶
所以那头老水牛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我开心了不开心了都会同它说
有一次我又挨打了冒着雨跑了出来同它说起这些事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要爸爸而我没有？
为什么世上只有妈妈好别人的妈妈都会疼他们而我的 我家的那个女人那么坏恨不得我死？
为什么我要有一个疯了的还会吃生老鼠的奶奶呢？
呜呜呜~为什么……你告诉我啊……呜呜呜……
一时平时强忍的委屈泪水都像洪水那样涌出来
哭得天昏地暗气都差点喘不过了
老水牛那时眼睛居然也变红湿润流出泪水了
还伸出舌头舔着我脸上留下的泪
那时觉得真温暖啊，老水牛
它是我那时唯一的仅有的两个好伙伴之一
另外一个是我家的那只大黄狗
从小一起陪着我长大的，
每天从学校回家，那个女人还没回来
见到那个痴痴的呆呆的又觉得很恐怖
又累又怕又饿又困的
就躲着柴房里抱着大黄取暖
和它说话
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黄好像生病了
不大吃东西，肚子也慢慢涨起来
我好害怕
害怕它就这样病了死去
后来村里大人告诉我大黄有了孩子
还偷偷叫我小心
叫我小心看好刚出生的狗宝宝——
看好别让你家那个疯了的奶奶给吃了去……他们偷偷告诉我
那时我好害怕
当晚一夜都翻来覆去
还好像梦到奶奶偷偷躲在厨房里吃什么东西的样子
醒来满头满身大汗
还因此大病一场
从那开始我变很敏感
对奶奶又怕又恨
死活每晚要抱着大黄睡，死活不肯去学校留下大黄和奶奶在家
结果又吃了那女人不少藤条，
结果还是被打得小腿肿起丢去学校——
这样老师不会发现，有时发现了，我也说自己摔的，他们那些大人对我都是一副好笑的看戏一样的表情，呵呵
可能是我这个又懒又笨又没人爱的小孩是很可笑吧？
后来大黄真的生了，四只呢，
一只白的一只黄的，两只黑白相间的，小小的，掌心那么大，好可爱的
我那时候好开心啊，蹲着看了老半天，
只是大黄呲牙咧嘴的也不让我碰它们
有了宝宝连我这老朋友也不理睬了
还好它很爱护它的宝宝，不像那个女人……
或许我真想村里其他大人说的那样是捡来的吧，连她都说她不是我的妈妈
不过那无所谓啦，反正我又大黄和老水牛
现在大黄又有四个小宝宝了
以后我就有更多朋友了……
但是我更怕大人们说的那件事会发生，所以一直提防着奶奶
怕她把宝宝们拎去厨房……
三
终于
最害怕最恐怖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放学回来马上要跑去后屋草垛里看大黄和宝宝
只看见了奶奶和那女人都在那
大黄紧闭着眼躺着，四只宝宝也一动不动
像睡着一般
死了……我第一直觉就知道
它们都……死了……
我当即发疯了似的大哭大喊起来
从来没有过的撕心裂肺的大哭大喊起来……
然后那女人又拿出藤条打，
奶奶也跟着呜呜咽咽然后大哭——每次我挨打她都这样
可这次，
“你们杀了大黄和宝宝，你还给我你们都是疯子你们还大黄给我！……”
我大哭大喊又被藤条打痛得到处躲，
随手把不知什么时候揣着的石头死命扔了过去
然后听见 啊 的一声，那女人脸上有红色的东西流下了
我哇哇地又哭又喊地冲出家门
眼睛里全是泪水，雨也好大好大看不见路
我没命的跑不分方向
跑到河边时脚下一滑，掉进汹涌的河水中……
四
“是不是真的哦？”我哽咽着嗓子问。
“你当我胡说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小乔怒道，
“好，我胡说的，你以后都别听了！”
“不，不是啦！我只是……”
“你，给我站起来！”
五
一个手在推着我胳膊
“你给我站起来！还睡！”
我睁开朦胧双眼，
看见许多幸灾乐祸的笑脸，还有站在桌边，一脸铁青的MISS
OH,MY GOD……
从办公室出来
天都黑了
街灯依次亮起
从校门口延伸到远处
一个叫家的地方
有焦急的双亲 丰盛的饭菜在等我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还有身为学委成绩为何下降高考临近状态不佳早恋要通知家长前途未来如何之流的
通通给我滚蛋
我现在所关心的只有
一个在门口街灯下等我的
让我思念的一个人
嘻嘻
抱歉而腼腆的微笑 翘起的嘴角
“挨骂了？”
“没有，问了MISS几个问题。”
“哦？”小乔歪着头看着我的脸，“好吧！相信你！”
街灯把黑暗彼此递接，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
小乔坐在后座上，脸亲亲地靠着我后背。
“去哪里？”
“这还要问！”小乔嗔怒地擂我一拳。
自行车停在大坝上。
从大坝延伸出海的断桥。孤零零地探到黑不见底的大海里。
两个背影肩并着肩，面朝大海，抱膝而坐。
晚风起，吹散了星星，拂过刘海。
“后来怎样了？”我转头看着小乔，继续着那晚的故事。
后来怎样了？
后来……
六
等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这是那个女人，啊，是我妈妈后来告诉我的。
我诧异了一下，“那个女人”变成了“妈妈”，
但不忍打断小乔的思想，只是看着她
嘴角微微地翘着，用目光把思绪投向远方……
妈妈
一见我醒了，立刻狠狠地一把把我紧紧抱住
我先是一哆嗦心一跳，心想着这女人是不是要把逃过一劫的我当场箍死
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脸
但我能从懂事以来她第一次抱着我的那一刻
从她全身的颤抖和不住的呜咽感受到
她就是我的妈妈……
那时妈妈已经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肿了，红的吓人，
人也不大清醒了，
只是一昧抱着我哭着
“宝宝，你不要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此刻我还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奶奶
木雕般的脸竟然第一次显露出喜悦的神色
尽管觉得陌生和生硬
但那是我出生以来头一回见到她的笑容啊。
那回从死亡线上被拽回，
觉得好像脱胎换骨，一切都变了
原来大黄和宝宝们是被人毒死的——只是到后来也没能知道是谁干的
原来奶奶并不是疯了，而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突然离去的打击使她对人生对一切都变得麻木
原来我也是有爸爸的
而且听奶奶说，长得很俊俏的
只是忤逆啊，最终还是背叛了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
在生下我之后就寻找他自认为的爱情去了
留下我们三个相依为命
奶奶年迈腿脚不便
只能在家打扫打扫做做饭
一家子的重担全落在妈妈的肩上
在外抛头露面的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在村里人眼中是那么的不耻
于是有了克夫抽烟喝酒下作为娼的流言
邻居家的小鸡丢了也自然被诬蔑到这对孤儿寡母头上
质问奶奶何处来的肉给我吃
当搜到厨房看到老鼠的毛皮骨头后又反蔑奶奶发疯了活剥生吃老鼠什么的——这些事原是故意要说给我听的，毫无疑问！
由于我在门口吃肉导致奶奶被辱蔑我又挨了藤条——妈妈也舍不得打重的，不然不会在藤条上裹着一块布条，每次恼怒打完我后，又偷偷躲在房间里落泪
奶奶也是，每次我挨打时也在旁边叨叨不已不住流泪想要阻拦的
现在想起来那是真不懂事啊，完全不会明白她们的痛苦，她们在想什么，没留意那些细节，没留意我身边就有两个那么爱我的人……
原来我也是有深爱我的妈妈深爱我的奶奶的……
我也是有爸爸的……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小乔的脸，望着她淡淡微笑下掩埋着的郁郁的忧伤。而小乔只是望着星空，絮絮不止……
奶奶死后
熊宝宝就成了我一刻不离的唯一的朋友——
也不再去学校了
操办了奶奶的葬礼，家里也就没钱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 死 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让活着的人那么难过还要死呢
死了之后到哪里去了？
我只知道
奶奶死了
大黄和四只可爱宝宝死了
连大槐树下拴着的会和我一起哭舔我泪水的老水牛也死了
我只知道
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小乔……”
小乔眼里含着顷刻便要落下的泪水，熠熠闪着光芒，与天空的星光遥相呼应。
几丝散开的秀发垂到她弯下的嘴角。
抿了抿嘴。
从此我不敢喜欢 不敢获得
妈妈想跟人要小狗给我养我也拒绝了
我好怕
我怕她会想奶奶像大黄宝宝老水牛那样死去
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让我这辈子再不能相见
与其这样分别的痛苦
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喜欢 不要去获得
不想再去承受那些离别的痛苦
我的心好累 已经承受不起了……
奶奶病重卧床那段日子
是我记忆中最深刻最温暖的日子
每天都抱着奶奶给我做的大大的熊宝宝
“本来想做狗宝宝来着……”木雕似的奶奶的脸上居然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至今想起都想笑呵，
心里暖暖地笑
奶奶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儿时的故事
山里的红花 村口的唱戏 小板凳 躲着避雨的用捆捆稻禾搭建的小茅房 泥捏的小房子……
快乐的日子 青梅竹马
悲伤的时刻 一生的别离
我边听边哭，眼里大颗大颗地掉下
把熊宝宝的眼睛也沾满泪水
那时妈妈也不会打我，还站在床头，跟着我和奶奶一起流泪……
最后的那个晚上，
讲完故事后
她用枯树皮般开裂的手抚摸去我脸上的泪水——那时觉得奶奶的手好温暖好温暖的
“奶奶要睡了，以后 要好好听妈妈 的话，要开心要幸福……”
我死命抱住熊宝宝 眼泪成行从脸上滑下
抿着嘴一个劲点头，嗯嗯嗯
奶奶好像心满意足地砸了下嘴，头往里睡去了
从此……再也没醒过来……
我记住了奶奶的话
无论遇到什么难过的讨厌的事
只要我抱着我的熊宝宝 就什么都不怕了
即使是妈妈再用藤条打我我也不怕
死命地抱着熊宝宝 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真的
只是眼泪还一直不停地流
不是痛 是心疼妈妈
明明是那般爱着我 还要那样打我
妈妈真的很可怜
可怜的妈妈……
我常常在想
如果我有一天就这样死去了，她会不会很伤心呢？
你
小乔收回远在天际的思绪，转头看着一脸骇然的我说，
“如果有一天 我死了 你会不会很伤心？”
“哎！小乔！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如果有一天 我从这里跳下去……”
“你疯了！”我一把抓住小乔指向断桥下黑色海水的手，一脸冷汗，“别胡说！”
小乔突然把嘴凑过来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笑嘻嘻地
“逗你玩儿的！瞧你急成那样！”
“好啦！回去吧！不然你家又要闹翻天了！”小乔起身，径直向大坝走去。
“小乔！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回过神站起身
小乔在黑色的背景里默默站定了，而后突然回过身，淡淡的笑容
“因为 我喜欢你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