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冷夜盈樽话腊酒,屋馆金炉遣天寒

  玄元十五年腊月初十。
  小阁楼上旌旗招展,写着“襄旭客栈”四个大字,那字由金粉写成,虽只四字却一气呵成,矫健若游龙,磅礴似帝虎,大有气吞山河之感。此时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金光闪烁,倒给远处赶路的人递了几分温暖。
  一行五人到了客栈门口,这四人有老有小。一白发老者跟在最后,驻足看着那四个大字,颇有几分欣赏之情。剩下三人拥着一中年人,这人面目沉静,气度不凡。剩下三人皆是腰佩青玉短剑,一表人才,俨然三个青年才俊。
  一人走到门前,朗读道:“酒凉一碗干,好汉难过关。”只听得他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这天下的酒我喝了个遍,也没见过喝一碗就能醉倒的,这店家也忒小瞧人,今个儿小爷非得喝上七八十碗,让你们见识见识。”
  “平儿,休得无礼!”中年人瞪视那人一眼,训斥道。
  “大哥,又被阿耶骂了吧,让你多嘴!”又一人嗤笑道,他声音轻细,面目白净,耳朵鼻尖被风吹得通红,说完话又躲在那中年人身侧掩嘴偷笑,显然是一个女子扮的男装。(阿耶为当时对父亲的称呼)
  那人还嘴道:“我云道平闯荡江湖这些年,除了练就了这一身本事,剩下的可就是这鉴酒之术,不管这酒被人吹的有多花,只要一过小爷这嘴,那必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三,三弟,你别不相信我,咱儿这就进去验上一验。”
  云道平心中琢磨着:若是只说自己练就了品酒的本事,怕不是太过谦虚。于是乎把前半句提高了音量,后半句拉了个长音。云道平本以为此番话很是得体,眉眼间得意地看向父亲,却瞥到他此时神色严厉,当下闭了嘴不再说话,又看到三弟正在父亲身侧给自己扮鬼脸,心里郁闷至极。
  说话间,从店里恭恭敬敬地走出一个圆头男人,他远远地就连声抱歉:“阿郎莫生气,莫生气,小店有眼不识泰山,出来迎接晚了,怠慢了贵客。这时节临近狩灵节,客人实在太多,多有不周,还望海涵。”圆头男人又给众人作揖行了几礼。
  “掌柜的,不必如此大礼,我和两位兄弟陪同家父和叔公本要出关探访,哪知到了晴水镇,天气竟突然冷了起来,这气温实在太冷,若两位老人受了凉,我们做孩儿的实在没有脸面,夜里怕是不能再往前去了。”另一位年轻人见圆头男人出来迎接,他一身紫色棉袍,面色红润,显然不似小二,便也迎了上去。
  “看君郎一表人才,又如此仁孝,实属难得。”那掌柜略显为难继续道:“只是,只是,这人实在太多……”
  “加钱好说。”云道平道。
  “我大哥心直口快,您不要记挂在心,方才大哥那番话若是有得罪贵店之处,还请让我代大哥给您赔个不是。”
  “二弟,”云道平话未说完,被身后的中年人拉了一把,只听他柔声道:“道平,且让君靖去交涉。”
  那掌柜的爽朗一笑,道:“为兄甚是率真大方,哪里有什么得罪之说,贵客光临敝店,我等荣幸还不及,哪能怪罪客人,只是,这确实,难办。”
  云君靖道:“掌柜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眼下确实还剩下一间空房,只是那间房前些日子放了刚病死的小孙女,客人们都觉得晦气,前两天还有人说闹鬼,我怕几位宾客在小店受了惊,到那时可就担待不起了。”
  “无妨,就这间房吧。”云君靖闻言,从怀中掏出两片金叶子,准备交给掌柜。
  那掌柜原本难为情的脸蛋见了金叶子忽地颤了几颤,显是把笑脸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犹豫了片刻,飞快地伸出手就往云君靖的手心里拿叶子。云道平眼疾手快,立时拿住了他的手腕,道:“诶,一片叶子只能换一间房,想都要须得再空出一间房。”
  云道平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这一拿捏把掌柜手腕逼得生疼。掌柜忍住没出声,却也只能僵在原地,待云道平说完话手上的力道才松,他顺势将两片金叶子握在手心里,随即又赔上笑脸,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都好说,都好说。”
  “桂平,快去带这几位客人上楼,把那两间房给打扫打扫,一定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哪两……”屋里的声音还没说完,就被掌柜喝断:“这都忘了?二楼中间那两间上房。”
  小二一拍脑门,将毛巾往肩上一甩,小声喃喃地先进了店。
  掌柜转身恭敬地请人进店,却见几人都站在原地。
  “我生来糙里糙气,可住不惯这上房,住偏房,我要偏房。”云道平又道。
  “我们兄弟一向住的简陋,这段时间发了点小财,奈何几个兄弟皮糙肉厚,实在住不惯这里头的精致,还是让我们兄弟三个住偏房,阿耶和客叔父住上房。”
  掌柜干笑了几声:“照办照办,上方、偏房各一间。”掌柜的声音拉长了传了进去,又一个小二出门来迎人进去,掌柜一脸笑意等待众人回应。
  云君靖帮中年人卸下行囊,道:“客叔父,阿耶,阿兄,我们进去吧。”
  不等众人动脚,那白净小子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店门。
  中年人见状开口道:“熙宁,你去帮小二收拾收拾房间,我们几个就在楼下等你下来。”
  被叫做熙宁的年轻人眉头一皱,很是不大情愿。
  “打扫收拾这种杂活就让桂平去做,阿郎就在一楼坐下,这就给备上酒菜。几位阿郎吃吃小菜,饮上几杯小酒,好好将这路上的疲累消了去。”掌柜说完这话,又朝着云道平轻轻作了一揖,说道:“这位阿郎,刚刚实在是冤枉了小店门口这小联,您进来坐下,我给您说上一说。”
  云道平闻言拍手叫好,嚷嚷着就要往里走。
  云熙宁听到掌柜要讲故事,这下心里更是不乐意,便拉住阿爹的衣袖,抗议道:“阿耶~,孩儿不要去打扫房间。”那中年人想必十分吃云熙宁这套,稍作犹豫便默许了她。中年人毕恭毕敬地请那白发老者先行:“师叔,快请进店去暖和。”
  那白发老者先前一直注视着门匾驻足不语,被中年人一请,好似才晃过神来。
  “客叔父,这字甚有门道?”云道平问道。
  “哈哈哈,曾经倒见过几眼,不多见。”那老者笑道,他又作沉吟,又道:“咱们姑且进去听一听,或许可知一二。”老者语毕便先行一步进店去。
  云道平跟在中年人身后也进了去。
  云君靖开口道:“三弟不妨上楼去见一见上方和偏房。”他特地在偏房一词轻轻加重了语气,继续道:“若是冷了,换了衣服再下来。”
  “我不要去,这房间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云熙宁疑道。
“你去了便知道了,准是好事。”云君靖哄劝道。
  云熙宁将信将疑:“那我姑且上去瞧上一瞧。”
  一进店门,热浪就滚滚迎面扑来,众人刹时觉得脸上、手上热意翻涌,这热浪便是由大厅中央一座形似巨炉的圆形小筑传过来的。
  云道平见了这东西,嗬的一声惊呼:“好大的温酒鼎!”
  “阿郎眼力真尖,这一般人见了我家这口巨鼎,最多说个炉子,您这一口便就叫出了我家宝贝,实在佩服。”掌柜惊讶之余,嘿嘿一笑,赶紧引着又往里走:“快来这边,我给阿郎安排桌子坐下。”
  几人从巨鼎一侧绕过去,这才见到其他客人。襄旭客栈从外头看普通无奇,即便放眼晴水,论规模、内饰,也绝不算上等客栈,最多算个中等,更别提整个上秦。云道平这些年云游四方,大到皇室御用行栈,小到路边草屋破庙,各式各样的落脚点都住了遍,今日进了这客栈里头,却又实打实地被震住了。
  距巨鼎尺许,一圈圈胡桃木互相拼接,铺实了整个地面,大大小小的酒桌饭桌围绕着巨鼎一层层布置开来,交错有序,合理利用了每一寸空间。二层楼板延伸出几尺,也成一个圆弧似在拱卫巨鼎顶部,延伸出来的空间也布置了酒桌,品味更甚。油灯彩灯也绕着巨鼎布置,疏密得当,登时别有一番雅致氛围。
  此时一层的酒桌都坐满了人,客人们皆都有说有笑,却无一人大声喧闹,显是来到此处之人都是些儒雅之士。巨鼎靠里这侧有一圆台,圆台上有一半老徐娘坐在大椅上怀抱琵琶,手抵着额头正在小憩。云道平见此情景,心中不住啧啧称奇,真是个好地方!
  几人入座之后,云道平拉住掌柜,道:“我游历以来,关于这鼎倒听过几个轶闻,据说前朝阗圣年间,潋宗皇帝酷爱饮酒,到了晚年时,对温酒很是着迷,命人在四处搜集温酒器皿,其时朝堂上下乱作一团,达官贵族为了能觐见皇上,大肆在民间网罗,只盼皇上垂怜,求得一见。”
  “道平说的这桩轶闻,老夫确实也听说过。”那白发老者也道。
  云道平听闻老者如此说来,不由得作揖,喜道:“既然客叔公都这么说了,想必这说法定能真上五成。”
  老者闻言含蓄一笑。
  云道平端起小二刚斟上了茶水,抿了一小口正欲继续开口往下讲,一个娇嗔的声音道:“大哥,你又在胡诌乱扯了,小妹读过的书里可没一部是这样记载的,明明是阗圣年间,人民生活富足,民间兴起温酒习俗,潋宗皇帝体察民情,便命人也温酒而饮,与民同乐。”
  这声音正来自站在掌柜身后的一女子,她模样俏丽,面容白皙,身着一件轻活褙子,内里是一件鹅黄锦杉,袖口拼接了白色绒毛,瞧起来着实讨喜。
  “熙宁!”云镜之喝了一声,其时声音虽厉却无怒意,云熙宁只对他俏笑。
  “我的乖妹子,你读的都是正史官本,官本自有其约束规范,正史记载的自是不错,但毕竟写书之人也身在朝堂,即便作者有清高求是之心,也未必能有落成的勇气,有些细枝末节或许比不上民间野史来地地道。”云道平道。
  云熙宁闻言,哼道:“阿兄最会说,我不跟你辩。”语毕又抓住云镜之手臂,娇声道:“阿耶,那你说,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云镜之被女儿这一撒娇,宠溺之意涌上心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儿子和小女儿哪一个都不想捧踩。
  “噢,这莫不是方才的云三郎?没想到竟是一个娘子,娘子款款大方,楚楚可人,真是不多见的美人,方才我等真是无礼怠慢了。”掌柜插话。
  “掌柜无须多礼。这一路上为了避嫌,便让小女穿的男装,本也无意让她见了各位,哪有无礼之说。”云镜之答道。
  “阿妹,你怎的这么快打扫好了房间?”云君靖问道。
  “这哪里需要打扫?小二哥带我上了楼,门牌一翻就是地,再一翻就是天,我觉得好玩都翻了一遍,个个都写了天地,进了屋就是干干净净的房间,那屋里暖洋洋地真舒服。”云熙宁答道,随即又喜道:“这准是二哥说的好事,让我先挑了个好房间。”
  云君靖只笑不答,抿了口茶水,眼神只轻轻瞥了一眼掌柜。
  那掌柜闻言神色尴尬,想客套客套就逃了去,可云道平一只手拉着他不松,只得站在原地陪笑。
  云道平笑道:“现在可方便再准备一间房,既然知道了我阿妹是个女子,两间房恐怕多有不周吧。”
  “那是自然,自然。”掌柜不住点头,吩咐小二上楼又取了一间房。
  “哈哈哈,掌柜的,不知您尊姓大名,我阿妹今日对这酒鼎也很是感兴趣,不如入座大家聊上一聊?”
  “鄙人免姓王,我们这小地方名字粗鄙,就不脏了阿郎的耳朵。”
  “王掌柜既不想说,我等自不追问。快快请坐,聊上一聊。”云道平继续道:“阿妹,今晚你且忘了那些经典,听你阿兄说说这野史小传。”
  “起初,这些个达官贵族先是搜罗什么温酒樽、温酒炉,民间自用的柱碗、酒罐通通被清扫一空,作坊里的碗壶、套杯、炉杯皆已买断,古玩器件也被清洗进献,但奈何搜罗到的都是一些小物件,难以摆上台面,后命工匠打造,那几年各大温酒套装层出不穷,金的、银的、瓷的、竹的,应有尽有,各类造型也是巧夺天工、新意迭起。还有官员便四处搜集温酒之方,南边的黄酒就是彼时兴起,黄酒配上姜丝,消暑保温,冬夏皆宜;配上话梅,清香幽雅,甚是可口;还有配上红糖,补中益气,最得妃子喜爱。北边的各方酒酿自然也不落下风,纷纷推出自己的温酒之作,北方酒商认为温酒之中加入其他食物,不免喧宾夺主,品不得酒之韵味,便在温酒器皿、温酒时机、温酒流程上下足功夫,相传各类酒商在冬日献酒之时,整个皇城都是酒香四溢,芳香醉人。还有一些官员另辟蹊径,便从西边寻酒,西域的酒果真和咱们大有不同啊,有些酒初尝柔和,稍过片刻就在肚中炸开,五脏六腑皆是热力翻涌,而此酒烫热之后,就不必用自己内脏热气引发,下肚之后便是暖意流转四肢,甚是舒坦;还有些酒,是猛烈无比,难以入口,偏偏有些酒客酷爱其中暴烈,但一般人绝难接受,此酒温开之后,烈度消退少许,其酒劲由冰冷之时的排山倒海变为温热的绵延不绝,便也在酒客之中流传开来,即便是温酒,这酒的烈度也是寻常人不易接受的。那几年温酒风气之盛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哪门子酒客,不都是酒鬼罢了?”云熙宁没好气怨道。
  “欸!阿妹,你这说法有失偏颇,酒客、酒鬼自有区别,若说起这其中级别,也有划分,酒客是一类,酒癫、酒公是一类,酒鬼、酒草、酒冉子是一类,酒圣、酒仙、酒神又是一类了,真要派论起来,你阿兄姑且算得上酒圣级别的了。”
  “真不害臊!李杜两位大公被人称为诗仙诗圣,是因为才华超群、诗作卓越,凡人自是不知天上什么样,却也知道凡人难以比肩两人,大有比下有余、不得比上的可惜,便尊称二位仙圣。你们嗜酒之徒却还要硬给自己也加上圣啊,仙啊,神啊的,难不成饮酒也比其他人饮得超脱?”
  云道平只嘿嘿一笑:“好妹子,作诗的人多了去了,这些称号皆是后人总结而来,或因人品,或因才华,但也毕竟时间久远,真实如何自也不知,真要论个排名,我倒觉得如今年轻一辈中,初霆余倒可以称得上诗圣,害呀,这种评头论足之事还是少说为妙,不然明个儿刘郎、吴郎都要跟我讨个说法。”
  “初霆余,世温先生的才华确实出众。”云熙宁若有所思。
  “排名这种事情对于我们饮酒之人而言自是非常简单了,千杯不醉,人品端正者必属圣仙神之列,百杯而醉,醉而不淫者不为酒公既为酒圣,为醉而醉乃为酒癫,为醉不醉乃为酒魔,为饮而饮乃为酒奴,几杯而醉,醉且贫贱是为酒鬼,醉且使暴是为酒冉、酒草,饮酒而醉皆可称之酒客。阿妹品行端正,若是少饮,无论醉与不醉,阿兄都认为你可以算上酒圣之列。”
  “少笑我,大哥只会欺负人。”云熙宁自知他是开玩笑,嗔道。
  “管他酒仙酒圣,今日所讲乃是酒鼎。届时有个胆大的刘县丞为了能面京以求加官进爵,竟盗了战国时期春君子的大墓。”
  “春君子爱酒不假,民间也有传闻,我们这小地方也有人供奉春君子,大兴祭祀,以求私酿鲜美的做法。可这,这,真要去开墓,这刘县丞真是胆大包天啊。”王掌柜惊道。
  “那可不是,若想开掘此种大墓,须得由都督上报,获准授权,再由三名刺史留名才可以动土,而这刘县丞竟一下越过上下七级之多。他本想偷偷开墓,将春君子的酒器取出献上,哪知墓中金银财宝无数,一时间鬼迷心窍,豪夺众多财宝。后此事风声暴露,刘县丞被缉拿,在受审之后,被诛杀了九族。从墓中得来的一众宝物也都收缴了去,此案牵涉人数众多,当年参与掘墓的人都被斩首示众。”
  云道平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王掌柜又给斟满,他继续说道:“这财宝有多少都无妨,只是这刘县丞当真在春君子的墓中找到了几件好东西,只不过这几件东西还没来得及运到皇城,潋宗皇帝就禅位给乾宗皇帝了,乾宗皇帝即位后,肃清朝政,整顿朝廷风气,这温酒之风立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没想到今日有幸能见到其中之一啊。”云道平慨道。
  “听阿兄讲述,当年阗圣年时,可谓是动用了全国之力去寻温酒重器,如此庞大的酒鼎若是没出现在后世的记载中,想必是还没来得及面世就遭遇了变故。这么想来的话,眼前的这口温酒鼎定是当年春君子墓中的宝物,只是这春君子大墓远在数千里之外,这鼎又是怎么到了晴水呢?”云君靖说道。
  王掌柜豁然一笑,道:“鄙人也是没想到今日竟还能听闻旧事重提啊。”他端起茶水向众人一一行礼,继续道:“今日遇到几位贵人,若有怠慢还望海涵,此碗茶水便当酒饮,让我给各位先行赔个不是。酒鼎已经重新开火,片刻后,再和诸位开怀一饮。”
  王掌柜喝了茶水,笑道:“诸位阿郎若不嫌厌烦,鄙人愿意将这鼎的来历详细讲述。”随他一口清茶下肚,一段故事侃侃而来。
  当年刘县丞为将这大鼎运到都城大京,专门从牢里物色了一队壮丁,共有十六人。这十六人皆因莫须有罪名被关进牢中,司狱是个出了名的狠手子,只要进了这牢门必少不了一顿毒打和皮鞭,在牢中惶惶不可终日,忽地听闻有个差事,若是办成了这事就能免了罪,个个喜于形色。
  出发前,刘县丞又命人将大鼎封在土陶里,上色伪造成一口大缸,带着三队卫兵和众多仆人就上了路。令众人想不到的是,这十六人不是为了拉大鼎,而是刘县丞嫌马车颠簸,让十六人八人为伍分别抬着自己和他老婆的轿子上路。
  王掌柜说到这,苦笑道:“不瞒各位,我曾祖便是这十六人中的一个。”
  正史所言,乾宗圣上才华出众,深得民心,二帝父慈子孝,潋宗主动禅让成就了一番佳话。也有野史记载了当年乾宗率众部在乾光大殿逼宫的细节,彼时潋宗沉迷于享乐,不理朝政,所有政务便由当时的相公代办。相公平庸,并无大的实干才能,这给了还是太子的乾宗长足的发展机会。待到刘县丞出发之际,乾宗已经策反了七成的大臣,直属于乾宗的亲兵神速开道,控制了皇城内的卫兵,乾宗便上了乾光大殿宣读了不久前刚从醉酒的潋宗手中哄骗来的禅让诏书。一觉之间,国号改了征元,变了天地。
  政变太过突然,各州还不知情的旧派刺史不及获得皇城的消息,乾宗新任的刺史已经火速夺了兵权,开始整肃军纪,军中上下早已沆瀣一气,听到诏令后,心中仍有不满,不少地区出现了械斗。旧军常年吃喝玩乐,懒散混乱,在乾宗训练有素的新兵攻势下溃不成军。唯有谯公一直以来虽身在蛮地,却恪尽职守,不与佞臣同流合污,在得知诏书后,猜想大京政变,率领部下精兵进京勤王。
  “这位谯公可是镇边大将军谯子青?”
  “正是。我们后世知晓的是谯子青在南铭病逝,其实他是在勤王路上死于各个部队的联合绞杀之下。当年乾宗皇帝感于他的愚忠,并没有追究谯公的犯上罪名,甚至在十年后还为谯公追授了谥号。”
  “武帝有勇有谋,未曾想心胸竟也能宽容至此,也难怪那些年间我上秦将士个个勇猛无匹,开疆拓土,此般精神仍流传至今,武帝真乃千古一帝也!”云道平不由地感慨道。坐在一旁的面色一直平静的云镜之在听到他这般感慨后,也难得地点了点头以表赞同。(乾宗在位期间政治清明,戎马一生,浅尝败绩,为后世大京广袤的国土奠定了基础,后世推崇为武帝)
  王掌柜再细细抿了口茶水,继续讲道。
  当年谯公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路北上,奈何路途遥远,加之乾宗皇帝手下众部训练有素,谯家军被困于青玉县,当晚谯公意欲殊死一搏。双方皆都骁勇,第一轮对阵双方均未能讨到便宜,经过两轮劝降,谯家军没有一人主动受降。当时受命清剿的是庐州刺史林山松,届时林山松组织了四次围攻均未能破敌,惮于谯家军的困兽尤斗之志,便组织了矛兵阵围拦。待到扬州刺史援兵赶到,组织了大规模的弓箭兵进行射杀,待两股兵力合围,谯家军彻底陷入死地,最后一支骑兵也死于箭雨之下,一代将星陨落。
  其时谯公并未真死,谯家军的兵士临死前纷纷用肉身为谯公挡箭,当晚又下了暴雨,林山松并未能及时找到谯公的尸首,众多尸体被冲进了河里。谯公再次醒转时,只手臂中了一箭,人顺着河流被冲离了青玉县。谯子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部下都已死绝,万念俱灰,一心以死效忠,转念又想起军中兄弟临死前将自己护在身下的情景,心知这条命是再也不是自己的,后半生要为这些兄弟活着,便又浑浑噩噩上了路。
  谯子青一路不知饥渴,一心还要往北去。不知走了几天,迎头碰上一队车马,打头的两队马车驮着一口大缸,好不滑稽,这就是刘县丞进京的队伍了,只是这刘县丞还全然不知年号都改了。
  “我猜这鼎定是谯公和你曾祖父一块搬过来的,你这故事编的太没水平,本姑娘听的厌了,要出去走走了。”云熙宁打断了正讲的神采飞扬的王掌柜,起身就要出店。
  她这一埋汰,让气氛尴尬了甚多。云道平作揖笑脸赔罪:“我这妹子性子直,幼时看多了正史正传,对野史不像我这般起兴趣,您莫要见怪。”
  王掌柜哈哈苦笑:“无妨,无妨。”
  云君靖搭话:“宵禁时候快到了,我去盯着点阿妹,免得她忘了时辰。”他给众人行礼,便去追云熙宁而去。
  “王掌柜还请继续,那小妮子不喜欢听,我可是听的紧哩。”云道平笑道。
  王掌柜见座上三人都含笑看着自己,对这段往事颇有兴致,将茶水一饮而尽,重又拉开了话匣子。
  云熙宁出了门,忽觉寒意袭袭,这才发觉自己忘了穿那件厚貂绒,但她又不想折而复返,被里屋的人撞见,只好咬咬牙继续往外走,忽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小妹,就穿这点出门?”
  “二哥,我出门急了,嘿嘿。”
  云君靖将手中貂绒披在她身上,又打量一番确认包裹紧了,开口道:“走吧,妹子,知道你喜欢雪,来这北国,猜你非得想看不可。”
  “还是二哥待我好,问天底下有哪个哥哥像二哥这般体贴!”云熙宁娇声笑道,随机又哼:“不像那个云道平,天天只知道气我,把我自小学的音律书画统统数落一通,真是气煞人了。”
  云君靖笑而不语,听她在那臭道士、臭酒鬼地骂了小半天,估摸着她气快消了,道:“那你可知这衣裳是谁让我带给你的?”
  “不是二哥么?”
  “大哥知你赌气必会丢三落四,是他让我带上的。”云君靖笑道。
  “这……”云熙宁理亏,又收不回刚刚的话,只好清了清嗓子:“二哥,前面还有店,我们不如再去看个几家,好好体验一下这北国的民土风情。”云熙宁快步往前小跑,偷偷呸了三声。
  云君靖漫步跟在她身后,路边灯亭里的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两年前熙宁还是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黄毛丫头,两年不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看着她在雪幕里轻快奔跑,心中有着怅然若失的伤感。想到这,云君靖想起这番来此的目的,心中暗暗言说:要让小妹继续开心自由地活下去。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家小客栈门前,客栈小匾上写着三友客栈,规模不及襄旭客栈的三成。两人刚靠近客栈大门,里头闹哄哄的声音就传了出来,随后云熙宁又听到一个大嗓门喊道:“芋头,快去迎客。”
  不一会,这个被称作芋头的小二就出了门来迎,芋头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开口问道:“两位客人是要住店?”
  这小二身着素衣,袖口几处缝补也落落可见,衣衫虽旧领口却清洁整齐,显然是经常换洗打理。他貌不惊人,五官却也端正地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星目如深空中的金星那般璀璨。云熙宁对他莫名多了些许好感,答道:“住店。”
  云君靖可没猜到自家妹子的想法,答道:“喝茶。”
  两人声音同一而至,芋头倒也不在意,只说道:“快到宵禁了,两位若是喝茶,还要多注意些时辰。小地方虽没那么严格,但规矩上也是不落的。”他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人,轻快答道,继续招呼:“外面天冷,两位快进来吧。”
  两人跟着芋头进了客栈,这屋里声音更显嘈杂。放眼望去,整间客栈坐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最外头的一桌四人,东边坐着一个独眼方士;西边坐着一个盘蛇的大汉,那大汉正细声细语地跟蛇说话,说来也奇怪,这蛇竟然还能冬天活动自如;南边是一个面容苍白的白衣道士,手上一柄浮尘搭在臂弯;北边是一个驼背的老太,她正一脸埋在碗上吸着汤水,手上两根骨针不停地转动,形似织着一件毛衣。这四人并无交流,应是人多凑合在了一张桌子上。再往里,有人竟躺在桌子上鼾声大睡,旁边的一众僧人紧闭双眼,口中念着经文。屋里这些人虽样貌各异,身份不尽相同,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穷。
  芋头引着二人往窗边的一张桌子,这张桌子周边的人虽也穷困,细看来却都像些有识之士。云家兄妹一身的皮裘锦衣在人群里格格不入,几声“嚯”将店里目光聚了过来,不多时,原本杂乱的客栈静了七八分。
  “二位请入座,我这就给二位上茶。”芋头给二人行礼,正欲退下时,被云熙宁拉住了手臂。
  “娘子,可有吩咐?”芋头问道。
  云熙宁从腰间挂包里取出小半个金叶子交到芋头手里,说道:“天气寒冷,去给各位客人再多添一碗酒暖暖身子。”
  芋头面露苦色,开口道:“娘子豪气爽快,我也很想成全您的心意,只是现下白天温的酒已经卖完了,当下节气,天一黑也不卖酒了,娘子的这份心意委实难做。”
  云熙宁闻言,略一思索,又问:“那店里可还有其他暖人体魄的添物?”
  芋头答道:“店里的温汤还剩一些,现在重新生灶即可。”
  云熙宁听言,喜道:“如此甚好,店里既有佛门高人,又有道中师太,且不知他们中是否有人忌酒,如此换成温汤,既可暖体又避了此番讨嫌,就按你说的做。”
  芋头接过金叶子,问道:“不知娘子可否告知姓氏?”
  一直默默不语的云君靖开口道:“小二哥,在下刘某,有礼了。她是我妹子,多有打扰。”
  芋头回礼笑道:“阿郎多礼。”随后又对云熙宁盘算道:“现下店中闲钱恐怕换不开您这金叶子,我一会给老板娘通报,届时会给娘子记下,三日后将零钱归还。”
  云熙宁正欲推就,便听到芋头喊道:“这位刘娘子豪气冲天,为店里各位又添了一碗温汤,让大家暖暖身子。”
  店里嘈杂声音先是一静,随即笑声和称赞之词纷至而来,显然众人也抛去了此前偏见,为送出这碗温汤的云熙宁送去了赞赏之词。云熙宁哪里被这么多人投来赞许过,不禁俏脸一红,不知所措起来。云君靖见状哈哈大笑:“没想到我家阿妹还有害臊的一天。”
  “二哥!你还笑。”云熙宁觉得自己脸颊滚烫,埋头喝着茶水,也不知这水是什么味道了。
  店里忙的别开生面之时,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云熙宁面前,笑道:“听安平讲,店里来了个贵客,给大家伙都买了碗温汤,本以为是个侠义汉子,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俏娘子。”
  妇人身旁的一个小二就是她口中的安平,开口道:“娘子,这是我们掌柜,芋头给我们说了您的大手笔,特来拜会一声。娘子一掷千金,实在豪气。”
  云熙宁闻声看向来人,安平口中的掌柜一身朴素的布衣,只是比店里小二整洁几分,与襄旭客栈的掌柜可没得比。她挽着袖口,显然刚刚还在后厨忙碌,熙宁从小没见过娘亲,此时见她一脸和蔼笑容,心中亲切了许多,正欲开口答话,一旁的云君靖说道:“在下刘大河见过掌柜,舍妹初来乍到,让您见笑了。”
  熙宁只冲着妇人笑着行礼,不再多做言语。
  妇人还了一礼,说道:“拙妇客栈虽小,但也以诚信立足,小娘子给的那半片金叶子小店一时间实在换不开,这笔帐李会计已经记录在簿,三日后老身凑够了零头,就让小芋头给娘子送过去。”
  “嘿嘿,姨姨,这事儿简单,我再多请店里客人明日白天的酒钱便好,届时再算如何?”熙宁笑道。
  安平闻言一双眼睛发了光,小声对掌柜说道:“巧姨,这样甚好甚好啊。”
  云君靖见巧姨面色仍有几分为难,开口赞道:“阿耶常说要待人热情好客,阿妹你倒是都给学了去,若是他见了你这豪爽一面,铁定十分赞同。”他说完哈哈大笑几声,“掌柜,你就别犹豫了,快快应了她吧。”
  云君靖这番话在外人听来尽是些对自己令妹的赞许,熙宁听来心中一阵苦闷:这钱可是攒了不少时日,二哥分明就是在挖苦我乱花钱,也怪自己方才口无遮拦,这下要栽在这小镇上了。
  巧姨带着几分歉意,笑道:“那,就按娘子说的办罢。”巧姨说完又给两人行礼,便退了下去。
  安平给两人将茶水倒上,也退了下去。
  熙宁看着笑吟吟的云君靖,苦闷涌上心头。
  “妹子,不喝?”云君靖强忍笑意抿了口茶水。
  “我喝。我喝。”熙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答道。
  “你们两个还在偷懒,赶紧给西窗边的客人上菜!”巧姨的一声狮吼从后厨传来,和方才在客栈外的大嗓门如出一辙,熙宁再也对不上巧姨那张和蔼笑脸。
  “欸嘿,今日真是好事频频,白天路过沙洲县的通定桥,狗日的县令要收过路费,本以为是一钱两钱,没想到这黑心的他娘的要收二十钱,爷不高兴过,白白瞎费了这几十钱,不走这桥非要自己过了河不可。”这声音颇有特点,一张嘴店里就少了其他声音,大家不自觉地将耳朵聚向他。再定睛一瞧,这声音出自一个身着书生素衣的中年男人,他浑身精瘦,一对八胡活灵活现,此刻面颊微红,好似醉了酒。
  “嘻嘻,我看你是给狗皮子扔出来了,通定桥是出了名的跋扈,不摔你个狗吃屎,你爷爷我可不信。”一个声音嬉笑着插了话。
  “哪个乖孙挡爷话茬?”那中年书生骂道。
  “你爷爷我。”这时众人闻声聚了过去,是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矮子站在椅子上,他一张黑脸蛮肉横生,一头火红卷发颇为显眼。
  “哪来的野黑矮子!”那书生也不惧他,骂道。
  “你他奶奶的。”黑矮子气的脖子青筋凸了几根,手上正搓着什么剑诀。眼看两人就要动上手,黑矮人身旁的一个青衣道士将他手轻轻一打,开口笑道:“书生,你还是继续讲你渡河吧。”
  那书生见道士目光一凛,不觉打了个寒战,随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咳咳。这第一好运可就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啊,就见那北边黑云乌泱泱地就过来了,一个时辰后,就下了大雪,再过两个时辰,这河竟然就冻上了,我等一众人踩着这冰就过了河。这叫天降祥瑞斗官爷。”
  “你怎能这样吹牛?这河两个时辰就冻了冰,还能让你过河?”这点的确不合常理,客人里有人打趣。
  “你若不信我,可问问这一众大师,我可是和大师一同过了河。”那书生指了指熙宁身旁的几个和尚。
  “大师,他说的可是真的?”
  “阿弥陀佛。”和尚不答。
  “说起来,这天确实怪异,往年晴水镇这个时节还有小孩穿着开着开裆裤尿墙角,今年出去走一圈,吹口气都能结了冰,依我看啊,他说的未必不真。”客人中有人支持了书生的说辞。
  “那姑且算你这第一好运是个好运气罢,你既然说了第一好运那第二好运又是什么呢?”
  那书生哈哈笑道:“这第二好运自然是女侠请大家伙喝温汤,想必来自五湖四海的各位都是为了去这极北地的凶兽围场历练,一路上风尘仆仆,刚进晴水还没歇脚就被冻了个够呛,现下一碗温汤下肚,热力通达四肢,好不舒坦。这天降馅饼般的好事岂能不算第二好运?这叫雪中送炭胜郎君。”
  书生说着从桌子上捡起一只筷子,凭空挥舞了片刻,他身前出现了刚刚说的两句打油诗,诗句犹如雾气朦朦胧胧地飘在空中,远远地朝着云熙宁行了一礼。
  “多谢这位大侠的谬赞。”云熙宁站起身来,向其还了一礼。客栈内众人闻声齐将目光聚集了过去,直到此时大家才见到这位豪爽娘子的真面目,纷纷都面露微笑以表感谢。
  “粗陋法术也敢显摆,真不害臊。”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语气中尽显严苛。
  众人还未找到发声之人,只见有点点绿光袭上刚刚的诗句,将其冲刷得面目全非。
  “这是南周国的巫术,没想到今日在北边还能见到天巫门一派的高人。”一个年轻的道士应声道,他手上持着一柄长剑,此刻正双手报剑朝门口的角落作揖。众人定睛看去,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术袍的老夫人,她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这道士。
  年轻道士继续道:“前辈,今日大家相聚于此皆是缘分,贵派巫术高明,我这般拙劣道法自然是比不上。俗话说相逢即是缘,又何必寻这其中的不快乐呢?晚辈斗胆向您这画作里再添几笔,望您海涵。”他话音刚落,拔剑在空中比划了几笔,只见那已经面目全非的诗句上又多出了点点桃红,众人再瞧,原本那诗句如今看起来就像一幅雪后的绿肥红瘦花绘图。
  “好!”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叫好,这声音出自一个方士,他身形瘦削,面容清癯,声音却十分洪亮:“也让老夫添上几笔。”此刻那画又发生了变化,一道浅色蓝光从中间蜿蜒流下。
  “前辈的方术真是精纯入微,我也来添上一笔。”
  原本紧绷的气氛在大家你一笔我一笔的纷纷争抢中变成了别开生面的术法交流大会,一时间可站内好不热闹,至于最后那幅画变成了什么,大家谁也说不好了。
  最后那书生向云熙宁作揖又道:“在下不才,这画便当作吾等对娘子的谢礼,祝刘大娘豪气长存,武运昌隆。”
  云熙宁再谢,店里气氛更加火爆,片刻后就没人再去招呼熙宁这个小姑娘了。
  “大家果然还是喜欢自成一派的做法,看来兮夜公子的那套禀术理论距离普及还有很长一段路。”云熙宁看着玩的不亦乐乎的众人忽然变得有些忧郁。
  “据我所知,禀术理论成书也只是最近一个月的事情,自然要有很长的路要走。”云君靖笑道,语气中颇有安慰鼓励之意,心中却默默道:当年相公推崇魂术之理时,遭到了天下各大门派的抵触,源魂统一的大业便中道崩殂了。每个门派皆有内门心法,对于天、地、人之间气,法,功的理解各不相同,便衍生出不同的立意:法术、内力、方术、巫术、道法等等。再加上近几十年间由朝廷推动发展兴起的魂术,上秦本就地大,各地更加不同,这件事做起来难如登天。如今兮夜还不嫌局势杂乱,不合时宜地让禀术入局,真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
  “我这时候倒有些懂大哥说的,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的感觉了。”云熙宁幽幽说道。
  “此中皆有其道义。”云君靖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
  “我可不管,我哪个都不选,两个都是身不由己!”熙宁忽地秀眉微蹙叫道。
  “阿妹你倒是通透。”云君靖笑答。
  “若是真要选。”云熙宁神色一黯,旋即狡黠一笑:“那我也学大哥去云游四方,然后成为二哥的门客,一三五出游,找大哥喝喝酒,二四六给二哥念念书,读读诗,讨你欢喜,这么一想岂不是大美事一桩。”
  “你啊你。”
  兄妹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他奶奶个腿,这天怎地这般冷这般怪,这还不到半炷香,外头这雪就已经下这么大了。”随着吱拉一声响,一个沉闷声音骂道。
  众人看向门口来人,那人眉毛头发尽是刚结的冰霜,他背后传来北风呼啸之声,雪花便顺着门往里涌了进来,不觉得屋里的暖气甚至都被吹走了几分,有人开口问道:“小二哥,往年晴水也下这么大的雪?”
  “晴水年年都会下雪,只是像今年这么大的还没见过,阿郎不必担忧,夜里火是不会断的,绝对让大家冷不着。”芋头小跑着将门关上,笑道。
  “哈哈,多谢小二有心了。”那人继续说道:“只是,这雪若是一直这么大,这冬狩还能如期进行吗?”
  “你这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这冬狩可停不了。”答话的人是一个老者,须发皆已花白,一顶通红的酒槽鼻给他平添了不少活力。
  老者一开口,大家都不自觉地看向他,又见他一脸笃定,也都想听听他的见解。
  “老前辈,怎地,有什么说法不成?快说来让小辈们听听。”
  老者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缓缓开口道:“呵呵呵,老夫说这话有三点可以佐证。”等他说了这话,众人更觉他当真了解到一些情况,都暂缓了手头之事听他言说。
  “第一,若说到这冬狩,就得先说道说道每年一次的逐鹿秋狝,秋狝是天子陛下每年都会如期举行的盛事,这往上数十几年,圣人曾一天之内射猎了一头狂豹,六只雄鹿,十五只野猪,外加各类飞禽走兽数十,真乃神箭降世。而这数典冬狩可是圣上特批,每四年举办一次,寓意与民同乐,广大平民百姓皆可参与。单单从此来看,冬狩不得不做。”
  “第二,数典冬狩不似圣上秋狝,每年都在蒙德进行,而是由星天司占卜,在各地的秘辛之处中选择一个作为围场,而这次正巧选在了这极北地的哈拉卜尔大森林。这哈拉卜尔是何等厉害地方啊!”
  店里不乏自南边千里迢迢而来的人,这哈拉卜尔或许还当真是第一次听说,果不其然有人问道:“能有多厉害?”
  “若说到这隐秘之处,就不得不提到上秦的四大秘林,东边苏州的庆华林,西边的黑木渣土林,南边的杀人谷,还有就是这北边的哈拉卜尔大森林,这数百年间,前三个去处已经被各地有能之士探索了几遍,各地黑市都能买到详尽地图,唯有这哈拉卜尔涉足者稀少,最近这十几年,江湖上也有不少人来这哈拉卜尔,但要么无功而返,要么再也没了踪迹。如今今年冬狩竟设在了哈拉卜尔,这全天下的各路人士没一个想错过的吧。相传,这哈拉卜尔森林中不单单有珍奇的猎物,还生活着罕见的怨魂兽,想必今日聚在此处的各位不少有人接到了高价悬赏了吧。”老者此话一出,扫视众人,店内空气也冷了三分。
  那老者忽地大笑:“哈哈哈哈,天底下各路英雄好汉还能有谁不来分一杯羹?”他话音落地,端起一位客人的胡辣汤嘟嘟灌了两口,又道:“辣乎乎暖到心头了。”
  “第三,晴水地属丽州,丽州是何等地方也?丽州地属北山道,这北山道都督可是当今七王爷李渐年,冬狩此等节日哪有在他这里不办之理?嘿嘿,实不相瞒,老儿在衙门有小道消息,这沧州,齐州,青州各地的军爷都被调派到晴水了,指不定啊,大家伙还能见到李王爷。”
  “此话当真?!”老者话音刚落,店内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三日后真假自然见分晓。”老者打了个哈欠,将原本盛着胡辣汤的空碗放回桌子上,独自上楼去睡觉了。
  云君靖心中默想,此次来北自然也是为了冬狩而来,只是竟有这么多奇人异士聚集而来,接下来的几日更要小心行事才是。他想到这,思绪被北风中夹杂的几声锣鼓打断,不知不觉中已快宵禁了。
  “阿妹,是时辰该走了。”
  “好吧。”云熙宁意犹未尽,她第一次接触这些江湖人士,对他们的为人处事准则颇感兴趣。刚刚众人比试吹牛之时,云熙宁就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不自觉地叫了几声好。
  芋头送两人至门口,赔罪道:“两位慢走,今日风雪太大,恕不能远送,这盏提灯就送给客人行路用,路上还须当心。”
  两人出了门口,云君靖站在门前看着远处边走边敲着锣鼓的一队夜行卫正和路边的人有说有笑,还有几个刚从店里匆匆出来进了队伍。
  “小二哥,多谢你的关照了。”云熙宁给芋头还了礼,她接过提灯,笑道:“你叫什么,能告诉我吗?”
  “娘子要问什么名?”
  “自然是尊姓大名,我已经知道你叫芋头了。”
  芋头稍显拘谨地停了停,说道:“聿白。”
  “阿妹,走吧。”云君靖也给聿白还了礼,云熙宁小声嘀咕着,貌似还要说些什么,风雪中几个行人将熙宁挤到一旁夺门而进,背后又是一声锣音,两人便走进了雪暮。
  聿白为新到的客人挤上内里的门板,顾不上擦拭额头细微的汗水,继续忙碌起来。
  待云家兄妹二人回来襄旭客栈,刚一进门,就听见一阵急切的琵琶声,琴声嘈嘈如急雨,潦草伏伏迎疾风。随后琴音急转而下,幽咽婉转,大起大落秋心渡,摇扇翩翩幽怨语,豆蔻年华轻似水,倚笑倚行厮鬓语,二八之语糯如蜜,不负我心不负君,三岁风雨明日花,君无归期望有期,黄绿之间难几载,白马红衣俏佳人,伊人不似昔人,欲哭无泪不相问,墨心难食朱红纸。琴声至此已是凝绝难辨,忽地高昂声乍起,裂心难当刃此君,与子偕老同归去。先前小憩的徐娘奏完此曲,手势一转,换上了一首《入阵曲》。
  云熙宁听完曲目,心头感伤无限,而这首《入阵曲》旋律高亢,还未来得及多伤感一刻就已被消去了大半。待熙宁回到内屋,王掌柜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谯子青和这大鼎的往事。
  “没想到这鼎竟然是谯公和尊祖父游历了大半个北方一起运到了这里。”
  “这其中皆是缘分,谯公杀刘县丞,祖父救县丞之妻,县丞之妻念春君子悲情,这三样缘分缺一不可。十年后,谯公招募余部死于豫州,将襄旭客栈和大鼎留给了祖父,从此祖祖辈辈流传至今。”
  “其中情节真是令人唏嘘。”云道平举杯去敬王掌柜。
  “这屋里怎么感觉要热了许多?”熙宁已经偷偷把云道平的貂绒放回了原处。
  “阿妹去哪里了,你不在此可是错过了一个好故事。”
  “哼哼,你也没见到本女侠万众瞩目的样子了,江湖上的陌生人还为我送了一件礼物呢。”
  “噫噫噫,这江湖上的人怎么跟你扯上了什么关系?”云道平惊道。
  云熙宁刚想一股脑将方才之事说给他听,但一想到阿耶知道自己乱花钱之后必定是一顿臭骂,只好又咽了回去,只道:“我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话说,这屋里怎得这般热了?”
  “娘子,方才我命小二们重新给鼎开了火,如今火力大了,屋里的热气便足了,不管屋外冰天雪地,咱这屋里总是四季如春,无需担心寒气侵袭。”王掌柜答道,随后他继续说道:“不知云郎可还记得我家门外的小联?”
  “这个,自然记得,酒凉一碗干,好汉难过关。这你可得好好跟我说道说道。”云道平笑道。
  “这可并非是小店吹嘘自家酒水,而是为了诸位客人着想才写了这小联。”王掌柜继续道:“晴水虽说不是上秦的极北,但出了晴水就是屏风关,从晴水到屏风关有一百里地,这中间除了几条大道再也没有什么歇脚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行商要从屏风关北上出境做生意,为的就是不花西边都护府的过路费,晴水就是北上的最后一站了。”
  “平日里,晴水可没那么多客人,店里每天要烧多少酒都是限额的,到了宵禁前的四柱香,便不再温酒,这一来是多温的酒卖不出去,二来余火正巧能让余下的酒再多保温一柱香。”
  “若客人来喝酒,酒是凉的,又赶着宵禁前出了晴水,喝了大碗凉酒,就要靠自己肺腑之温热酒,本就天寒,人一见凉又容易醉酒,如此一来极易在路途中失温冻死在路上。”
  “原来掌柜的小联并不是说自家酒烈,而是规劝过路人及时歇脚。不像某个酒圣啊,脑子里只剩酒了。”熙宁呵呵笑道。
  “哈哈哈哈,该笑该笑,该骂该骂。”云道平哈哈大笑。
  “诸位见笑了,今日阿郎大驾光临小店,特重新开了火,不多时待酒温热,饭菜也一齐备上,还请诸位阿郎好好品鉴一番。”王掌柜给店里客人行了礼,便去了柜台吩咐各个小二张罗起来。
  这时云熙宁忽地醒悟道:“是啊,方才竟欢喜到忘了吃饭。”
  云家五人围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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