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醉心于剧本创作。秣兵历马大半年,终于鼓起勇气,把一部精心雕琢的得意之作Email给了教授,结果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从此,我便认定自己天资愚钝,一蹶不振。当时的好友怒我不争,总激劝我继续砥砺,我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笑而过。
价值
后来,看我这个孬货怎么也扶不起,她只好哀叹:“你这个人真挺奇怪的。你判断某个事物的价值,好像一定需要别人的认可似的。”
我天生敏感,以为她在抨击我虚荣,满脸愠怒地回怼:“人是社会动物欸!别人不认可的东西,当然就是毫无价值的废物。不然你是怎么评价一个人、一件事的价值的?”
她不可思议地答:“自己呀!自己的内心呀!”说着指指自己的心口,“你总要自己先肯定自己吧!像你的剧本,你凭什么因为一个人没有回应,就把自己的心血全盘否定呢?!”
我懦懦地狡辩:“这个人是教授...”
“我天!你甚至都不认识他!!你就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吗??你就这么脆弱吗??”
评价
一个永远活在别人评价里的人,可能注定就是脆弱的。
面对好友直白犀利的质问,我无言以为,又因为害怕与人发生正面冲突,我无法恼羞成怒,于是只能讪笑着连说“随便啦随便啦!”
我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大多数时候,我都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我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习惯了倚靠他人的一点点肯定和认同过活,像一个为了一点口粮就阿谀谄媚、摇尾乞怜的乞丐。
而越是企望认可,越是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评价。所以回溯我的人生,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忙着揣摩别人来难为自己。
我记得,我曾经因为发错一个标点符号连着一星期辗转反侧;因为一面之缘的路人一个眼神脑补出一整部悬疑剧;因为不小心踩了同事一脚内疚地想把自己的脚砍掉;因为交谈后觉得其中一句话不妥便捶胸顿足到崩溃。
我慢慢意识到:过度的小心翼翼,不叫谨言慎行,叫精神障碍。
优秀
我开始寻求心理帮助,医生说我种种行为的根源,缘由于我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和不自信。她让我试着分析这种不安和自卑情绪的来源,特别是从原生家庭和童年经历的角度。
于是我追本溯源,穿越回自己的小时候。
我妈坐在冰冷的木质沙发上,一只手拄着脑袋一言不发,空洞的眼神目视着斜下方的大理石地面,我慢慢走过去,她连头都没回。这是她的经典坐姿,寓意着我哥又闯了弥天大祸。
为了疏解她的悲伤,我悠悠从书包里翻找出“双百”的成绩单和参加朗读比赛的通知,但她看都没看。——儿时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费尽巴力创造的零星快乐,希望带给父母的些许慰藉,都被搅乱在一些鸡飞狗跳、莫名其妙的祸乱里。
于是我想:这说明我做的还不足够优秀,难以抵消家里另一个孩子带来的这些创痛。
土豆
小孩子的思虑单纯而又固执,我就只学会了一股脑儿往前奔跑。
可我爸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他很少笑,也很缄默。同时,他教育我要坦然,达观,谦逊,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可能是出于“身体力行”原则的考虑,当我得意地“锵锵锵”自己配着音,把煞费苦心拿下的作文比赛奖状呈在他面前时,他真的满脸豁达,波澜不惊,他说“哦”,面无表情。
“他还是不太高兴。”我想,“我一定得更加努力一些。”
我把赌注全放在学习成果上,我拼了命地读书。
最后,我终于异军突起般一举中榜,正当满堂喝彩,众星捧月之时,我只顾着马不停蹄地跑到他面前,像捧着最能讨好他的“心头好”,喘息着、急切地、郑重地告诉他:“爸!我成功了!我做到了!!你看!你看啊!!”
却依旧没有看到我朝思暮想的那个笑容,他也只是满脸云淡风轻地回应我:“知道了,告诉你妈今天不回去吃饭,你别忘了回家把土豆切了。”
在我人生最意气风发,最想让我爸因我为傲的那一刻,我爸叫我去切土豆。
缺席
我爸的那种“深沉”,是我儿时永远破解不了的命题。我始终不懂,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夸奖,对我来说,为什么就是如此艰难。
“一定是我做的还不够好,还不够,还不够。”在自己构架的孤独寰宇里,我凭借着这样的一腔孤勇独自往前冲。
但无论我如何,名列前茅也好,才情出众也罢,他却从来没说过一句“真棒啊”“真厉害”“爸爸为你骄傲啊”,甚至连一句简简单单的“不错”都没有。
每次就是“嗯。”连笑容都会被省下。他为什么总是不笑??为什么我怎么做,他都无法快乐呢?
孩子的某段孤独旅程中,父母因故缺了席。从此,他们便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偏激的执念,那些憋闷的感情,那些阴鸷的困惑,怎样在孩子的脑袋里一点一点虬结,坚固,扎根,最后又是怎样一路指引着小孩走向迷途,掉进深渊。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也永远不会承认。
肯定
我迷失在一种偏狭的完美主义里。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反复复地提醒着自己:你一定要更好,要更好更好,要最好,要最好最好。
这是我一生摆脱不了的魔怔,哪怕是快被烂泥湮没,我也要维持着奋力奔跑的动作。因为从没人告诉我:“够了!”“你做的够好了!”“你很棒了!”“我们很高兴!”“我们为你骄傲!”......
可真是没出息,我对这些话的强烈希冀,已经到了哪怕在毫无情境的此时,打出“我为你骄傲”这句话,我的眼眶还会一汩一汩涌出泪水。
一个从小不被肯定的孩子,可能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着这样一句飘飘渺渺的认可。但他们谁都不愿意坦白,有些在童年缺失了的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回来。
就像儿时本应该通过获得小红花建立的自信,长大后你哪怕造出了航空母舰它也再回不来。
骄傲
有时,我觉得中国家长都很怪。比起害怕孩子自卑,他们永远更害怕孩子骄傲。
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那一句无心的打击,会怎样摧毁小孩的一生。
他们不知道,长大的小孩哪怕听到别人真诚的赞美,也会出于本能地感到羞愧和猜疑,只能把这当做一种客套和虚伪。他们不知道,小孩从此只会对自己的“糟糕”和“不堪”坚信不疑。
应该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们都没有怨怼愤恨的资格。我也只能归因于自己太软弱,才始终无法消解父母给予的“打压考验。”
可我却总看到这样那样的,“小小的我”。不久前,我的小侄女“小花苗”获得小学生绘画二等奖,她炫耀着向我解析她的构图风格和创作意图,我蹲下去耐心听,听完后由衷夸奖了一句:“花苗画画是真厉害!用色这么瑰丽!”
她问我“鬼丽”什么意思,我刚想回答,花苗的妈妈立马打岔:“你别!别夸她!看她那副了不起的样子!!”然后她挺了挺滚圆的孕肚,“你怎么不跟第一名去比比??而且画画得奖算什么本事?你要和人家比数学!比作文的呀!!!”
花苗趴在地上没应声,低着头用勾线笔一下一下戳着地。我把她的作品转过来继续仔细端详,然后压低声音对她说:“小花苗,小姑觉得你很厉害!很高兴!也很为你骄傲!”
她抬头害羞地笑一下,露出透风的光前牙。
我仍是担忧什么,又想再确认什么,于是把这句话又清清楚楚重复了一遍。
“你很厉害!很高兴!也很为你骄傲!”
——这一句陌生又再熟悉不过的话,在心里回响过无数次却又始终无从获悉的一句话,像是在她面前的我对她说的,又像是来自某个奇幻的时空,有谁对着以前的我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