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冬天的累赘

“当与我相关的小小世界尽失颜色,这一些些绿,于我而言已然是多余。”

旧事

备注,本文于2019年写成,今日无意翻见,遂分享出来

想起好些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于是拿起手机朝家那头拨了过去,和我爸聊了好多,多半是关于工作的,以及近来我遇上的种种困惑,我爸一一解析后,要我在外照顾好自己,还说是时候找个姑娘成家了。每每到这,我都会立马说“好好好,让我跟我妈说两句”。我妈接过电话,问我这边冷不冷?身体好不好?我跟她说不冷,身体挺好的。转而问她:

“你胃疼好点没有?”

“好多了,最近又开了些中药来,一直在吃。”

“好嘛,你还是多多注意下,少吃那些酸冷的、辛辣的东西。”

“晓得了。”哈哈一阵笑。

“昭通现在怕是有点冷了?”

“有点冷,都穿羽绒服了。”

“那最近还忙不忙?”

“不忙,就是前些天舒朋朋死了,回老家去帮了几天忙。”

舒朋死了?我下意识的问了下自己,前些日子不是还见着么,好好的呀,怎么就死了?当发现我也无法解释时,便问我妈:

“舒朋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

“哦。”

之后又和我妈说了些闲话,就挂了电话。

我同舒朋非亲非故,更谈不上有多少情谊,可是在听闻他离世的时候,顿时感觉浑身都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让我难受。我开始就我所了解的层面对他短暂的一生作一些回忆,试图去探寻某种具象,来填塞这徒增愁绪的空洞。

舒朋和我是同村人,年龄和我相仿,从父辈的言语中得知:他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在就医的过程中出了意外,导致智力发育受损。在那个落后的村落,落后的年代,病是生不起的,更是医不起的。一则是医疗条件好点的大医院都在县城里,七八十公里远,医疗费又昂贵,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选择去的,即便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可能也会因为自身的原因而止步。另外村镇医疗机构的硬件设施以及医疗人员的素养并未取得大多数人的认可,这种不被认可的原因很复杂很微妙,共同促成了这样的一种像是没必要却又不得不设立的一种机构;由此,那些私人诊所成功的偏方案例给大多数人送去了福音,在他们无计可施的无奈境地,送去一种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可能。

那个年代,时常会听说哪座山上或是哪条河边、哪个路口又有婴儿被遗弃,这些被遗弃的人可能是有先天性疾病,或者是久治不好的,或者是性别不符合父母期待的,或者只是简单的出现得多余的。这种事一点儿也不新鲜,所以人们很少谈论弃婴的可怜,更多的是谈论他们穿的好不好,身旁他们的亲生父母放了多少钱。这样,某座山或者某条河边、某个路口成了大多数被遗弃的小生命唯一归宿。也有幸者,被别人捡拾去,之后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那时候的大人几乎没上过学,他们对春种秋收技术的掌握程度,远比对文字的掌握程度要精通的多。他们大多时候谈论的是谁家的庄稼长得好,谁家的长得不好,他们还会和同辈分、年龄相仿的已婚妇女说一些粗俗的玩笑话。在子女的教育上,大多数人很少说教,很少引导,都是棍棒伺候;当你做了件对的事情时,他们不会夸你,像个没事人一样,可一旦你做错了什么或者他们认为你做错了,你将背负的将是深一道浅一道赤竹条子抽打的印痕,完了他们不会告诉你错在那儿。他们对读书是极不信任的,他们信钱,于是当子女们到了十四五岁,有了点力气,便将他们从学校拽回来,扔在外边偌大的世界,去赚取他们信仰的东西。同时他们也很努力,每天都起早贪黑,不知疲倦的劳作。

舒朋没上过学,我们上小学时曾一度羡慕过他,因为他不用每天起得很早,摸黑走很远的路;也不用为了省一毛钱或者避免饭盒里的好菜被别人先吃了而不得不在中午放学后去附近的河边捡柴火生火热饭;更不用每天放学后空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朝家里跋涉。而每当我们放学归来从他家门前十多米远的小路上过时,他常常会嘴里骂着些什么,站在他家门前拿些石子、沙子什么的居高临下的扔来打我们,他占着地势的优势,我们反抗不过,觉得很憋屈,就回家告家长,家长们就会联合起来去他家找他爸妈声讨,让他们管教一下,毫无疑问,他免不了一场毒打。这事现在我想可能他也羡慕我们吧。

后来上中学遇上他的机会就少了些,但他常常会出现村里红白喜事的场合,将主家送给他的或者趁人不注意偷拿的一些烟叼一根在嘴里,学着大人的模样,点燃后猛烈的吸一口,然后咳得鼻涕眼泪流,旁人就放声大笑,他也跟着哈哈的笑。通过这件事,旁人找到了一种建立在他身上的欢乐,就是发烟给他,他也从来不拒绝。有时候他父母在场,一双恶狠狠又充满无奈的眼神盯着他时,他会谨慎的略作退缩,若在别人递烟短暂的停留中,他偷瞄见那双盯着他的眼睛离开时,便小心的接过烟,藏在裤兜里,装作若无其事般,扭扭捏捏的离开现场。

以前村子里有人离世,是要请道士先生诵经超度的,家境殷实的一般念三天经或者七天经,家境一般的就念一天或者三天,加上道士先生们制作纸火的时间,又或者当时近期内没有更好的下葬日子,逝者从逝世到入土的时间通常在一个周左右,甚至更长些。这样,主家住所周围就成了短暂的公众场所,邻里乡亲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帮忙去了。每遇到这种事,大人对他的注意力有所减弱,舒朋就混迹在道士先生中,帮他们打杂、做些他力所能及琐碎的事还顺带惹他们开心,他能得到的回报是一段时间内抽不完的烟。尽管他帮了他们很多忙,他们也不愿意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即便部分先生们能接受,主家还是会把他撵走的。

我似乎看见过他在人们散去的深夜,独自抽完他努力赚回来的一根根冷漠的烟。

他听从大多数人的使唤,帮大人放牧、干活;帮同龄男同胞向异性诉说些邪恶的诉求以从言语上满足某种需要,帮他们破坏他们憎恶的人家的庄稼,帮他们放纵快成年的雄性动物对雌性动物的渴望,在同伴的怂恿下,他追逐一只母羊的身影在同伴的大笑声中更加卖力。

人们并不满足这些欢乐只享受一次,他们会把这些事儿转述给不知道的人们,再一次满足自己。只是当这些事儿传到他父母的耳中,他父亲便紧绷青黑色的脸,将所有的无地自容、无奈、愤怒通过棍棒强有力的鞭打在他身上,他受不了那种疼就到处跑,好多晚上不敢回家,时间长了家人就去找,找到后又是一顿毒打,他更不敢回家了。后来家人也就不那么紧迫的找他了。

近几年,我一直在外工作,今年年末时家族中堂哥结婚我回去时遇上了他,在村口,我停下车和别人打招呼时,他从远处走过来,等靠近些后便停住,眼神试探的往车内搜索了一圈便很快收回了,呆滞的望着我们。随后他怯懦的从松垮的裤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我,叫着我名字问我“哪哈回来的”,我跟他说刚刚到。接着他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可能是天气够冷,也可能是他吸烟的技术更娴熟了,只见烟嘴通红过后,从他有些干裂的唇缝中突出一股浓烈而冗长的烟气。他整个人木讷了许多,少了小时候记忆中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

第二天午饭时,我又看见了他,他站在门边,浓密的头发油腻的如旋涡般裹在一起,脸颊发黑,一双大眼睛空洞无光,在来往的人群中切换,也会在姿色较为姣好的异性身上多停留一些,嘴唇里吞吐着一股股白色的气雾,两手插在前一天哪条黝黑的松垮裤子的兜里。他像是有些惧怕一样,不再往人群中钻,孤独的一个人站着,也不再往摆放在桌子上供宾客的香烟,而是往自己的裤兜里皱巴巴的烟盒里掏。也没有人再开他玩笑,没有人关心他。他落寞的身影像是某种虚无的存在...


门口中学的下课铃声将我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抬眼向外望去,窗外交互错落的旧楼房零星的点着些微亮的光,在西南角的小广场上,那柱高耸的的路灯因长久失修,唯剩一颗昏黄的眼,暗淡的睁着。一群不再年轻,残留着些许柔软、灵动的身躯,,奋力抗衡着初冬的寒意。同时在做抗衡的,是小广场旁不远处,刚开发的地产施工现场传来的混泥土泵车的阵阵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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