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瑟缩在纽约黑云欲催的图书馆里,看了一部品味俗气的“标准美人”电影,故事不过是标准古希腊英雄之旅的花样儿改动,在航拍绝美的西班牙,父亲走上罹难儿子未尽的圣地亚哥朝圣徒步之路,并路遇各国身世迥异的友人,沿途重拾对儿子的理解与释怀,所有人完成对自我生命意义的再造。
三月后,我在土耳其安卡拉的沙发客主人,也曾造访过这条路。谈起这部电影,他只是弹着烟灰甲亢似的不断念叨着:“不对,这电影拍得不对,一派胡扯,胡扯。”但当我追问他的故事时,他却缄默了。
又是三个月,我贼心不死却不得不开始工作,心不定,气不凡,每天在写字楼优雅的细长腿间一副卖菜相,高喊辞职去撒野的口号,却始终心怀畏惧,走不痛快。在上海的一个西班牙朋友也不经意间提到了他的朝圣之旅,不过是一场荷尔蒙爆炸的盛大聚会,他一派天真快活地说,你想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开始,哪儿都可以走,随便走,开心就成。这诸多迷雾云障,堆叠成一团厚重,无论是低头飞奔在上海混大地铁里的哪一站,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挤扁了所有千篇一律的霓虹广告,横亘在我假模假式的所谓“个人前途”上。
三年后,终于因公司乱祸而得自由之福,简直像个放肆李白再世仰天大笑出门去。突如其来的不得不辞,也迫使我在短短两个月内疯狂接活,连药物测试都来者不拒,连哭带吵求男友出邀请函,终于有了两年90天申根签证。真是我拿明天赌青春。飞机上,特意穿了双新鞋,随意翻看起徒步攻略,“不能穿新鞋,旧鞋才适宜”,就傻了——即便我根本没做任何专业徒步准备,全凭想象,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也从那雾里渐渐显露了她丰满的形体。如同一盘同我一起历经三年火候是时候上桌的大火鸡,诱人入味儿。
这么多年,朝圣之路都与我有关,因我憧憬盼望她日日夜夜;却也与我无关,因我走上才知,有关她的神性灵性、高谈阔论我难以企及,我只是想做件酷事儿——和所有那些景点打卡的游客一样俗不可耐。
羞赧的晨光,粉红的黎明,踩在深秋的金红落叶上那咔嚓咔嚓声和随处可见的贝壳形路标一样令人安心。我前一天从马德里坐大巴抵达小镇Astorga,从朝圣之路的三分之二处开始,干燥的土地和稀疏的植被逐渐由高山松海和湿冷气息取代。不变的依然是西班牙久负盛名的温暖阳光,然而在正午太阳全力以赴前,即便登山包摩擦后背热气上涌,即便风力几乎为零,我的脸还是冻得毫无知觉,甚至心满意足地舔舐着自己的鼻涕。竟不知究竟是因为自然太美好还是自由太可贵,眼眶都湿了——或许只是和鼻涕一个原因。
“阿尼埃塞哟!”
我尴尬地左嘴角硬挤出个浅笑“不好意思,听不懂。”
坐在路边落叶中公园长凳上的韩国老大爷,年逾七十,背负着十公斤多的包裹,两支登山杖,两条护膝,标准的徒步装备,眨眼间就给我赶上了。天还没亮透,这个时间大家都是能量满满,基本不会有人休息,我猜他也是这么实心实意地比别人多走了十几天才能给我撞见。朝圣之路上,体力好的一日能走四五十公里,体力差的也就十几公里,若是落后哪怕五公里,怕也是再难追上了。
“Buenos dias(早晨好)”
“Buen Camino(朝圣之路走好)”
这是朝圣之路上的常见问候语,无论国籍,无论年龄,心都能立马亲近,即便仍是连名字都叫不全的陌生人。
几乎所有朝圣的亚洲人,都是韩国人,据说一个韩国人出版了一本和我们这儿的《鬼吹灯》一样畅销的朝圣之路纪实故事,他们才蜂拥而至。当然,也因他们都是基督徒,就像比其他亚洲人都兴致勃勃地去参观土耳其古基督教岩画一样,独树一帜。我遇到的韩国大哥,胸前别着个小男孩儿的照片,朝圣是为了让身患绝症无法行走的侄子得见美好世界的公益行动。剩下的便是零星几个日本人了,不多说话,或是根本说不来,礼貌得令人畏惧。而我,似乎落得个孤立无援的无趣境地,第一晚用电磁炉把公共厨房的锅烧糊,还被一对巴西老夫妇立功逞能似的“强行帮忙洗锅”后,我就夹牢尾巴决心再也不丢八大菜系的脸了,尽管我很快便在一天六个鸡蛋的强大补给下,英勇果敢地把另一家旅舍的盘子砸了个稀巴烂。
旅舍albergue是朝圣之路沿途最常见的住宿点,比青年旅舍hostel还要低一个段位。公共或市立albergue是政府筹资所建,再大的房间也能塞满数不过来的上下铺,只有床铺和枕头,没有毯子,但暖气再足,没个“裹尸布”也睡不安稳。一个大堂挤满了收款、做饭、洗衣、聊天、写日记、喝酒的,简直是农贸菜场,生怕动静不够大,哪怕是淡季十一月。不像一脚踏进巴塞罗那的夜生活,一头头或谢顶或灰白,风尘仆仆,就连30岁天生丽质的,也是满面沧桑褶皱,给人感觉朝圣还没开始他们就已经有了耶稣多灾多难的憔悴肤色。私立旅舍贵一半,设施也好很多,床位少,采光好,“不受欢迎”到一人占一间房。
这就是朝圣者,平均年龄50岁,近一半都是从不说英语的西班牙当地人,三分之一是英语说得南腔北调的意大利德国等欧洲大陆人,下来便是加拿大、美国等英语国家,只见到了一个说法语的黑人。我被评为“路上唯一一个中国人”异类,甚至经常是跟着哪国人走就被当作哪国人,无论肤色。虽说年龄不小,他们的体力倒真不弱,我已是气喘吁吁,他们却大声吆喝,同时健步如飞。当然,这些健朗的“老人”平时也搞铁人三项,或提前专门负重行走数月。
大部分想到来朝圣的,就像运转大半辈子将进修理厂的齿轮,生活开始生锈漏油,才想到如提线木偶般平凡无奇、甚至浑浑噩噩地受命运驱使外,是不是还有另一种也许更为轻松、相对精彩的选择。生活强加于他们的苦楚,从分手离婚到离世自杀,在一目无极的山野草原中,被稀释地那么苍白无力。寻常巷陌,邻里之间,他们本来崩毁的日常生活难以维系,他们闪亮的耻辱难以启齿,却都在这异国他乡,对着偶然相交的另一颗流星,竟成了依依不舍的千言万语。
说是“朝圣之路”,真正怀着虔诚敬意来朝拜天主教胜地康波斯特拉的,却没几个。与其说是朝圣,不如说是审视自我,在永恒的宙宇和广大的孤独中,看清如梦浮生。任凭世事艰难,依然拈花微笑,放手成仁。当然,这形形色色的“求生者”,并非都能如愿以偿,有些人依然固执挑剔,有人以为路上能得真爱却无果而返。
加拿大妈妈劳拉小儿子抑郁吸毒,和前夫外遇缠斗多年,终于离婚解脱,60岁仍风情不减,和同样刚离婚的同窗好友保罗相约圣地亚哥。他们在路上遇到了53岁的荷兰人艾瑞克,三人甚为亲密地同行了二十多天。我们在Foncebadon和Ponferrada间的小镇相遇,矮胖的保罗和瘦高的艾瑞克远远把我们甩在后面,劳拉自然和颜悦色地“倒了一路苦水”,“一切都过去了,我享受生活,享受友谊和儿女的温存”。当天是劳拉的生日,西班牙人十一点才吃晚餐,那之前能找到一家营业的餐厅不容易,两个老绅士极尽温柔调情之能事,用24个字母把劳拉从头到尾赞美成花儿,却毫无低俗之感,我笑他们老不正经,他们却义正严辞“这就是人类爱情的真谛”。
的确,很多朝圣者旧伤未愈,或一直情路坎坷。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去年在路上相遇,今年又来重逢;他们和前任决绝分手,来路上疗伤,顺便期待桃花运和一夜情;他们并非单身,朝圣之路却如另一方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接纳了他们的不忠与放肆。朝圣之路一直都是世俗的,据说百年前,在通往康波斯特拉郊区的路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窑子,让一个月疲乏不堪根本想不起那事儿的人,终得解脱。
“我没睡袋啊……”
“跟我睡呗,你不用掏钱!”
“那不行,人太多!”
这是我和阿根廷人埃米的对话,分享一切已成朝圣之路的规则,蠢蠢欲动的男孩女孩却舍不得在众目中传出一点儿八卦。毕竟大家都是亲人,似乎对此人的情欲就是对彼人的苛责。
每天天不亮,旅舍就被在登山包里翻找衣服和洗漱用品的悉悉索索声唤醒了,有人早已踏着月色上路,有人却四仰八叉睡到日头高照。大家都尽量安静地整理完毕,悄悄带着点奶酪熏肉等干粮,并不多说一句话地上路了。一路上,或许是万径人踪灭的山水树草,或许能见三三两两约好同行的挚友,听他们唱着婉转低回的母语,看准时机打声招呼,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一同走个二十分钟,最后,或是脚程更快的他们离去,或是我。时而每半小时就能撞见只有一条路一间咖啡馆的小镇,时而却是一天都难进油水。小镇里,总能看见七八个呷着咖啡享受着第二甚至第三顿早餐、和自己同时开拔却一上午都不见踪影的室友,惊讶于他们的速度和体力,还有那不知哪儿来的大胃口。有人家独门独户,在荒原农田之间摆开小摊儿,并不标明价格,不论吃多少随意投几个硬币就行。有时一整天都是孤单一人,有时却能随时来个四人移动麻将桌。
朝圣之路是放松惬意的,没有景点打卡,不用被地图和GPS哄得团团转,只要跟随箭头。一天下来的景色不会变太多,毕竟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看过来的,单反狂拍一千张也自然不会有。
下午三四点,很多脚程快的就赶紧入住了,免得再往后走体力不济,赶不上在太阳下山前抵达下一个村落。当然,也还是有人另辟蹊径,渴望在黑夜的森林中穿梭。好在朝圣之路是绝对安全的,一个荷兰姑娘从荷兰到西班牙就是这么拉着一头驴和所有铺盖帐篷,脏兮兮却绝对平安地抽着大麻一直在野地里安营扎寨的。
大部分人到达后就已经基本阵亡,睡个两三个小时才能起来觅食,有些体力之王竟然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日记,当然大多数用的还是小记事本,毕竟要背着行李走个二三十公里。大部分朝圣者都自称“没钱,要省钱”,都会排队起灶做饭,简单的意面炒蛋沙拉,即便他们在家乡有稳定工作,也收入颇丰。餐厅为朝圣者准备的套餐并不贵,一欧元便可买一瓶整装红酒,不用担心一个人喝不完浪费,餐厅仍会回收并分杯卖给别的顾客。至于做饭的,当然也会买来便宜的当地红酒啤酒,并不为一醉方休,只为围坐长桌对月小酌结交朋友助兴。朝圣之路上基本都是教徒众多的保守小镇,冬天更如一片死寂、只为取景的好莱坞影城。没有酒吧夜店,我们也并没有体力消受,十一二点大家也就睡倒了。一次一个室友说他们喝完回来听见我在梦里大声唱歌,我问有没有影响他们睡觉,他们说自己也累翻了哪有心思听歌呢。
被塔罗牌专家苏格兰人马克感染,我也偷懒搭了一次便车,还叫出租车把登山包送到下一个住宿点,比同路人超前了二十多公里,早两天就抵达了后段山顶,脱鞋休息时,认出了再熟悉不过的意大利口音。
“哇呀呀,你这一脱鞋怎么掉出来两个套?”
好丢人,我暗想,赶紧说教,“你不知道吧,我这可是防水泡疼痛妙法,安全套是塑胶制品,耐磨有弹性。”
眼前的意大利“老头儿”卡洛斯低头从腰包里也慢慢摸出了一只安全套,“怎么样,咱们换换口味?”这对话发生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竟然只有幽默而绝无色情。我们互相通报了名字,却并没问年龄。和他一起的两个意大利人分别来自西西里岛帕勒莫和那不勒斯,一个犹如棒棒糖,瘦高的身子顶着爆炸卷毛头,四十岁;一个二十多岁,留着平头,戴着两幅墨镜、花头巾、护腕和自拍杆,漂亮的倒三角形身材,像个户外运动广告模特。他们是在靠近法国的城镇相遇的。这对话和这满地狼藉令四人大笑不止,于是我跟着疯疯癫癫的他们上路了。
最后,他们竟然成了我最棒的朝圣之友。为了赶上卡洛斯在Melide的章鱼生日宴,我一天走了三十五公里,到黄昏不得不搭便车,还被深夜才到的他们耻笑。说是派对,不过五人,还有曾定格在我镜头中、烈阳下玉米田里打盹的法国姑娘,和她的“朝圣狗”。餐馆里我们猜了一圈卡洛斯的生日,竟然还不到五十岁,两个“年轻人”罗贝和皮泼假装悲伤地替年老色衰的老寿星抹眼泪,三人紧紧相拥。一块朴素得不起眼的小蛋糕上插着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很快消失,晚辈们唱起生日歌,这下,我是真的眼眶湿了。
和意大利人嘻嘻哈哈“嘲圣”两天,吃惊地盯着吃草的牛、拉屎的牛、打盹儿的牛,惊喜于自然的每一点动静。到达康波斯特拉,愈接近终点,进城的路愈发漫长,康波斯特拉是有机场的大城市,路也的确长。到达主教堂的人,都是仰天大叫着跌进已在广场休息的伙伴怀中。多少天的沉默少语、腰酸背痛,多少破了又硬的水泡和唇裂,多少臭烘烘的汗水和咸呼呼的鼻涕,甚至是朝圣之路许诺却从未实现的成就感破碎成失落感,都在这一刻跌进了一团结实温暖的被窝。我们拥抱、亲吻、大笑,庆幸她的结束,也数落这处在维修状态中的教堂怎么这么不给力,连个像样的总结照都拍不出来。我们赖在广场上,难以消化朝圣之路已成终点的事实,对于即将到来的又一个24小时,我们竟不知如何打发。我们加入了当地人每天司空见惯的教堂仪式,似乎上下翻飞的提炉能安抚我们的忐忑,走出来,却退化成了游客一般的外人。我们这些异教徒,也的的确确是外人。
大部分专程徒步的到了康波斯特拉就乘飞机直接回家,少部分人继续走向世界的尽头——福斯特拉。我和意大利人租车去的,是真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游客,连世界尽头的海啸山鸣、沧海桑田,都给我们车里唱的卡拉OK荼毒得无影无踪。怪不得埃米会说,他只有当一个人顶着风雨走到了康波斯特拉,才真正心情欢畅。
朝圣之路充斥着爱意绵绵的夫妻档,喋喋不休的姐妹档,最特别的,是多动症患儿雷欧,社会工作者卢卡便想出了一起走朝圣之路来治疗的法子,我们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每个人似乎都很喜欢他们。当然,最多的,还是独行侠。
朝圣之路从来就是一个人的,没有任何人的脚力耐力完全相同,再心有灵犀的伙伴,都不可能时刻舒舒服服地肩并肩手拉手。也没有任何交谈,可以始终保持高昂活力,沉默不语恰是最受欢迎的话题。然而,孤身一人,却从不孤独。疲乏之时,前方的背包身影总像明亮的航灯;无聊之时,总会有一只鸟儿一抹云儿点燃生机;饥渴之时,身后总有赶上来的伙伴问你怎么包里没有水,变戏法一样扔过来一瓶;疼痛之时,总会有脱了鞋袜甚至裤子、自己都已皮开肉绽、邋遢不堪的先生女士,给我推荐种种灵丹妙药,还亲自上手按摩。即便真的不幸到迷失在腾腾雾霭中,也还有自己。清楚地闻到自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脚步,没有车鸣、高楼、手机、推销,一整天都无人打扰,哪里也不曾有这样神奇的境地。最后,哪怕仅仅只是问了一声好的人,都是同睡一张床同吃一只碗从不计较一分一厘的至亲。
朝圣之路的景色是美的,但绝没有达到青藏高原、安第斯山脉的奇幻地步,然而她又是平易近人的,你不用冒着生命的危险、背几桶氧气罐儿、彻底给丢在原始社会里,就能平平安安地撒野、痛痛快快地遁世。很多徒步达人抱怨朝圣之路不够刺激,但正是平坦与简单的她,让我们时刻走在家里。
古语“高山流水觅知音”,恐怕也可理解为在这不染尘埃、超脱世外的世界一隅,才能觅见知己。所有真正珍重的旅程,最后都是对人的牵挂。十天后,我在马德里又见了埃米;二十天后,小罗贝在那不勒斯车站接上了我,带我一整天吃吃喝喝,竟然付了昂贵的两晚住宿,让我咋舌的那不勒斯贵族。
今天,回看这部电影,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朝圣之路,每个人,因其看事物的角度不同、兴趣不同,都能走出不同寻常的朝圣之路。每个人在其短短的一生中,也是一个执着于真情与真理的朝圣者。不需要大老远跑去西班牙折腾,也能在日常生活中,怀着朝圣者的好奇与坚韧,踏踏实实往前走。某个山谷,某段路,你也许看不清前方,却总能在脚下,觅到一点点贝壳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