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易老
#去年的这几天写的,今天机缘巧合又翻出来,是以缅怀#
大年初二,现在是猴年的第二天,羊年已经是前天的事情。据说中国人不喜欢羊年,高龄的老人很难熬过这一年,生孩子也会尽量避开这个生肖。
大概在羊年人们总是顾虑重重,有羊年易老的说法……比如我就心思就很重,忙了,累了,遇到的一些变故,想得也太多,xiu'xiu'xiu的就老了,支付宝的五福也没能集齐。
再比如我姥姥,最终还是没能渡过羊年,腊月初走了。我们过了个很素净的新年,连串门都省了。
爱和恨都算感情的话,那我和姥姥的感情一定是很深的。我知道中国传统以逝者为大,老者为尊,但我这人讲话直来直去习惯了。
奶奶去世的早,小时候能帮我妈带我的只有姥姥,后来我爸妈到北京跟大伯开厂,我成了留守儿童,跟姥姥舅舅一家住在一起。爸妈不在身边不能直接照顾我,只能给我买东西,多给姥姥些钱,但我姥姥的观念很守旧,在她看来,穿牛仔裤的孩子都是街头混混,在外面买零食吃的孩子都是纨绔子弟。所以上初中的时候我虽然有很好的鞋子衣服穿—那是我爸妈在北京给买的—身上却只揣着1块钱,对,你没看错,姥姥只给我带1块钱。1块钱,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什么急事可以往家打个公用电话。后来我是我们班上最早用上手机的几个人之一,但我身上连1块钱也不给带了,因为不用打公用电话了。
那个手机是飞利浦的,续航力超强,直板,彩屏,16和弦,我非常非常喜欢它。因为在此之前班里人包括老师都以为我家很穷很穷,放学同学吃小吃我不去,因为我没钱;班里春游每人交10块车费,别人都直接拿零用钱交了,我得第二天带来...在我们那的04年,能用上手机的初中生还是极少数的,这足以证明我家并不穷,这对我青春期的自尊心简直是力挽狂澜的效果。
但其实也没好到哪去,因为在别人眼中你一直一副穷样,忽然有一天逆袭了,大家要么觉得你是暴发户,要么觉得你是吝啬鬼,这两种形象显然都不咋地,而且相比一开始就显富的同学,往往更难以接受你。原本跟我关系不错家里条件平平的同学莫名疏远了我,而放了学去吃炸鸡麻辣烫打电玩我却仍然没钱参与……我唯一能轻松花钱的时候就是暑假去爸妈那,初中是在北京郊区,后来是在苏州,而这时候身边又没有什么玩伴,自己一个人也不太会玩。
那几年在老家我有一张县文化馆的阅览证,不上课的时候就去看书,这是唯一我玩的起的地方,初中三年我看完了那个小图书馆里一半的书。没看的那一半基本都是以垃圾价格收来给文化馆凑数的印刷品。我看完了大多数名著,这是学校鼓励读的;看了八九十年代的王小波余秋雨王朔余华刘震云贾平凹路遥霍达村上春树杜拉斯丘尔金等等各种文学,看了政府工作报告新区规划文化事业指导等等各种文书,我甚至还看过一本养羊的书,知道如何保持乌羊三代系的遗传特性……用罗永浩的话讲,当别人在语文课本上学名著节选的时候,我已经读过了全本,当然,我没他那么叛逆故意跟老师过不去,我最多心里嘿嘿一乐。直到高中时这个文化馆被取消,被人租来卖影碟CD。
后来我考上了县一高,还进了实验班,那是我们那最牛逼的学校最牛逼的班。我爸妈非常高兴,说要奖励我,结果在我姥姥的建议下,“奖励”了我一辆自行车……高中离我舅家比较远,本来就需要一辆自行车,所谓的奖励只是买什么样的自行车我可以自己挑。我挑了一辆屌炸天的弯把赛,路况好的时候能骑到40公里的时速,那些耍酷把妹的小子都骑这个。但其实一点都不舒服,车座很细硌屁股,冬天后腰到屁股一带会很冷。
高中的班里学习氛围很浓,一天到晚就是上课自习,从高一起就几乎没有娱乐,尽管这时候我身上揣着初中时候10倍的钞票,却完全没有花钱的地方。对,高中时我姥姥只给我带10块钱,是怕万一半路自行车坏了用来打车回家。
我姥姥不是只这样对我,她对她孙子孙女也就是我表姐表弟也这样,甚至更加苛刻。表弟迷上了打游戏却没钱,被逼的偷他爸的钱,而其实我舅舅身上也没什么钱。舅舅和舅母都有工作,不富却绝不穷,我爸妈每年都会补贴他们很多钱,但整个舅舅家的消费理念完全是被姥姥主导的。表弟后来性格顽劣不肯读书,他把自己的堕落完全归咎在姥姥身上;关于这个,我认可50%,一半怨他自己,另一半确实有家庭氛围的因素。
高一的时候学校边上新开了一个楼盘,我爸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顺带买了几开间的底商。我舅家连同姥姥和我一同搬到这里,这样我上学就近多了,而且我和表弟表姐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这对我高中的学习很关键,关起房门基本可以隔开姥姥和舅母、姥姥和表弟的争吵。
后来我大学考到苏州,终于走出了姥姥布下的“节衣缩食艰苦奋斗”的强力结界。当我离开舅舅家时,心里很是感慨,有种开天见日的解脱感。可以说当留守儿童的六年塑造了现在的我:不善交际,有时候言辞刻薄,跟大伙嗨不起来,玩的再开心也只会微笑;开窍晚,直到高考前都没谈过恋爱,现在也不擅长;总忘记带钱包,身上揣10块钱就敢出去玩,一到七月八月就莫名其妙的勇于消费;对各种纸醉金迷心向往之,却很少尝试……当然,还有喜欢阅读。
初三时,我父母就已经从北京迁到苏州开分厂,并且在园区安了家,到我上大学后,工厂跟经销商合并,他们又把家迁到上海。我毕业了就来上海和爸妈在一起。
直到姥姥生了病来上海医治,我和姥姥的生活再次交集。病情控制住后她就在上海住下来,在我家短短半年时间气走了两个保姆。在她看来保姆打扫卫生买菜做饭,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要给四千块钱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她心里不顺气,就总是找保姆的麻烦。后来我们只好改雇钟点工,并且跟她说这是工厂食堂的员工过来帮忙的。
姥姥以她异常强大的意志再次主导了我家表面上的生活习惯。但毕竟她老了,比我上中学时主导力下降了很多。而且,上完大学的我早就在四年间玩出了各种花样,就算不带钱包,起码也会带张卡,偶尔犯中学时的老毛病,就吃顿大餐或买个牌子帮自己打打脸。
直到上个月,姥姥病情复发,终究没能撑过羊年的尾巴。我以为我会像高考完离开舅舅家时那样感到如释重负,但在龙华殡仪馆里我还是流了泪,我一直以为我这么内敛的人只会在心里默哀。清明时会送去上海嘉定的一块墓地,大概一点几个平方要三万多块,她若九泉有知,肯定嫌贵。
不管影响的结果是好是坏,在我过去三分之一的岁月里她都是我最密切的亲人。她对待我的方式与对待她自己儿子孙子乃至她自己都完全出于她的本意和好意。他们那一代人前半生经历过太多的艰辛和困苦,在观念里铭刻得太深,以至于后半生都心有余悸,竭尽可能的节制自己和家人,有好日子也不肯过,终究最亏欠的还是她自己。
按说我还远没有到回望人生的年纪,却发了一通感慨这么多唏嘘,老是这样,人容易老的快。以后还是得多跟比我年纪小的多玩多嗨,免得年纪不大却一脸暮气。
最后再讲一点,如果你没学过“羊年易老”这个成语也不用脸红。这是我自个儿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