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风雪雪不知

        庚子最后的两场雪也落尽了。昨夜又梦见高中上英语课、语文课的光景,去年那个被无数次考试折磨的、胡思乱想的无妄之徒,谁知道却也曾拥有过一个仰望星空的灿若星花的梦。

      “一转眼,就到年下了。”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庚子的雪,碎了多少玉树。夜深到天尽头时,霜雪则最重,压在筼筜上,折断几根竹子,就此死了,无声无息。

        没有地方比南京的雪下得更显凉薄。那个饱经风霜的六朝故城,在2019年我初次到访时,馈赠给我一个冰封历史的礼物。闭上眼睛,南朝旧事便落上了雪,六朝博物馆的青瓷莲花尊便白了头。南京就像一个巨大的魂瓶,贮藏起几番历史的变革,贮藏起几次屠城后无处安放的灵魂,贮藏起烟云过眼的金陵遗梦。当这一魂瓶被雪染指以至埋葬时,且恋恋,且怅怅,恍然不知所依。再加上明孝陵梅花山上赶来的朔风,就像封建君王的一个冷眼一样,凄冷又令人浑身战栗。处变不惊的南京城,正在此时寻找它遗失的名姓吧,是建邺,还是建康?是秣陵,还是金陵?

        杭州也遇到过薄雪。曲院风荷都枯成了黑黄色的遗骸,萎靡不振地偏安在西湖沧海一样的温柔里;断桥残雪和保俶塔相益成趣,雾凇沆砀。修筑苏堤、白堤的人早就随有情风卷潮而逝了,山水却意外地留下了他们的名字。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中人不过两三粒而已。西湖梦寻,寻得来孤山梅妻鹤子的暗香疏影吗?寻得来钱塘苏小的风流韵事吗?寻得来陶庵梦忆中七月半的晚明人间世吗?怕是寻不到的。西湖三面环山,唯一的出口也被现代名利场的繁华堵住。故事流不进来,也流不出去。

        山给予了湖骨气,让杭州不像苏州一样,在历史的交叉口,总以水的柔情缱绻安慰了历代宦海失意人,而她自己,却为此付出了代价:自东吴后,从未做过真正的都城。明清以来,更是以园林密布成为了中国历史的后花园。

        吴越之间,山水清音。有一个比太湖小得多的湖泊,取吴越分界为意,名为汾湖。我还没有到过。但想象中,汾湖应以秋景为佳。枪烟白露,蒹葭无际,最得骚人深致。彼时,湖水涸,层波落。下沉的石,也会遇而出。那曾承载着花木隐映、池台倚依的记忆,便有了寄托。

      林壑自交美,烟霞各有主。造化的一丝一毫,我都无权干涉或占有。但我却担心一株腊梅的命运。那棵被明末吴江才女叶小鸾亲手植梦的,目睹过她抚慰酣眠在海棠花中的月影,偷听过她午梦被流莺惊醒时的呓语,嗅出过她雨夜闻箫时飘忽在芭蕉间的禅香,共情过她因向往笔下山水烟霞而成的妆台秋思的腊梅,即将随才女的故乡江苏苏州叶家埭一并为笔墨精灵的风雅殉葬,被一座现代化的高新工业区所取代。午梦无痕,疏香已远。腊梅、清风、流水、午梦……我好像什么都拥有过,却也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叶小鸾(1616-1632年),这个被文学界誉为“明代闺阁第一人”的江南闺秀,她的短暂一生就像一个精致的梦:四岁诵《离骚》,十岁能联句,十二初学诗,十四能弈棋,十六善琴,又能画,自成一家。将嫁而卒,有诗词文集《返生香》。叶是苏州人,后人传闻《红楼梦》中钟灵毓秀的林黛玉有着她的影子。这个永恒的少女,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能饮酒,善言笑,确实与“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某些特质极为契合。她笔下生花的春风词笔与超然物外的仙游旨趣,使她在明末文学史上留下了极为传奇绚烂的一笔。她距婚期仅有五日的猝然早逝,使学者们开启了关于她的死因的各种猜想,也使历代文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痛惜。

      那是崇祯五年的一个“云散青天瘦”式的秋夜,将嫁的少女无奈于封建婚恋不能自主的束缚,怀揣着不曾实现的蕉窗夜梦,自沉于命运的湖底,倏尔化作一缕青烟,返生香般离去。木落雁南归,北风江上寒。哀恸至亲捧着她“悟时心共冰俱冷,迷处安知麝是香”的词笔,早已知道鸾鸟收获了冯虚御风的自由而步入极乐界、欢喜地,却依旧固执地宝扇重寻,玉台影见。在大才子金圣叹的降乩中演绎出了“戏捐粉盒葬花魂”的江南文坛佳话,而她也在这个被编织的太虚幻境里短暂复活,魂兮归来,姗姗迟迟午梦里,暗尘侵,惊旧恨,遽如许。

      自此,年年燕子断绝了音尘,春信谁将寄?今年花胜去年红,芳丛游遍后,零落俱化泥。这几日,应该是腊梅的花期。汾湖高新区工业化的脚步,还等得了腊梅再开几度春秋?花落人亡,流年匆匆,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

      风一更,雪一更,那株濒危在文化遗存与工业发展边缘的腊梅,仿佛在朦胧的历史记忆中瑟瑟发抖。恍惚间,我竟分不清花与雪。

      不知明年还要下几场雪。过几天,立春就要到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晚樱一开,是花如雪;再过不久,荣枯过眼,人间生灭。秋冬再至,天又凉了,是雪似花。





                                                                                                                              2021.2.1姝棠于燕都


注:

筼筜:竹子的雅称。

魂瓶:魂瓶为冥器,源于西汉,兴于三国,盛于宋代,衰于民国,是一种流行于中国南方地区的随葬器物。南京六朝博物馆收藏魂瓶众多。

有情风卷潮而逝:出自苏轼《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苏轼四年知杭州,为西湖造苏堤,六年召为翰林学士承旨,三月离杭,此词写作者将离杭州时与友人的深情告别及他了悟人生之深深感慨。

《西湖梦寻》、《陶庵梦忆》:明朝文学家张岱代表作,《西湖七月半》出自《陶庵梦忆》。

枪烟白露,蒹葭无际:出自叶小鸾《汾湖石记》。

随叶家埭一并为笔墨精灵的风雅殉葬:叶家埭面临拆迁,四周拟建汾湖高新工业区。文化遗址保护迫在眉睫。

蕉窗夜梦:《蕉窗夜记》中寄寓了叶小鸾对婚恋自由的向往和超然物外的旨趣。

冯虚御风:无所凭借,能驾风飞翔。

极乐界、欢喜地:佛教教义中,所指极乐欢喜的地方。



以下苏州记游留图

腊梅的主场


艺圃


南斋


艺圃冬


玲珑玉冰

听雨蕉园
凭栏北寺
拙政问雅•姑苏夜游


小飞虹


明瓦见山


时空长廊


听雨



以下网师园存图,留念。

鹧鸪天•艺圃并拙政问雅

自取清茗共万觞,懶读书卷卧西厢。

阁前瘦影疏香远,疑是佳人晚理妆。

依曲苑,绕回廊,结庐水榭夜生凉。

此生只度江南老,故梦云深笑北邙。





临江仙•拙政夜游

楼上见山环秀,借来北寺清风。

独追月影步闲庭。

淡烟红树冷,池苑腊梅荣。

几度落红春在,谁家午梦初惊。

岁华光景露霜重。

箫声肠断处,坐觉一心空。


忆江南

拙政夜,独对四时庭。

微雨风荷灯火尽,蓬莱春坞曲廊风。

梦断月华明。




春寒烟水重门暮

踏莎行

残漏声催,斜阳入户,雨丝欲网留不住。

为侬底事倍伤心,人如草木年如露。

燕子归来,落红无数,南枝枉断东风误。

一汀明月不谙愁,春寒烟水重门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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