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人间杨柳池,瑶台何处不成诗
繁霜高树多悲怨,出岫青云无缘知
春事晚,叶应辞
凭栏远目客愁时
春风有意重回首,花落不发故岁枝
——《鹧鸪天·读返生香为故人作》姝棠
“鸾,赤神灵之精也。”——《说文解字》
《十洲记》曰:西海中洲上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笔墨精灵,庶几不朽,亦死后之生也,故取以名集。——《返生香序》
初识叶小鸾,是因为在一本联句书上“桂寒清露湿”“枫冷乱红凋”,并没有太多感受,毕竟明清才子佳人甚多,对联也清风明月似的多风雅韵致,只是与自己曾写过的第一首诗《乱红》同名罢了,那是2013年的秋天,那年十一岁,诗很不像样,却被母亲郑重其事地装裱成字画并悬挂在客厅,后来考据“枫冷乱红凋”的叶小鸾时,意外的发现她是在十岁的秋天和母亲对出的名联,其母也深为赞赏,认为她有柳絮因风之思,这使得我莫名的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后来,又发现2014年我的第一首词《醉花阴•梅》中的“无望寒梦魇心间,雪雨飘摇疏影颤”一句竟有午梦堂疏香阁的故事感,这真是一种巧合。
一天夜里,女诗人沈宜修拉着女儿叶小鸾清灯夜坐,看着院中的潇潇风竹和皎洁明月,她应景道:“桂寒清露湿,”十岁的小鸾不假思索对道:“枫冷乱红凋。”对仗工整,意境悠远。见女儿文思如此迅捷,对诗如此精妙,很有谢道韫柳絮因风起的妙思,沈宜修高兴极了。
我十二岁左右偏爱西安,便多读了读隋史唐诗,把明朝这段缘分便搁置下来。怎料一场梦,梦中俨然看见词,前半部分太长被遗忘了,只有一句“春风著意半蹉跎,燕子不知花事已无多”醒时还记得。我觉得词很不错,查“蹉跎”的本意时百度了这一句,竟发现是叶小鸾《虞美人》中的末句,震惊又好奇。自此我便知道,我与午梦堂的缘分便拆不散了。
诚然,午梦堂研究近几年才略有热度,新中国成立以来,对于这种风雅事知者甚少,基本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状态。即使到今天,这个曾经与曹操父子、苏洵父子并称的文学世家现象也是被冷落的。叶小鸾死因之谜也如迷城幻影,被清人笼罩成仙化的色彩,好像瑶华境界才是“只合人间十七岁”的叶小鸾的必有归宿,人间只是她暂歇的逆旅一样。我总觉得这是不妥的,美好不需要神化,叶小鸾至少在离世前只是个爱幻想又追求绝对自由精神的少女,平时身体健康,诱导她执意去仙界而弃人间的,是封建礼教压抑的男尊女卑的婚姻,是叶沈两家不可调和的矛盾,是她被送人又再归家的复杂往事,我认为她生才六月就被送去沈家,十岁又遭遇变故返回叶家的经历,俨然是见证两家交好和交恶的一件礼物,她后来不喜欢她父亲夸她漂亮(现在哪个女孩不喜欢别人夸她漂亮),或许也是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做历代美人似的掌上玩物。她极希望自己能绝世而独立,而不是做一件附庸于父系或夫家的礼物,于是才有不想结婚而死的悲剧。
再者,她自小耳濡目染的便是高墙大院里的逼仄环境,以及江南阁楼狭小的住宅空间,还有中国文人伤春悲秋的难过词笔(除少有的苏轼之类外),在没有WIFI、手机和游戏的年代,而目之所及皆为舅母与姐姐不幸的婚姻,在叶家埭这个没有商场可以购物消遣的小村里,很难让这个少女不抑郁、不求仙。再加上本人性格偏执的弱点,那她诗词中那股比易安少女时更甚的浓愁以及早逝的悲剧也就解释的通了,文字也确实能看出寿夭。
《疏香阁附集》中的悼念诗文,叶绍袁的《窈闻》都一致认为小鸾的死是成仙去了,于是她的死变成排演好的一个关于死亡的传奇。午梦堂人将家人的死排演成一出《弄玉乘鸾》,悲痴得麻木到将哀悼的诔文换成对神仙的祝词,还不反思曾逼死少女的真正毒品,可怜又可恨。
云散青天瘦,风来翠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弯。
屈指数来惊岁月,流光闲去厌繁华。
开奁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第几弦?
天仙剪冰作瑶花,美人粉染青山色。
木叶尽从风里落,云山都向雨中连。
北望云山如恨叠,东流日夜似愁长。
年年燕子无消息,春信谁将寄陇头。
春风著意半蹉跎,燕子不知花事已无多。
悟时心共冰俱冷,迷处安知麝是香。
梦里有山堪遁世,醒来无酒可浇愁。
三山碧水魂飞远,半枕清风梦引长。
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金圣叹托名作)
仙人来往行无迹,石径春风长绿苔。(叶平生最喜)
——叶小鸾佳句集
还有人觉得,我格局太小,喜欢诗词可以去看李杜,苏轼李清照,文采雕琢,思想深度都高,何必去看一个小姑娘稚嫩的仙游词笔?可能是年龄未老,我很讨厌唐宋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论调,好像厅堂之上才可谈学术,一副道貌岸然的老学究作派。这话有一定道理,也承认大家确实是大家,但追求“性灵”,解放学术与人间的界限,百花齐放才是文学真正的自由,才会有“文艺复兴”,才不会“闭关锁国”。况且乐求知音,文求知己。橘生淮南,贵在适志。小鸾与我,自有心意相通者。
无论怎样说,彩云易散琉璃翠的遗憾总是受人的偏怜,也给人叶家埭的梦想。王寿迈、柳亚子、陈去病等清至民国的江南士人的吟咏中,那“莺莺身后、黛玉生前”样的青春,永远留在了明末的天空里。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清人画像描摹不清她的秀骨清像,更状画不出她的不落凡尘的灵悟。如今兰摧玉折四百年,又逢得上个世纪一场如火如荼的浩劫,一代文章才女坟就此湮没在明末的风雨里。无数清至民国文人的遐思甚至是意淫,对于“吟尽豆蔻才犹绝”的传奇生命来说,只是一个注脚。
小鸾墓清朝至民国多有修缮,但在1958年大跃进时代因国道318的路基建设需要土石,墓被平,棺被开,上好的棺木被劈为船板,遗骨不知下落。文革年代,午梦堂仅剩的几间破屋也被拆毁。只剩下一株高贵的腊梅并汾湖石、旗杆石还留着,这就是满门风雅午梦堂目前已知的留给世界的最后的遗物了,仅仅四百年而已,叶家埭前的流水恐怕也不认得了。
其实士人不得知遇,旧物不可永存都会让人思考何以成功?什么是永恒的东方不败?阳光正好,午后如梦,一阵清香传来,原来是黄米饭的诱惑呀。黄粱梦断,身旁再无故人。但却仍旧执念着两艘巨大的航船到来,漕运匆忙,到头来什么都忘,只记得一艘叫利,一艘叫名。
玉骨曾住疏香阁,如今疏香阁坏,午梦堂空,一片废墟之下,是个怎样的幻影迷城?G318国道之下,是怎样的令仪令色、如山如河的女子,曾经柔弱如柳絮,吟出婉约清丽的细腻青春,又能决绝如磐石,毅然反抗封建婚姻围城至奉献生命的刚柔并济?也许有人会说她无用,走完无意义的吟风弄月、寻愁觅恨的一生,留给人们一个精致清冷的幽梦而已,但在我心中,她曾真正存在过,就像现在街上任何一个靓丽少女一样,和那“窗前几树玉玲珑”的腊梅一样,拥有让人艳羡的青春与少有的文学天赋,只不过她永远都是“少女情怀总是诗”。当少女变成老妪,腊梅长了四百年,腊梅的主人却来不及长大嫁人了。“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当“屈指流年惊岁月”的生命苍老时速加快时,当白发不经意间长满了愁绪时,当皱纹风化成人情世故的沟壑时,她还是寄存我所有美好的十七岁,而且永远是,真好。
时至今日,漫步叶家埭,是否可以步履相和,远目她曾贮立凝目的秋日村居,窥见晚明的风物、重现旧时的月色,并从中体悟她眉间的轻蹙、心上的波澜?
堪笑西园桃李花,强将脂粉媚春华。
疏香独对枝梢月,深院朦胧瘦影斜。
——叶小鸾咏梅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独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过陈琳墓》温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