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旁传来了窸窣的树叶声,让归崆遽然警惕了起来。
这声音与此时的风速有些微的不相符,是有人在靠近这里。数张符咒突然现在手中,他身前的泥地上也倏尔燃起了一道火墙,矮矮的,却散着强烈的淡金色光芒。
“老王八,出来受死!”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头顶回荡了开,低沉却也通透,略微的沙哑挠得人汗毛倒立,头皮发麻。
归崆抱紧了他的关门弟子,好似抱的是自己的孩子,谁都碰不得。
“我师父的命,你总得亲自来偿!”
金色火墙一阵剧烈的扰动,内外两股力量正在相抗着,扯得这道屏障摇摇欲坠。
归霁手中握着的木剑倏尔闪烁了一下,青色的光芒若隐若现,剑刃微微颤抖着。
“阿霁……”归崆看着小徒弟,眼神透着怜爱与悲切,“师傅对不住你啊!但师傅也是没有其他法子了……咱们逃不掉了。师傅老了,本来也就活不了多少年。但普天之下,众生万万,皆都无辜。他们的路还很长呢……”
屏障的另一头再度叫嚣了起来,“老东西,你以为今夜你和你那群蠢徒弟能逃得掉?我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日。你不如爽快点,我倒也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
这一顿叫嚣过后,周遭又安静了下来。那个声音消失了少顷,好似凭空消失在了这天地间一般,只闻风声依旧。
然而那个大剑斗师毕竟只是在等着归崆自己走出来而已。今夜,那老头儿犟得很,又蠢得很,不消片刻便耗尽了他的耐心。
“老东西,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冰冷的声音荡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屏障在那一瞬被震得粉碎。碎屑如星光陨落,伴着无澜派掌门的一口鲜血,喷洒在那双白色的靴子前。
那个人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挂着冷漠,声音透着冷酷,“脏死了!”他绕开了那摊血迹,目光落在了归霁身上,“你抱着的这小孩儿,你的?”
归崆嗤笑一声,有点癫狂,却又透着视死如归,“我既没娶妻,也没纳妾,哪儿来的孩子!”
“也是。”那个男人吊起了嘴角,“像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也是活该断子绝孙的下场!”他复又垂眸看了看归霁,“小脸儿挺周正的,可惜了!但谁叫他是你徒弟呢,又蠢又没用,还不知天高地厚,抢着要替你偿孽债!”
藏在归霁身后的手已经有了动作,一张符咒早已贴到了归霁的背上,亮光越发明显,几乎要从那孩子窄窄的身子旁溢出来。但术法还需要一些时候才能生效,归崆需得再拖延一阵子,还得引开那白衣修士的注意。
“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年是我杀了你师父,可你却跑来灭我无澜派满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归崆的理直气壮好似激怒了那个男人,他躲在高耸眉骨后的冷淡眸色仿佛瞬间被点燃了,面容也因为愤怒与克制而不自然地扭曲了起来。
“是啊,好像是有点儿过分呢。但是我乐意!老王八,当年你杀我师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呢?”他手中的一柄灵剑在如墨的夜色中寒光四射,“如果你当时斩草除根了,还会有今天吗?你无澜派满门终结在今晚,可是你归崆一手造成的!怪我吗?还是应该怪你自己呢!”
“那件事……”归崆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后道,“那是我与你师父之间的事,本就不该殃及无辜,牵连到你们几个尚且年幼的徒儿。”
“好一个心慈仁厚的归掌门!”那男人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该收了剑给你鼓掌呢?然后跪下来感谢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他脸上的神色倏尔阴沉了下来,眼睑跟着抽了一抽,“当年你杀我师父的时候,何等的嚣张?我师妹,我师弟,他们都那样求你了,可你却拿脚踹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眨。我师父做错了什么?我师弟师妹们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们南越派兢兢业业地在北契的边疆凭着自己的本事糊口,安分守己地在琅琢天山修道,招你惹你了?你凭什么杀我师傅?就因为你是无澜派的掌门,便能绕过五位长老胡作非为吗?我呸!”他啐了一口,“瞧你这穷酸样!”
“那件事情……”归崆隐忍道,“那时你还小,有你不知道的隐情。”
“你现在才要说吗?当年干什么去了?你觉得我会信你的满口雌黄?”
剑柄在他的手中微微调转了方向,利刃折射出的光芒打在了归崆的脸上。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杀红了眼。归崆仿佛看到了躲藏在他这张脸后的另外一幅面孔,贪婪、张狂,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此时的无澜派掌门却冷静极了。
他把归霁放在了潭边,缓缓起身,大义凛然道:“既然说了你也不信,那我就不白费口舌了。但小子,你给我记住,杀你师傅,我乃替天行道,亦问心无愧。倘若有朝一日你知道了其中因由……”他顿了顿,决绝道,“便当是今日我还你师傅一条命!但我的徒儿们都是无辜的。他们的命便是你的业债,是你傅沉欠我无澜派的,也是你余生必然要偿的!”
他的话音未落,脚下的大地便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周遭山石滚落,林木交错地倒下,古悼山似有崩塌之兆。
裂隙中溢出了金光,耀眼夺目,仿佛要将这一地吞噬。
那个男人不得不抬手掩面,却仍然在一片明晃中努力揪着那一老一少的行踪。
山崩地裂中,归崆奋力将归霁推入了深潭,手上倏尔掷出了一片金叶。叶子在半空中迅速吸附了归霁背后那张符咒散出的星光点点,最终随着归霁的身子缓缓下沉,任由深幽潭水掩盖了光辉。
归崆唯恐来不及,叫那疯子半道给截住。他果断右手掐诀施法加速了归霁的下沉,用内力低低得道:“小七,莫急!莫急……”
许是受到了阵法的影响,傅沉晕了少顷。待到缓过神来,他提剑冲到了潭边,怒不可遏,“老王八……”
然而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全,便挨了归崆一掌。他一瞬退了好几步,最后一剑狠狠扎入了地上的裂隙才堪堪站稳。
他啐出了一口血沫,“老东西,还有点儿能耐嘛!”
“无澜派从没出过一个废物,哪怕那个人是个叛徒!你以为你师傅是吃素的?”归崆慈祥的神色在那一瞬变得尖锐了起来,仿佛时光倒转了数十年,他还是那个老当益壮的无澜派掌门归崆,“当年我能收拾掉你师傅,便也有能力与你一斗!”
“那刚才你还跑得那么起劲!”那个男人轻蔑地笑了起来,抬起素白的袖抹去了嘴角的血渍,“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你也应该听说过这句,”归掌门双手掷出数张符咒,在二人之间悬浮着,“姜还是老的辣!”
“老东西,你怕是没听过‘后生可畏’,”他抬剑指着他,猖狂道,“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那便试一试!今日,就让我这个师叔来替你那忘恩负义的师傅好好教导你一番!”
“你也配!”
一道寒光横劈,剑气轻而易举地破开了障目的符咒。大剑斗师的灵剑指天,自苍穹中引下一道天雷。雷声震耳欲聋,山间野兽皆被惊扰,四处逃窜。
归崆的耳边流下了两道浓血。耳畔好似有千马狂奔,又好像围着万只苍蝇。他听不见其他的声响,更听不见对方的叫嚣。不知为何,他反倒是觉得耳根清净了不少。
这些年,各派修士都不待见无澜派,在背后甚至是当面嘲笑贬低无澜派和他这个掌门。他不甘,也曾无比渴望着能成就一番大作为,来证明无澜派即便失了根基也依旧能在修真界立足。
那一年,他挺身而出,只身去了纪墨郡的琅琢天山。
那一日,他在连岳峰,在南越派的地盘上结果了傅沣。
他豁出了命,守住了天下的安宁,也指望无澜能因此而一日复辟。可换来的,却是诸位长老的沉默,乃至今日的灭顶之灾。
也许,在傅沣出卖无澜派的那一日,古悼山的这个门派就已注定了日后可有可无的命运。
也许,自始至终,不甘的就只有他自己。
归崆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自作聪明,成了压垮无澜派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无论如何,他都尽力了,为这世间苍生做了他该做的。
现在,他终于可以去黄泉向无澜派的历届掌门请罪了。
古悼山的地界处,归燃拽着归槿仍在不知疲惫地往福安城的方向去。骤亮的天空让他们不禁都抬头回望。
师傅离去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不祥的预感折磨着归槿。
她心神不宁地问道:“师兄,师傅他……当真不会有事吗?”
归燃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今夜地平线的那一头不会再有古悼山的影子。
“师兄……”
他默了半晌才道:“别忘了,师傅他也是个元婴修士。”
“也许我们不该走的。我们是一家人,即便是死,也当死在一起。”
“别说丧气话,师妹!”他并不留恋身后,浑身是血却面不改色地说着哄人的谎话,“师傅说让我们往东去武胜祠找泰盛宗师。那我们就听师傅的话,说不定过几天,师傅就找过来与我们汇合了。”
“然后呢?”归槿亦不愿去多想那可怕的结局,“然后我们去哪里?”
身后电闪雷鸣,那半盏明月早已彻底被黑暗吞噬。狂风呼啸着,一夜秋雨过后,北契仿佛已是将要入冬。
黎明破晓之际,四散的金光穿过层层黑云将周遭染红。
地平线上,古悼山平静地立着,好似不曾消失过一般。但那处是一片死寂,徒留遍野狼藉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TBC-
注:孔子《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