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雪说红楼“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之花袭人

袭人,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人物,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排行第二,原名珍珠(另一说蕊珠),从小因家贫被卖入贾府,原系贾母之婢,后又服侍史湘云几年,贾母素喜袭人心地纯良,恪尽职守,将她予了宝玉,作为后备姨娘之人选,后逐渐成为宝玉丫头中的领头人,宝玉因见她姓花,故取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之意为其改名为“袭人”。作为《红楼梦》中举足轻重的丫头,袭人一直是全书中争议最大的女性人物

袭人判词

原文

  画:一簇鲜花,一床破席。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注释

  这一首是说袭人的。

 1、枉自温柔和顺——指袭人白白地用“温柔和顺”的姿态去博得主子们的好感。

2、空云似桂如兰——“似桂如兰” ,暗点其名。宝玉从宋代陆游《村居书喜》诗“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小说中改“骤”为“昼”) 中取“袭人”二字为她取名,而兰桂最香,所以举此,但“空云”二字则是对香的否定。

  3、堪羡——值得羡慕。在这里带有调侃的味道。优伶,旧称戏剧艺人为优伶。这里指蒋玉菡。

  4、公子——指贾宝玉。作者在八十回后原写袭人在宝玉落到饥寒交迫的境地之前,早已嫁给了蒋玉菡,只留麝月一人在宝玉身边,所以诗的后面两句才这样说。续书未遵原意,写袭人在宝玉出家为僧之后才嫁人,细究起来,就不甚切合诗意了。

袭人原来出身贫苦,幼小时因为家里没饭吃,老子娘要饿死,为了换得几两银子才卖给贾府当了丫头。可是她在环境影响下所逐渐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却和睛雯相反。她的所谓“温柔和顺”颇与薛宝钗的“随分从时”相似,合乎当时的妇道标准和礼法对奴婢的要求。这样的女子,从封建观点看,当然称得上“似桂如兰”。

  曹雪芹在判词中用“枉自”、“空云”、“堪羡”、“谁知”,除了暗示她将来的结局与初愿相违外,可能还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这一点,脂砚斋的体会不同,脂砚斋口口声声称“袭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词也当作赞词了。

  在评这首判词时脂砚斋说:“骂死宝玉,却是自悔。”(是说作者自悔)这也许只是脂砚斋自己的观点,未必尽符作者本意。。按照脂批,结局应是为救宝玉被迫嫁于戏子蒋玉菡。然而,观点尽管不对,批语却仍有研究价值,因为这样批还是话出有因的,否则何以袭人后来嫁给蒋玉菡,倒说宝玉(他的形象中当然有作者的影子在)是该“骂”应“悔”的呢?我们理解是宝玉后来的获罪沦落与袭人嫁人,正是同一变故的结果——即免不了招来袭人担心过的所谓“丑祸”。


身世来历

《红楼梦》第十九回中,袭人被母兄接回家去吃年茶,母兄与她商量要将她赎回之事,袭人断不愿回去,因而哭诉道:“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从这段记载中,我们知道了袭人的身世之苦,小小年纪便要承担家庭重担,为家庭出力,到别人家做奴婢看别人眼色,在复杂的成长环境中学会了小心谨慎,温顺谦恭。

样貌

  袭人细挑身子,容长脸儿,长得也是美人一个。按照王夫人的描述,样貌虽比晴雯略次一等,收在房中也算一二等。

脾气

  袭人对人和气,处事稳重,工作认真,在大观园里众人是人前人后的夸奖她。就连下级小红、佳蕙也对其服气,是出了名的贤人。心中亦有些痴处,主子命令她服侍谁,她的心里便唯有谁。她与宝玉有情,是《红楼梦》中,与宝玉唯一发生性关系的女子。她不时规劝宝玉要读书上进。宝玉因与戏子蒋玉菡关系暧昧、戏弄害死金钏,又遭贾环诬陷而挨父亲打后,她向王夫人进言建议应该好好管教他并叫他搬出园子来,王夫人认为袭人深明大理,对其信任有加,不仅赏了她两碗菜、加了一半的工资,准备将其提升为“准姨娘”。

结局

  因为《红楼梦》原本遗失,袭人的结局有众多猜测。脂批给我们提供了两条线索:一是袭人出嫁是在宝玉还在的时候,二是袭人与丈夫蒋玉菡在贾家落难后一起奉养宝玉宝钗夫妻。而在续书中为:宝玉出家,袭人有实无名,只得奉王夫人之命最后嫁给了戏子蒋玉菡。但是相对于那些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命运,她已算是有始有终。


袭人是怎样一个人

  自《红楼梦》诞生以来,在红楼里众多的女性人物形象中,袭人是受非议比较多的一位,有论者以为袭人老于世故,机心深重,是一个奴性化的人物,甚至认为晴雯之死乃至大观园的查抄均应归罪到袭人头上,然而,细读红楼梦中关于袭人的章节,曹雪芹在描写袭人这个人物时借书中人物特别是宝玉之口,时常对她流露出一种亲近颀赏之意,如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宝玉问麝月,你怎不同他们玩去?麝月说:“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等一番话时,宝玉便感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这一句“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足见作者对袭人的好感。如果袭人真是站在封建卫道士的立场上,成为曹雪芹精心营造的这个梦的破坏者之一的话,作者对袭人的这种微妙的情感就很难解释了。由此可见,至少在作者的心里,袭人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负面形象。

心地纯良,克尽职任

  袭人一出场时,作者这样介绍她“ 原来这袭人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前人诗句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格乖僻,每每规劝.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心地纯良,克尽职任”这八个字是曹雪芹给袭人最初的评语,然而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的确能发现袭人世故的,与心地纯良不那么相符的一面。其实,这并不是作者开始对读者进行了误导,而是袭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性格和处世的方法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随着袭人年龄的增长,环境的变化而产生的,也正是曹雪芹描写人物的高明之处。这种变化,实际上在袭人这个人物一出场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

  到了第二次出场的时候,也就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袭人就与宝玉发生了关系,这也是全书唯一一处实写宝玉性经历的笔墨。从红楼梦整体的纯情风格来看,刚开始就出现这样的笔墨似乎有些突兀,以至有人认为是不应有的秽笔。正因如此,才更应引起我们的注意。从后来的情节发展来看,这一次经历,对宝袭之间的关系,袭人性格的变化,是具有很深远的影响的。作者在一开始就提到“…今跟我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这一点,用曹雪芹的话说是克尽职任,也有人认为是奴性的一种表现,然而我们看一下袭人的成长经历,就不难理解她的这种想法了。

  袭人从小就被卖入贾府,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父爱母爱,对一个生性温顺的女孩子而言,这种缺失性的经验,使她很自然的会去寻找一种感觉来替代。贾府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起狠心将她卖入贾府的父母来,她先后服侍过的主子贾母,史湘云,宝玉对她都还不错,这自然使她对贾府产生一种归属感。正是这种归属感,才使她“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也正是这种归属感,当贾宝玉对她提出性要求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一个女孩子正常情况下应有的矜持,而是认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从封建礼法上说,两个人这种偷吃禁果的行为绝对是一种苟合,绝对谈不上合乎礼法。袭人“亦不为越礼”的想法,并不是因为她的无知,而是因为她对贾府,对宝玉的依恋之深,已经到了无可不为的地步。在她的内心里,早将自己的当做了贾府的一份子,宝玉的这种要求,在她看来,是很合理,很正常,甚至是她内心所希望的。曹雪芹让袭人第二次出场便与贾宝玉发生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突出袭人对贾府的这种归属感。甚至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种归属感而产生的,而不是象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是因为宝玉对她们的关心体贴。关于这种归属感,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日玉生”,袭人自己有一段很好的说明:“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早就贾府当做“咱们家”

  在骗宝玉说母兄要赎自己回去时,更在无意中将这种归属感表露无遗,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杖贵霸道的事,……’”“咱们家”这三个字,当真是神来之笔,袭人潜意识里早就贾府当做“咱们家”,这分明是不回去的了,可惜以宝玉之聪明,当时竟未听出。这一类的话,后面袭人还说过很多,比如第三十一回袭人与晴雯起争执时说的:“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中的“我们”两个字等等。

贾母王夫人的立场

  很显然,对贾府这种深切的认同和归属感,是袭人一切行为的出发点。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袭人会站在贾母王夫人的立场上,时时对宝玉进行规劝,甚至对王夫人说出:“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的话来了。袭人对贾府的认同,不仅仅是自我身份上的认同,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认同。而她的出发点,却是为着宝玉好。在整个大观园里,袭人是与宝玉肉体距离最近的女孩子,然而她的精神,却与宝玉相隔很遥远。这显然是另一值得研究的悖论。

袭人与宝玉

  提到袭人,自然不能不提晴雯,“袭为钗副,晴为黛影”这句话的确有一定道理,袭人在做人的世故方面,是可以宝钗一争长短的,晴雯的风流灵巧,快言冷语也的确与黛玉相似。然而黛玉在宝玉的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当然胜过宝钗,可是晴雯在宝玉中心目的地位却并不如袭人,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关于晴、袭二人在宝玉心目中的地位,最直接的比较就是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袭人与晴雯起了争执,宝玉很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袭人一边,甚至说出:“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关于贾宝玉身边的人出去,书中还有写过两处,一处是袭人骗说家人要赎她回去,一处是紫鹃骗说黛玉要回家去。前一次宝玉是千求万央,后一次神智不清,而对晴雯,却是由宝玉自己说了出来,而且不只说了一句,足见袭人在宝玉心目中的地位是胜过晴雯的。

  袭人之所以能在宝玉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首先在于袭人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性经历的对象,而且他与袭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经常性的。宝玉自与袭人初试云雨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必然会有更多的正常的生理需求。

  有趣的是,自那次以后,曹雪芹再没有没有提过宝玉这方面的经历,以致只能让后人产生诸多猜测。还是第三十一回袭人晴雯争执时,晴雯听袭人说了“我们”两个字,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宝玉与袭人的第一次是“幸得无人撞见”那么晴雯知道两人之间的事情自然不是因为这次。而“幸得”两字说明宝袭二人还是多少有点顾忌,做起来很小心的,然而终究让晴雯知道了,可见二人之间发生关系的次数应该不在少数。在第七十六回晴雯被逐之后,病重将死,宝玉去看她,晴雯呜咽道:“……只有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今日既担了这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由这一番话可以看出,晴雯与宝玉之间,是并没有肉体关系存在的。

  以宝晴之亲密,尚且没有逾矩之事,那么其他的女孩子与贾宝玉发生关系,其可能性就更小。这样看来,可以推断袭人是贾宝玉比较固定的性伴侣,甚至很可能是宝玉婚前唯一亲近的女孩子。所以当第十九回,宝玉看见“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时,马上就想到要去袭人家看她,显然是受了刺激之后,潜意识里唤起了对袭人的性意识。 然而,虽然早在第六回,宝袭发生关系之后,曹雪芹就已经点出了“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但肉体的关系,并不是宝玉对袭人另眼相待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宝玉对袭人的感情,与对其他女孩子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对宝玉而言,女孩和女人的分别不啻天壤。因此他常说女孩嫁了人就变了蠢物了。与其说贾宝玉尊重、爱惜女性,不如说他尊重、爱惜的是女孩。“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这水里若是进了泥,便是浊水,就算不是浊臭逼人,至少也不会再让人觉得“清爽”。那么袭人从一出场显然就已经不再算是水做的骨肉了,为什么宝玉仍能对她另眼相待,放在比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之上呢?并不是宝玉觉得自已与旁的男人有何不同,也不是完全是因为对袭人肉体的眷恋。而是因为,在袭人身上,寄托着贾宝玉的俄狄浦斯情结。

     书中暗示她映衬的角色是薛宝钗 ,而晴雯是林黛玉的另一种分身形象。 除了林黛玉,她是另一个贾宝玉视为愿意同生共死的女性(贾宝玉也曾对她说过要为她去当和尚)。

  花袭人和薛宝钗的共同点和不同点: 宝钗和袭人的做人准则是牢牢把握着现实的利益,她们是具备封建传统美德的典范,封建卫道士。比如宝钗对金钏儿之死的轻描淡写与对柳湘莲出家的评论,袭人向王夫人打小报告。说好听一点就是她们贤,理性而现实,从来就是从时守分,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非常识时务。

  宝玉挨了打,花袭人语出惊人。她说贾政打人打得有理,如果不打,宝玉可能又要做出超乎理法的事情来。花袭人凭借这番微言大义,直接打动了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真性情者读到此处必然愤怒,因为袭人为贾政叫好的同时,揭示了她的本心――她从未产生过任何私人意义的情感,我们与其认为花袭人对宝玉有感情,不如认为她对宝玉侍妾的地位有感情。如此看来,花袭人的温柔敦厚,就越发滑稽起来了。

  薛宝钗的心机比花袭人厚实,以至于关于薛宝钗人品的争论至今未歇。薛宝钗留给我的最深一笔,应当是她以所谓来着的身份对林黛玉的教诲,大概意思是《西厢记》是邪书,读多了偏移性情,十分不好,林黛玉不仅听信,还感激涕零,对薛再无戒备。我们知道,薛宝钗当然不是恶人。按照一般观点,害人的手段,无非是小报告、进谗言,捏造事实诟谇谣诼,然而在我看来,恶却是不足以害人,真正能够害人的,是向社群献媚,也就是挑动没有鉴别能力的大多数人,将少数精英隔离开来。薛宝钗的八面玲珑,便是向社群献媚的结果。于是,薛宝钗的支持者遍布大观园,其拉票方式好比主席的亚非拉政策,那是造物对数量与平庸的偏爱。更有趣者,孔子一直痛恨的“匿怨而友其人”,却在薛宝钗身上成了美德,这一点足以为儒学在后世的畸变做注脚了。

宝玉从一出生,因为抓周抓了脂粉钗环的缘故,贾政对他一直很严峻,但是贾母和王夫人对他却是千娇百宠,当作命根一般。他是在一种深切的浓重的母性关怀下长大的,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看,产生恋母情结几乎是一一件必然的事。(事实上按弗洛伊德的观点,这种情结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而贾宝玉对女性的特殊感情,应该说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恋母情节。袭人的年龄比宝玉大两岁,性格又是温柔和,像母亲多过象情人,最重要的是,宝玉的饮食起居一直都是由袭人来照顾,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自然会使宝玉对袭人产生一种依恋感。正是袭人这种特殊的性格和身份,才使贾宝玉的恋母情节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宣泄对象。贾宝玉对袭人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而是欲望,是依恋。也许正是因为潜意识里的犯罪感,在袭人已经获得王夫人认可的情况下,曹雪芹仍然给她安排了公子无缘,优伶有福的结局。

袭人的悲剧

  红楼梦是一部大悲剧,几乎到了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地步。袭人的结局,在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说已经作了预告:“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最后嫁给蒋玉菡,与其他人相比,还算有个不错的归宿,在书中悲剧的色彩并不浓厚。但是如果想一想袭人一直以来都把自己当做贾府的一份子,早已进入了角色,最后却落一个好梦成空,这一种结局比起黛玉,晴雯的烟灭云散来,更有一种深刻的悲凉。佛家讲人生有八苦,其中有一种叫做求不得,袭人所遭遇的,正是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袭人出身贫苦,家中艰难时曾一度揭不开锅,为了不“看着老子娘饿死”(第十九回),她小小年纪就被卖到贾府当了丫头。历来对她的评价贬多过褒。然而,当我们细细探寻袭人的心路历程,会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一种生存的无奈。其实,如果把我们放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处在她那个位置,我们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活得比她更磊落。曹雪芹送她一个“贤”字,可见她也是作者满怀着同情与惋惜、饱蘸着“辛酸泪”写出的一个悲剧形象。也许,在别人的眼中,她攀上了高枝,乌鸡变成了凤凰,但无人知道,在这蜕变的过程中,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忍受了多少屈辱!

  首先,袭人忍受着来自周围人的明讥暗讽和冷言冷语。当晴雯听到她说出“我们”这两个字时,便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第三十回)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更是公然骂她是“忘了本的小娼妇”(第二十回)。面对这些冷嘲热讽,袭人只有忍气吞声、暗自落泪,却不敢做丝毫反驳。李嬷嬷吃了宝玉留给她的酥酪,她害怕惹起事端,便以吃栗子为借口转移宝玉的注意力,将此事搪塞过去。袭人总是生活在担心出事的忐忑之间,因为一旦风波骤起,受伤害的总是她首当其冲。在她那妩媚的笑脸下面,始终隐藏着一颗痛苦呻吟的心;在那受宠的荣耀背后,永远隐埋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

  袭人如此忍辱负重,与其说是为了一个姨娘的身份,不如说是为了一个男人宝玉。如果说以前她对宝玉从未有过太多奢求的话,那么在与宝玉偷食禁果之后,她对宝玉的感情开始变得复杂。与宝玉的肌肤之亲,在唤醒她性意识到同时,也唤醒了她的占有意识,从此她对宝玉的关怀更加“无微不至”了。袭人想用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来征服宝玉的心,拴住他的灵魂,但她了解宝玉却不能理解宝玉,他们肉体上离得越近,精神上便离得越远。宝玉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她的生命和灵魂,但她从来走不进宝玉的精神深处,触不到他的灵魂。在宝玉因所谓“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等罪状遭到贾政一顿痛打后,袭人如同惊弓之鸟,惊恐不已,她觉得再不加制止,宝玉很可能会闯出更大的“丑祸”来,于是在王夫人找她谈话时,她便未雨绸缪、孤注一掷,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怎么个变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并说出来自己的顾忌:“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量,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第三十四回)袭人的深思远虑触动了王夫人担心宝玉“作怪”的心事,王夫人对她感激不已、“感爱”不尽,给了她许多实际的好处。袭人的“告密”在令王夫人感激和感爱的同时,也引起了许多读者对她的鄙夷和唾骂。其实她并非故意向贾府高层邀宠讨好,也并非刻意破坏宝黛之间的感情。

  在道貌岸然的贾府,她耳濡目染中受到的是封建思想的熏陶,被灌输的是封建礼教的规范,在她看来,自由恋爱时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洪水猛兽,身为宝玉的贴身丫头,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宝玉被其吞噬。袭人一向息事宁人,宁愿自己受委屈受劳累,也不愿惹起事端,她“告密”的初衷只是想要保护宝玉,防“丑祸”于未然,保全宝玉“一生的声名品行”,至于后来的风生水起,恐怕是她始料未及的。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告密”会导致晴雯的抱屈而亡、芳官和四儿的无情被逐,她或许不会这么做。而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番话也把宝玉从她身边推得越来越远。从此袭人就百口莫辩地成了“大观园里的女特务”,其实想想,如果她想撵走晴雯的话她早就有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晴雯挤兑袭人和宝玉“我们”,气得宝玉发狠说要回王夫人打发走晴雯时,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第三十一回)。许多人只看到了袭人“告密”,却看不见她这“跪地求情”的一幕。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以她的方式“爱”着宝玉,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是爱;她只想对宝玉好,尽管她并不知道这种“好”对宝玉有时也是一种桎梏。与宝钗和黛玉相比,她对宝玉的感情显得更为艰难而沉重。她不像黛玉那样拥有冰清玉洁的气质,也不像宝钗那样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在她和宝玉的相处中,我们似乎感受最多的是她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毕竟,宝玉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而袭人只是一个地位低下、平凡普通的丫头。地位的悬殊造成了袭人心理上的自卑,而这种自卑又造成了两人感情上的错位。

  在宝玉的生日宴上,袭人掣到的是一支桃花签,题曰“武陵别景”,诗云“桃红又见一处春”,语出宋代诗人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暗指袭人离开贾府,嫁给蒋玉涵之事。此签初看似乎有点“轻薄桃花逐流水”之意,其实,袭人处在主不主奴不奴妻不妻妾不妾的尴尬地位,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守节。其实,她不愿离开贾府,不愿离开宝玉,但又不敢违抗王夫人的命令。

  袭人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在任何时候,她都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在受人支配的时候,只能以泪洗面,宣泄内心的羞辱和悲哀,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女性的生存悲哀。袭人的结局是幸运的,她嫁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暴戾凶顽的“中山狼”。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袭人又是不幸的,她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宝玉的爱妾,服侍宝玉走完一生,但造化弄人,命运偏偏让她跟宝玉天各一方,正如宝玉和黛玉心心相印却生死两端一样,同样是悲剧。得到了别人眼中的幸福,心却是悲伤的,这种得到后的失落恐怕比失去后的空落更为痛彻心骨!虽然与公子“无缘”,但袭人仍深念旧情,据脂批,后宝玉夫妇处于“贫困难耐凄凉”的落魄之时,袭人还和丈夫一起照顾宝玉夫妇的饮食起居,“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也许,在袭人心里,相见离别都只觉得宝玉最好,但人生就是这样,虽有遗憾,却正是遗憾才使人生完整。

  大观园中百花齐放,满园芳菲,争奇斗艳,莺娇燕妒。妩媚温柔的袭人像那娇艳而灿烂的桃花,花开时灼灼其华,令人销魂;花谢时落英缤纷,令人惋惜。

袭人争议

  对于《红楼梦》中的人物,林黛玉也好薛宝钗也好,历来多有争议。但对袭人,则似乎无例外地都觉得讨厌。甚至有人提出,她是贾母、王夫人等安排在宝玉身边的一名特务,根据是她接受王夫人的特殊补贴,向王夫人汇报贾宝玉周边的情况,不点名地进谗,毁了晴雯等等。

  袭人确似不怎么可爱。首先作者强调她长得不美。王夫人更以除美务尽的心情向晴雯等进行讨伐: 素日众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浓妆艳饰语薄言轻者……王夫人一见他……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是袭人暗算了他。接着,王夫人又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而宝玉是以貌取人的,一般的人性是喜欢长得顺眼的人而不是专门喜欢丑陋者的。晴雯的相对自由洒脱的性格与她的美丽有关,美丽增加了人的自信自尊,有利于女孩子张扬个性。而丑人缺少这方面的天生的本钱,不能不谦虚谨慎,更多多地利用、依靠人为的东西:规则、秩序、价值观念、权威。当然这里不仅是美与丑的问题,宝钗很美,但也认同当时的主流文化规范。只是袭人如不争取外力、争取主子方面的信赖与器重,她就在众丫鬟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地位。

  爱美唯美的宝玉离不开袭人。由于袭人服务得好?是一个原因,但袭人的服务是可以由一个服务班子代替的,袭人这个人却是任何班子代替不了的。由于袭人早已与宝玉领略了“警幻所示之事”,也是重要原因。这也是历代读者评者最瞧不起她的。但是这个责任更多地应该由宝玉负起,更应该由当时的制度负起。袭人的地位已经规定,只是由于年龄太小,才尚未被宝玉正式收入房内,“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暂且别无话说。”

  书上是这样说的,这种说法有掩耳盗铃的曲笔,也有真实的事体情理在焉。也是在此“初试云雨情”一章,说到宝玉“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看来袭人不仅有显得笨手笨脚的一面,还有柔媚娇俏的另一面与掩面伏身而笑的似拒还招引的功夫。看来不仅大智若愚,大美还需若丑,丑中之柔媚娇俏,掩面伏身而笑等,都是极具魅力的。

争议焦点

  一、奴性之争

  历来不少学者从反封建的角度解读《红楼梦》,宝玉、黛玉、晴雯等性格反叛逆的人物被赞为“具有进步意义”“有反抗精神”“有骨气”,而相对的,符合当时礼教要求的袭人则被作为奴性十足的典型,甚至被批为“奴才”“封建卫道士”。

  不少读者据此不喜欢袭人,但也有读者为其鸣冤,认为袭人只是一个年纪不大、没有文化的丫头,“奴才""卫道士”之讥未免太过。

平反内容

  从清代乾隆年间到现在,从一个普通读者到著名红学家,有许多人都认为,晴雯之死,袭人负有极大的责任,是因为袭人告密,导致了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当时晴雯生着重病,不久晴雯就死了。在乾隆、嘉庆年间,也就是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有一位叫二知道人、评点家,他在谈到金钏之死、晴雯之死的时候,他就说:“袭人是功之首,罪之魁。” 她向王夫人进言有功,立头功的就是她,罪魁祸首也是她。比他稍微晚几十年,道光年间,那就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有一个叫涂赢的,说得就更严重了,人如果奸猾,可她装得非常有人情味--“奸而有人情者难辨”,这样的人不太好分辨,那些奸在表面化的,你一看就看出来了--袭人就是“奸而近人情者,阅其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挑拨秋纹、麝月等等,其虐肆矣。”她干的坏事太严重了,太多了。由此可见,袭人受到大家的怀疑,可以说是历史悠久。那么到底袭人有没有责任呢?借用一句俗话来说,这叫“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先说,为什么“事出有因”?因为袭人确实十分可疑。她有三大疑点。

  第一

  袭人曾经向王夫人进言。这事情发生在贾政毒打宝玉之后,贾政差点把宝玉打死,可是袭人对王夫人说什么呢?她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这话说得多么严重。而且袭人说:“希望太太怎么变着法,把二爷搬出大观园。” 这意见够具体的了,不仅分析了事情的严重性,而且提出了“建设性意见”。那么王夫人当时一听,非常感动,对袭人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而且保证绝不辜负她。紧接着,赏给她两个菜,这是小事;再紧接着,就命令王熙凤把袭人的工资增加一倍半。这是第一,袭人可疑。

  第二

  在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把晴雯叫来给训斥了,当时她说了那么句话,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干的事,我都知道。晴雯干的事,王夫人知道,只可能谁告密?只有袭人告密了。这是七十四回。七十七回,王夫人亲自到大观园,她在怡红院公开宣布,她说:“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儿神意,时时都在这里。”这说明,我在这儿有“暗探”。我这儿有“间谍”派着,我自己不来,我的心,我的耳朵,我的精神,我的感觉,都在这儿,有人给我打“小报告”。这是明摆着说袭人,这还有跑吗!

  第三

  连宝玉都怀疑袭人。宝玉跟袭人关系多好啊!抄检大观园之后,宝玉问袭人:“怎么咱们私底下说的玩的话,太太都知道了。怎么太太别人的毛病都挑了,就单不挑你,还有秋纹、麝月。”不仅袭人是“密探”,还有两个帮手!连宝玉都怀疑她。

  所以,这袭人确实疑云重重,很难摆脱这个干系。所以,二百年来,她屡受怀疑,实在是在情理之中。

查无实据

  为什么说“查无实据”?这个原因就比较复杂。

  我们现在先从袭人这个人,她的基本品质开始分析。我们知道,一个人如果她有重大行动,有突出贡献,或者干了非常严重的坏事,常常和她的基本品质是有联系的,前面应当有蛛丝马迹可寻,应当有它的文化基因在里边起作用。在《红楼梦》的丫头里头,袭人有好几个地方都堪称第一。

  第一,是在所有有名有姓的丫头里头,除了黛玉刚带来的南方的那个小丫头雪雁,后来贾母又把紫鹃--她自己的丫头给了黛玉,提了一下这两个人以外,第一个出场,有名有姓的丫头就是袭人。而且曹雪芹是非常少见地对袭人做了很详细的介绍。比如,袭人她本来的名字叫什么?说叫珍珠。她原来姓什么?姓花。她后来怎么改的名?谁给她改的?等等。原来伺候贾母的时候怎么样?介绍得很详细。这就可想而知,袭人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的重要和在这个小说当中的地位的重要。黛玉刚进府,当天晚上进府的时候,贾宝玉把那个玉摔了,说,这么好的妹妹都没有玉,等等,又哭。后来当天晚上,袭人到黛玉屋里头介绍那个玉,也是她。所以袭人是所有大丫头当中,第一个出场的戏就很多的,介绍非常详细,这不寻常。

  第二,袭人是所有丫头中戏分最重的,她的戏最多。《红楼梦》里边有很多大丫头,但是袭人的戏分超过了鸳鸯,其他就更不必说了。那是因为袭人是男一号贾宝玉的主要助手。

  第三,袭人是唯一和宝玉有过肌肤之亲的。因为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和可卿,叫兼美的那个女孩子的,他毕竟是属于梦境,是梦遗,他不是一个实际的行为。而袭人是和他唯一有性行为的女孩子。宝玉身边美女如云,但是唯一和他有性关系的是袭人。

  在脂批里边有一句话,叫做“晴有林风”,是说,晴雯有点林黛玉的作风;“袭乃钗副”,说袭人就好像是薛宝钗第二。袭人和宝钗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她们俩都真诚地信奉封建道德,她们都很自觉地用封建道德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不仅规范自己,也规范别人,也这样地要求别人。所以袭人向王夫人进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动机,这样一种认识。

  但是袭人她不是薛宝钗这个艺术形象的简单地翻版,而是另外一个突出的艺术典型。袭人和宝钗,我们绝不会混淆,她不仅地位不一样,长得不一样,艺术修养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袭人和宝钗有一些很重要的区别:薛宝钗是个冷美人,铁石心肠,“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边,抽那个诗签,上面那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所以薛宝钗的特点是“无情”,而袭人是“有情”。

  何以见得?我们从同一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金钏之死,薛宝钗就表现出那种对人的生命的冷漠,对一个丫头之死的那种冷漠:“如果自杀的话,她也不过是个糊涂人。无非多给她点银子发送发送。”她是这样一种非常冷漠的态度。而袭人不是,袭人想起了过去她和金钏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禁流下泪了;而且她是什么呢?点头赞叹,这点非常了不起。为什么说“赞叹”非常了不起?金钏为什么自杀?她要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是无辜的。在金钏身上,体现了一种非常宝贵的人格意识,人格高于生命,我宁可去死,我也不能受辱。而袭人对金钏的这种行动是点头赞叹!这是她和薛宝钗所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现在来看一下,在袭人进言之后,我为什么说她从来没有向王夫人提过晴雯的一点事呢?我们只要看,在抄检大观园之前那个七十四回。七十四回在 “绣春囊事件”发生以后,邢夫人借机发难。王善保家的,她是邢夫人的陪嫁,王善保家的就说晴雯的坏话。这时候,王夫人连晴雯是谁都不知道,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如果说,袭人以前说过晴雯的任何一句坏话,那么晴雯早就被赶出大观园了。那么王夫人当时就不知道哪个丫头叫晴雯,后来王夫人下令马上把晴雯叫来。而且让那个丫头不许告诉她,为什么叫她。

  晴雯这时候来了,晴雯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自己被暗算了。我们看晴雯来了以后,王夫人怎么说的?王夫人就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然后她就问宝玉今日可好些?我们看,晴雯回答得胸有成竹,晴雯真是聪明绝顶,她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就信以为真了。如果袭人早就告了她的密,王夫人会信以为真吗?我们看,王夫人说:“这就该打,你难道是死人啊?要你们做什么?你不是在宝玉屋里的吗?宝玉今天好点,你都不知道!这就该打,你是死人啊。”结果晴雯回答说,晴雯回答得真妙。她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老太太让我去的时候,我本来我就回过,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晴雯多聪明啊!你想,王夫人能去找老太太对证吗?说,老太太您说过这话吗?晴雯知道,王夫人肯定不会对证,她编出来。你想,晴雯把贾母搬出来,真高明!

  晴雯接着说,她说:“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居,上一屋有老奶奶、老嬷嬷们,下一屋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我闲了还要去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你想,王夫人会去对吗?老太太你还让她做针线吗?才不会。“我闲了,还要做老太太屋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那我以后留心就是了。”这是以攻为守啊!你不说我不留心吗?那我以后留心就是了。王夫人说,别,别,别。她说:“你不近宝玉,这是我的造化,不劳你费心。”王夫人是信以为真。这一方面,说明王夫人糊里糊涂;另一方面,最有力的证明,袭人从来就没提过晴雯一句坏话,连晴雯这个人的存在,她都没讲过。王夫人根本不知道,宝玉身边有一个叫晴雯的丫头,是不是?

  我们还可以注意一下,曹雪芹给了袭人一个非常好的姓名,姓花。花,在《红楼梦》里面,在中国传统文学当中,特别在《红楼梦》里面代表少女,花季的少女。尽管袭人也像《红楼梦》中的许多少女一样,有一个悲剧的结局,但是相对而言,袭人的归宿是比较好的,袭人最后嫁给了宝玉的好朋友,无论是容貌、人品,样样都很出色的琪官蒋玉菡,这不是偶然的。看看《红楼梦》的这些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当中,只有个别人有相对较好的结局,探春是一个,相对较好,她远嫁了,没有死。她的结局起码要比有的人要好,这些都不是偶然的。所以从这个地方,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曹雪芹是非常喜欢袭人的,所以曹雪芹笔下的袭人,不可能扮演一个像“文化大革命”当中讲的“密探”、“内奸”、“告密者”等等这样的角色。

  那么我们要说,晴雯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呢?宝玉怀疑的那些他们私底下的玩话,是谁传出去的呢?晴雯为什么会招某些人恨呢?

  这里,我首先要从晴雯的个性说起。简单地说,晴雯的个性和当时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里面,对那些少女都有一些“判词”,或者 “红楼梦曲”里面,预示了她们的命运,揭示了她们性格特点,人性的优点或者缺点。我们可以注意到,晴雯的判词出奇的好。你可以比较一下,晴雯是“心比天高”,她这个评价之高,超过了探春等好几个少女。像探春、秦可卿、王熙凤等人,都远不如晴雯的判词评价之高。

  《红楼梦》的人物里面,它是一组一组,常常是一组一组对比的写法。那么前面我们讲到,“晴有林风,袭乃钗副”。晴雯确实在某些地方有林黛玉的作风。哪个地方呢?最重要的是,她们两个人的性格都非常率真,很真诚,非常纯洁。如果说,袭人像一块半透明的毛玻璃,那么晴雯就是晶莹剔透的水晶,你可以一眼把她看得非常清楚。晴雯在说话方面,也像黛玉那样直来直去,无所顾忌,有时候说话就会比较尖刻,就容易得罪人。所以这个地方都能够看出,晴雯她有非常可爱的一面,她真诚、直率,宁折不弯。晴雯的性格当中最可宝贵的一面,和黛玉非常相像,就是她有一种比较自觉的人格意识和朦胧的平等意识。这一点,在当时的社会具有极大的进步性,因为很多人是自觉地在做奴才,而晴雯不。比如说,有一回里边写到,秋纹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三十七回,她跟着宝玉去给贾母和王夫人送花,得了几百个钱和两件衣服的赏。回来以后,秋纹就把这个事唠唠叨叨说了好长,老太太又怎么赏了,太太又怎么赏了,等等,特别自豪。她说,这几个钱倒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她难得这个脸面,她觉得今天特别有体面,得到了老太太和太太的赏钱和赏的衣服。晴雯当时就“呸”:“你还充有脸呢,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晴雯她性格当中这种疾恶如仇,心直口快,非常率真的这一面呢,当时也就同时给她带来一些缺点。 比如说,她有时候就难免有些任性;有时候说话就容易伤人、得罪人。就像袭人说她的“她说话夹枪带棒”。另外,像当时小红这个丫头奉王熙凤之命办事,结果被晴雯和麝月看见了,晴雯就讽刺、挖苦她攀高枝什么的。小红虽然是一个地位很低的丫头,那个级别就是月银五百钱的丫头,三等丫头,可是她出身不一样啊,她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所以在这个地方,就有一句脂批,她说:“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 “招祸之媒”就是惹祸的导火线,晴雯得罪的人比较多。

  晴雯的性格有许多精彩的表现。我们看“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在探春那儿,王善保家的不知深浅,探春抬起一掌,打得漂亮。在怡红院,你看晴雯,晴雯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然后两手捉着底子,两手捉着箱子底子朝天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晴雯的厉害,连这个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都给吓唬住了。

  如果说,“抄检大观园”是一部交响乐,那么探春飞掌和晴雯掀箱,就是两个华彩乐段。可话又说回来,探春是小姐,她那一巴掌打上去,王善保家的是无可奈何,她不敢怎么样;晴雯可是个丫鬟,她在这种情况下,掀箱、倒箱,她所要付出的代价,那很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对晴雯来说,宁可受穷,绝不受辱。曹雪芹把中国文人的骨气投影到晴雯的身上,在晴雯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本人的影子,她体现出了一种中国文人的非常宝贵的品格,就是一种人格绝不能受辱的那种文化人格--这就是鲁迅讲过的“中国的脊梁”的一种表现。

  到底是谁害了晴雯?首先,是因为贾府上层社会争权夺利。荣国府贾赦是长房,贾政是二房,但是荣国府的内部大权落在了二房的王夫人手里。尽管王夫人把具体操作的这个权利交给了王熙凤。王熙凤是长房,也就是贾赦和邢夫人的儿媳妇,但是贾琏不是邢夫人生的,邢夫人没有生,没有孩子。可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因此荣国府的大权掌握在王夫人手里,王家的人手里。这一点,邢夫人是心里有不甘的,因此她抓住“绣春囊事件”发难,就在情理之中。

  “绣春囊事件”发生以后,邢夫人找到王夫人,王夫人当时把王熙凤找来审问。然后,王夫人调集了五个陪嫁,就是五个陪房,有周瑞家的,有来旺家的等五个陪房,让她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用咱们现在话来说,成立了“专案组”。悄悄地要抓紧,悄悄地暗访。没想到,这时候王善保家的来了,十分关切。王夫人知道,这不是王善保家的关切,而是邢夫人的关切。在这种压力下,王夫人不得不改变主意,不仅让王善保家的参加“专案组”,参与破案,而且改“暗访”为当天晚上进行“突然袭击”。

  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是王善保家出的,王夫人只能接受。我们可以回去读一读那一段,曹雪芹写得非常地细致,交代得很清楚。由于邢夫人借“绣春囊事件”发难,所以迫使王夫人采取的措施比本来更加严厉,原来也许不至于这么严厉,这么快,而且王熙凤还可能缓冲一下。因此,晴雯就成了邢夫人和王夫人斗法的牺牲品。

  其次,是以王善保家的为代表的一些婆子、媳妇们,趁机打击、报复晴雯。我们看七十七回,看得很清楚,王善保家的是一再指出晴雯,说,就是她,怎么怎么不好。后来,你看七十七回,王夫人到怡红院去搜查的时候,来指认这个、那个,说:“谁叫耶律雄奴?”是谁在指认?老嬷嬷。所谓“老嬷嬷”也就是三十多岁、四十岁。说:“谁说生日跟宝玉一样的,就应该是夫妻呀?”也是老嬷嬷指认。王善保家的就是这些老嬷嬷的代表。

  我们可以看一下,小说里面还特别提到了王善保家的是步步紧逼,催促王夫人此刻把她叫来。然后七十七回,王夫人到怡红院的时候,王善保家的她趁势告倒了晴雯。在这之前,抄检大观园之前,趁势告倒了晴雯。有人和大观园不睦的,关系不好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挑拨离间。所以,王夫人才把患有重病、多日米水不沾的晴雯马上赶出怡红院,赶出大观园,连衣服都不让多带。

  所以,从上面这些分析,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晴雯之死和袭人毫无关系。那么,为什么二百年来这段公案没完没了呢?这正是曹雪芹写得非常高明的地方,曹雪芹总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因此,《红楼梦》有许多情节,有许多人物都不是读一遍,你就能够弄明白的。如果说读一遍,就什么都弄明白了,那就不是《红楼梦》了。

袭人的“胆识”

  在小说里,贾政讨厌。在现实中,如果你为人父母,不管你什么意识形态什么理念,什么价值观人生观,也不管你信仰什么宗教或无神论,你能喜欢或者容忍宝玉这样的儿子吗?甚至,你愿意有黛玉这样的女儿吗?

  所有的危机中最要命的是人的危机。第一代,荣国公宁国公,第二代,贾代善贾代化,第三代贾敬贾赦贾政,只有贾政一人主观上尚求正规,实际上一事无成又一筹莫展。而到了宝玉这一代,到了贾珍贾蓉之属,除最后是人家的人的探春一人尚可行事一二外,其他对于这个家族来说,全是废物,全是寄生虫,全是毒菌烂疮病变。

  但是责打宝玉事件中,一身正气,满腔悲愤的贾政却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认错。这仅仅是老太太护孙子的人情哪怕是妇人之见造成的吗?还是说明了贾府的气数已尽,封建意识形态的威力已从自身的核心中完蛋了呢?

  在人人慰问宝玉为宝玉而流泪的时刻,只有袭人敢于与众不同,说出自己的见解:“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

  表面逆着主子,实际是为主子的长远利益说话,袭人算准了这一点,她进言的风险很小,把握很大。一句话收到了一石数鸟的效果。一曰表忠心,二曰讲原则,三曰在男女大防的大旗下排除了所有竞争对手,埋伏下日后逐晴雯等人的种子,尤其是投合了王夫人的心,王夫人嫉淫如仇,疑美如蝎,为了宝玉的成长环境,王夫人是不惜下辣手毒手的。

  袭人说得太多了。如果她少说一点,也许我们还会从好的方面想,比如,也许她是真的接受了主流意识形态,为了贾家的未来,为了宝玉的未来着想?也许她确实领到了“上面”的旨意,她有责任保证宝玉的健康成长?甚至也许她确实有把握,有根据她早晚是宝玉的人?

  然而她讲得太好了太透彻太高明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

  是的,底下的话比较阴险,会引起疑心,会搞得自己无葬身之地。这可就是内心有鬼了。袭人表示“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当然了,就是与袭人作怪啦。王夫人既无法掌握真实情况,又爱听投合自己的心的话,当然傻出了个样儿来。

  袭人连忙回道:“如今二爷也大了……‘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反说坏了……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心内越发感谢袭人不尽……

  一张巧嘴,左右都是理,深刻远见,自责自律,勇于担待,敢冒不韪,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她的话她的水平她的表达时机与措辞比贾政夫妇都高明许多。于是王夫人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心服口服,拿袭人当成了恩人和救命菩萨。她叫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王夫人既轻信又轻疑(如对金钏),其智商就是在袭人之下,高贵者有时是多么愚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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