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梦千年;幡然醒悟,原来泪已尽,花早残。只剩半卷颓书还在提醒我们真的做了一场梦。一曲红楼,书写了多少儿女情长,一段家谱,刻画了几多盛世颓唐。红楼人物千千万,经典角色万万千,暮然回首,我们又还记得谁呢?花袭人,在百花争艳的红楼谱里不过是一丫鬟。可却是出场最早,落幕最晚的丫鬟之一;可却是着墨最多的丫鬟之一;可却是性格最复杂的丫鬟之一。[ 白盾:《花袭人辨》:花袭人是红楼里一个复杂的性格]可却是最琢磨不透的丫鬟之一;可却是……
袭人可说的太多了。说她温顺,告发别人做何解?说她阴险,哪里又有铁证来撕破她那温柔和顺的面纱?几百年来,赞扬者有之,批判者亦有之。袭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她到底扮演着何等角色?其实,雪芹先生早已通过她的名字告诉了我们答案,并且在许多细节上更有补充,只是我们选择性地忽视了自己不赞同的。这里,我就通过赏析袭人的具体语言行动细节来分析‘袭’字,进而理解袭人取名的深层含义,从而大胆揣度她的性格特点。说到底,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来瞻仰前人的文化高度,仅仅是大言不惭地剖析在雪芹先生眼中袭人的内心世界。
一床破席,一簇鲜花,后有四句揭语:[ 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镜,在又副册里看到的的第二幅图,即为袭人的判词。]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47页]
这就是《红楼梦》里花袭人的判词。——花袭人,宝玉房里首席大丫鬟。作为宝玉最贴心的人,作为王夫人极力拉拢的对象,作为贾母的心腹,袭人首次出场是在第三回,最后一次着笔是在第一百二十回。可以说是贯穿全书的人物,雪芹先生对她的评价也尽在这寥寥数笔里。
枉自温柔和顺:袭人的一生是极尽温柔体贴的,对宝玉关怀备至而又言听计从,待人接物无不妥帖,自始至终就没和别人红过脸、拌过嘴,真是一水做的可心人。空云似桂如兰:如桂如兰,花之君子,可谓是人中翘楚,花之桂冠。怎奈却是空云一场。只能羡慕蒋玉菡有这天大的福气,只能叹宝玉没有这缘分罢了。到头不过是命运使然,临了无非是造化弄人。
作为女孩,袭人是温柔的,是可爱的,是善良的;作为丫鬟,袭人是尽责的,是成功的,是优秀的;作为姨娘(或者说准姨娘),袭人是本分的,是尽妇德的,是完美的。可是作为袭人,她却是最受争议的:有人赞叹她完美无缺,有人惋惜她奴性太重,有人鄙视她工于心计,有人不屑她暗藏杀机……对她的争议太多了,对她的评价太庞杂了,对她的定论太遥远了。她,袭人,花袭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其实,曹公早就给了我们最完美的答案,远的不说,单从她名字“花袭人”里的‘袭’字里就能品味出很多东西。
对于袭人的取名,书中花气袭人一段有明文交代,仅仅是一笔带过。可仅仅是如此吗?这么一个复杂的人物,取名真的就这么简单吗?其实不然,雪芹先生一定还有深层含义。就比如他还赋予了许多“袭”字的特点在袭人身上,而且恰到好处,无不叫人拍手称绝。
一,花气袭人知骤暖
对于袭人的名字,书中是这么说的:
原来这袭人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心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恪尽职守。遂与了宝玉。宝玉因她本姓花,又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第三回 20页)
这是最直接最正面的描述,是在袭人初次登场时作者交代给我们的。后来贾政也问起了袭人取名原由,宝玉是这么解释的:
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书,曾记得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骤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取了这么个名字。”(第二十三回 150页)
宝玉本就好借古人旧句取名,并以此为乐,还总被探春笑话成是自己杜撰而来。贾政也气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做文章’。
这是杜撰吗?不是!花气袭人出自陆游《村居书喜》颔联上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陆游诗作本就丰富,无人记得这句也属应当。
原诗是这样写的: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陆游《剑南诗稿》]
小桥流水旁,火红的梅花开遍了漫山遍野,把桥都映红了。虽是隆冬,白塔外依旧是车水马龙,伴随着大江东去,梅花绽放,倒有一春意盎然之感。阵阵花香袭来,拂人面,暖人心,深陷花丛,深冬时节都倍感舒暖。声声鹊叫由远及近,传入树林、村舍,响遍家家户户,这是大好晴天的喜报啊!市坊间的酒极其便宜,哪怕是穷人都能尽情地买醉。田埂里,土地肥沃,老人都忍不住下地亲自耕作。细细想来,还是最喜欢以前官富民足、赋税充盈的日子,连收税的小衙役都好几年不登门了,这才是富足的生活。就像百姓苦于“县吏催租夜叩门”一样,“经年无吏叩柴荆”从心底透出了老百姓的快慰和欣然。其实,和谐的表现就是官吏少滋扰,安则合,合则贵,贵则天下平。
本诗首联写自然之景,红桥、梅花、春水,尽是一副生机磅礴的初春景;颔联写自然之景对人的影响,花香袭人,鹊声闹树,极尽农家恬静悠闲之态;颈联写人文景色,酒坊,农田,无不凸显最醇厚的人文气息;尾联直接抒情,回忆往昔,尽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梅市晓山横不正是大观园里花开遍地之景吗?鹊声报喜正好应了元春升妃之事,酒贱买醉和宁荣两府日日欢宴、夜夜笙歌不有异曲同工之妙吗?经年无吏更是暗示无政老爷管束的大观里大小姐小丫鬟们自行玩乐、放任无度。一句花气袭人正好应了袭人之名,一首《村居书喜》也正是大观园里美好生活的完美写照。这里与其说是借句给袭人取名,倒不如说是借诗来预兆大观园的生活。
袭字在文言文中主要有四种解释:{1}偷袭,{2}沿袭,{3}成套的衣服,{4}和、合。好巧不巧的是,这四种解释放在袭人身上都能解释得通,而且还有大把的铁证,由不得你不信。
二,偷袭
首先就是偷袭。自打《红楼梦》问世以来,对袭人的评价都众说纷纭,更是形成了以温柔可人和偷袭为代表的两大极端。偷袭之说更有隐隐盖过前者之势,因为他们手上的证据太多太明显了。[ 风之子《《红楼梦》里袭人为什么叫袭人》]
<一>自荐枕席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也察觉一半了。…… 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了,今便如此,也不觉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更为尽心。(第六回 37页 段三)
宝玉视袭人自与别人不同,自然是把她当姨娘看待,袭人拔得头筹也足见其效。按说房里的首领大丫鬟作通房丫鬟也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本来袭人成姨娘也是顺利成章之事,老太太原也有此意。可是袭人太快了,太亟不可待了。王夫人都还没点头,宝玉也稀里糊涂的,就是袭人你自己也还没做好各种准备工作:上头的关系没打通,身边的姐妹没拉拢完,说不定谁就眼红心热,把这事儿当成你袭人的小辫子。太急了,太仓促了,难保不会出问题。
自己以为“幸得无人撞见”,可事实呢?明白人多着呢。这不,没过几天窗户纸就破了。晴雯给宝玉换衣服时不小心跌破了一把扇子,引得宝玉好一阵数落,袭人见势不妙,忙进来劝住,晴雯反倒寻上袭人的不是了:
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们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来了呢?”(第三十一回 207页 段一)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姑娘”一词。姑娘是一古今异义词。现在但凡是个女孩就可以称为姑娘,在明清则不然,只有主子、小姐、有身份的人才称得上姑娘,丫鬟们只能被称作丫鬟、丫头。像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三春才算得上姑娘。如果注意一点你就会发现袭人每次称呼林黛玉时都直接唤作姑娘。所以晴雯才说袭人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们似的。这无非是说袭人身份低,好攀高枝儿。
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就是指宝玉袭人初试云雨情一事嘛。袭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在那龙蛇混杂之地,谁没有多长一只眼?谁不多竖一只耳?晴雯本就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之一,在宝玉房里走动最多,少不得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只是平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是这次吵架,晴雯还真不一定会捅出来。
可是知道这事的真就只有晴雯一人吗?未必。麝月、秋纹同为宝玉的大丫鬟,四人一同服侍宝玉,晴雯都知道了,她俩会不知道?王夫人作为宝玉的亲娘,对宝玉更是关怀备至,她会是个糊涂人?明面上的就有这么多,暗地里指不定还有谁知道呢。袭人这一冲动不要紧,却把自己树立成了怡红院甚至整个大观园里的标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给她使绊子。
虽是偷袭,拔得头筹,也有姨娘之实,却把自己摆在了明处。成败得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二>告状
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时就说‘政老爹酷喜读书’,可偏偏生出个最讨厌读书的儿子,所以平时就不待见宝玉,又碰上宝玉私藏蒋玉菡、调戏金钏儿这两档子事儿,一时怒从心头起,打宝玉时一下下板子可都是实打实地打在肉上,导致宝玉小半年都下不了床。
袭人因此事晋见王夫人,说了好一通掏心窝子的话,引得王夫人好不欢喜,只恨袭人不是自家闺女。袭人的这些话历来都是研究的重点,因为太经典了,可谓是劝谏之典范,告状之范本。周思源先生怀疑袭人也是基于此次向王夫人进言[ 《百家讲坛》周思源评红楼之《晴雯与袭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1,哪一日哪一时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二爷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第三十四回 227页 段二)
宝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孙子,又是王夫人心尖尖上的肉,自是小心呵护,倍加疼惜。照顾他的人更是百里选一,千里挑一的好丫鬟,以四大丫鬟为首的众丫鬟自当是翘楚。能亲近宝玉的人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可袭人却说‘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听着还有一丝无奈和酸楚。那些人是哪些人?第一,那些人身份不会太低,或者和宝玉关系不错,随时有机会亲近宝玉,第二,宝玉也喜欢那些人,愿意让他们亲近。细数下来还有别人吗?林黛玉,晴雯等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只有晴雯才每天围着宝玉转(当然,袭人首先会排除自己),只有黛玉的潇湘馆才是宝玉每天都会跑的地方。
王夫人知道袭人说的那些人是晴雯和黛玉吗?知道,当然知道。因为答案本来就很明显,因为黛玉和晴雯的特点太明显太突出了。一个是几代书香仕宦的林家大小姐,偏偏只会抹眼泪,待人接物、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几乎把贾府人得罪遍了却浑然不觉,除了贾母的喜爱,除了宝玉的真爱,除了哭不完的眼泪,其他什么都没有。一个是宝玉的大丫鬟之一,却不知尽心服侍宝玉,只知道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还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更从根上就没把自己当成是丫鬟。也许我们会赞扬她高贵的叛逆精神,可是王夫人会喜欢她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你被贾母内定为姨娘怎样,得宝玉喜欢又怎样?只要王夫人讨厌你,那你就已经被判死刑了。
王夫人本来就不待见黛玉和晴雯,加上宝玉被打,心里正窝火,袭人再这么几乎可以说是明示的暗示一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悄然形成。
2,如今二爷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
什么叫‘男女之分’?如果本来就形同陌路,还用得着计较男女之分吗?肯定是特别亲密了才要注意。 那这里所为的姊妹们到底谁和宝玉走得最近?这里的姊妹们是泛指还是特指?当然是特指。宝钗从小就接受极其正统的妇德教育,无时无刻不忘自己要怎么做个好女孩,时时刻刻不怠慢为未来规划蓝图,在贾府里更是事事到位,处处妥帖,待人接物无不周到,周围人无不称好。通读全书,我们也找不到哪怕一处宝玉和宝钗过于亲密的地方。所以,和宝玉嬉笑怒骂,与宝玉日夜一处起坐之人断然不会是宝钗。袭人这里说的姊妹们也只是拿宝钗做个陪衬,免得把话说得太满留下话柄,只要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就够了。
那这里的姊妹们也就只剩黛玉了。[ 周汝昌《评袭人》:其实,袭人最想除去的路上石头不是晴雯,而是黛玉]难道黛玉就是野孩子,就没受过妇德教育?当然不是。首先,贾敏出自贾府,自小教养自不必多言。同为贾府大小姐,元春端庄典雅、礼仪周到得都可以侍奉皇帝了,作为上一辈的大小姐,贾敏会是泛泛之辈?二则,林如海也是书香之家、仕宦之族,几代沉淀下来,其涵养不比贾府差。所以,林黛玉的基础教育绝不在宝钗之下。只可惜贾夫人仙逝扬州城,林黛玉抛父进金都。挥泪别父,客居他乡,上无慈母照拂,下无姊妹眷顾,且年纪尚小,也就什么都没学完,什么都没学好,甚至什么都不知道。难免会做出在宝钗等循规蹈矩之人的眼里比较过分的事,就比如日夜一处起坐。
两厢比较之下,由不得袭人对黛玉有意见。宝玉本来就不是一安分的主,加上林姑娘这一不会省油的灯,袭人肯定会心悬。这还罢了,宝玉竟习以为常,越发不知检点了:
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着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多早晚才改呢。”(第二十一回 135页 段四)
宝玉脸都不洗,打早就去黛玉房里玩,等黛玉起床洗漱过后就着黛玉的剩水胡乱洗了两把,倒惹得紫鹃翠缕一阵嬉笑怒骂。这一幕刚巧被赶过来喊宝玉回去洗漱的袭人撞了个正着,回家后就是一阵数落:
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别再来支使我,我仍旧服侍老太太去。(第二十一回 136页 段一)
这话不难听出袭人心里的不快。想想也是,自己尽心服侍的人喜欢和黛玉厮混在一起也就罢了,早上还要巴巴地赶过去用人家剩下的洗脸水。这还了得?指不定哪天贾宝玉就成‘林宝玉’了。所以,袭人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向王夫人进言就是这想方设法里的最好方法。也才有了姊妹们,男女之别那一通说教。
3,况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妨,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些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吗?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儿;若叫人哼出一个‘不’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名声品行岂不完了?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倒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第三十四回 227页 段三)
袭人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冷不丁地说出来,却是句句诛心,步步杀机。
贾府作为世袭的大将军府,深受皇恩,生出个长女又是深宫里宠眷一时的妃子,可谓是肱骨之臣和皇亲国戚的双重叠加,地位自是超然,比一般的王府也是不遑多让,家里养的奴仆当然也是百里挑一的小心谨慎的人,无不把敬小慎微当成是言行举止的最高宗旨。又怎会随便在背后嚼主人的舌根子?芳官不过是酒后一句戏言说一日生日就是一世夫妻,居然惹得王夫人发雷霆之怒,把整个十二官都打包赶出贾府。足见贾府对言行举止管理的严苛,虽不是文字狱,却也不远矣。在这样的环境下,下人还会乱说话吗?当然不敢。可是袭人就这么说了,还有鼻子有眼的,却是为何?很明显,危言耸听。袭人是想向王夫人进言好让王夫人来管教下人。这样既给王夫人一个保护宝玉的良好印象,又为自己铲除异己找到了借口和保护伞。特别是那一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既在王夫人面前讨了好,又不会让王夫人觉得自己在邀功。后面更是着重强调对宝玉名声的影响,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王夫人不重视都不可能。
4,论理,二爷也得老的教训教训才好呢,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第三十四回 226页 段四)
袭人是得宠的丫鬟、是首领大丫鬟没错,私下里和宝玉关系很融洽也没错。可是再怎么没错,她也只是个丫鬟,是下人。再怎么恃宠而骄,这话原是她该说的吗?说自己主子本来就该打,还是在主子的亲娘面前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大义凛然。她是多不把自己当外人啊!万一王夫人还没把你当心腹,或者一时想多了、想岔了,那你在贾府的日子也到头了。袭人这一招很险,是顶着把自己也赔出去的风险。可是却有奇效。王夫人因宝玉挨打本就柔肠百结、六神无主,一听袭人这话,再联想到宝玉平时的所作所为,顿时就觉得袭人说到了七寸,而不会去过多深究这话该不该袭人说。按理,袭人这话已经越矩了,可是没关系,王夫人没这没想,她只觉得袭人是一心只为宝玉好。
袭人这次告状虽说有点冒进,甚至担了风险,可是却收获颇丰,可谓是超常发挥。以至于自此之后王夫人对袭人都是另眼相看,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涨工资: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好的丫头送去与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第三十六回 240页 段三)
袭人原在贾母房里时工资也才一两银子,也是看她服侍贾母好几年才有这个待遇。整个贾府最大的丫鬟鸳鸯的工资也不过才一两罢了。和袭人同为宝玉房里四大丫鬟的其他三个月钱是多少呢?不过才一吊钱罢了。二两一吊已经不是丫鬟的工资标准了,就连给贾政生下儿子的赵姨娘一个月也才二两纹银,还没那一吊钱。再加上后面那句‘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王夫人是实打实的把袭人当姨娘对待了。虽无其名,却得其实。
袭人的这次告状已经做到了极致。在王夫人那里博了个好印象,还预定了宝玉姨娘的位置,在贾母哪里的地位更是丝毫不减。本来在贾府里隐约就存在王夫人和贾母的两大阵营,明面上有说有笑,暗地里却是各怀心思。袭人却能游刃于二者之间,尽情地向我们阐释了袭作为偷袭的深层内涵。
袭人的一生,有两次行为,很关键,改变了她的一生。一次是第六回和宝玉那个,一次是第三十四回向王夫人进言。[ 风之子《风雨红楼》]
这是风之子对袭人的总结。也确实是这两次举动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从单纯的丫鬟走上了永无尽头的姨娘之路。
三 沿袭
袭的本意是继承、沿袭。袭人到底沿袭了什么,又继承了何物?当然是封简礼法,当然是成俗陋习。贾府,是个标准的封建化的大家庭。主子、下人,头等下人、二等下人……直至末等下人,都有严格的制度,明确的章法。各自处在自己的位置,扮演者相应的角色。这绝非一个贾府强制规定的,也绝不是四大家族或北静王府等个别案例,而是几千年沉淀下来的以皇帝为中心,以血缘为纽带,以礼法为措施,以暴力为手段的宗法制度的一个具体表现方式。这些放在袭人身上无非表现为两点:奴性,姨娘心理。
<一> 奴性
(1)袭人是宝玉房里的领班大丫鬟,手上管着晴雯、麝月、秋纹等三个大丫鬟及芳官、四儿等一众小丫鬟。可是管的人再多,手上权力再大,她自己也只是个丫鬟,是供主子随意使唤的丫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可她却半点不觉得委屈,从没想过出去,一心只想在贾府过一辈子。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痴处”典型地概括了袭人的奴才性格。[ 徐维《袭人的命运三部曲》]你是人还是物件?别人把你给谁你就是谁的,就没一点主见吗?就不想反抗一下吗?
贾府的仆人大体分两种:一是家生奴才,父母宗亲都在贾府,就比如鸳鸯,哥哥嫂嫂在贾府伺候,爹娘在金陵老家给贾府看老房子;或者司祺,外婆就是秀春囊事件的关键人物王善宝家的。二是从外面单个买的,父母亲友皆在外面,就比如袭人,袭人在一次回家看望时,她哥哥手上有俩钱,想赎她回家,袭人却说:
如今幸而买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全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第十九回 125页 段三)
袭人一听哥哥说要赎她出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自己在里面过得比一般的大家闺秀也不差,干嘛还要出来受罪。可是她就没想到自自由吗?不觉得出来了更自在吗?贾府再富丽堂皇也不过只是一牢笼,可是她就是心甘情愿的呆在里面,还不是正经主子,顶多算是金丝雀上一丝漂亮的羽毛。也许她就是觉得做个奴才也是极好的吧。
(2)能力有限,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一辈子做奴才,也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可是哪怕是做下人,也得好好保护自己吧,为自己作斗争吧。
就比如晴雯,和宝玉吵架了还知道用撕扇子来发泄情绪,被王夫人数落了还知道为自自己辩护,哪怕你是王夫人,冤枉我了、污蔑我了,我也要顶嘴,也要抗争,也要为自己辩护。[ 王昆仑《花袭人论》:袭人为什么正是晴雯针锋相对的性格?因为晴雯是奴仆群众明白坚定的判奴性的典型,而袭人恰好是奴仆中委屈婉转以媚主求荣的奴才代表。因踩踏也是和许多天真无忌要求自由生活在大观园中的少女们走着完全相反的道路。]就比如司祺,厨房不给她单做鸡蛋羹,她就带着人去厨房一阵大闹,惹得厨房再也不敢怠慢她,以后要吃什么总是第一时间送过去,生怕慢了一时半会。就比如芳官,和贾环开了个玩笑,就惹得赵姨娘老大不高兴,进屋就对芳官一阵数落,芳官也不认输,直接就和赵姨娘扭打起来。赵姨娘可是主子啊!可是芳官不管,说打就打。
这些都是丫鬟里抗争的典范,那袭人呢?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她这样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晚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自己怎么长大的?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她一碗牛奶,她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她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第十九回 123页 段二)
众丫鬟特意给袭人留的一碗牛奶被李嬷嬷吃了不算,还换来李嬷嬷好一阵说教。而袭人呢?知道后反而说:“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足闹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这也太善解人意了吧!李嬷嬷仗着是宝玉的奶娘,平日里作威作福,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难道袭人对她就没一点意见?而且这时只有她和宝玉两人,她就一点也不想在宝玉面前说点什么?一点为自己争取权利的意识也没有?如果她是正的不喜欢吃了倒还罢了。可是曹公紧接着就说“宝玉听了信以为真”。可见袭人说的都是安慰宝玉的,其实自己还是很想吃牛奶。自己明明想吃,偏偏还这么说,你就真的这么喜欢受委屈?就一丁半点不知道争取?李嬷嬷的性格就是被她给生生惯出来的。
(二)姨娘心理
说了奴性,就不得不提一下姨娘心理。姨娘心理是在奴性的基础上萌生的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奴性可就是心甘情愿做奴才,甚至是奴才的奴才,而姨娘心理就是想更进一步,做主子的奴才,或者说是奴才的主子。
这句话看着绕口,其实正是姨娘的本质——不上不下。赵姨娘连儿子都生了,还不是一天到晚受气,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因为在真正的主子眼里,姨娘就是奴才。可是赵姨娘,或者即将成为姨娘的袭人,都有一定的实权,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在二等三等奴才里,他们就是直接的主子,因为真正的主子她们够不着。这就是姨娘的尴尬之处。
袭人想做意向吗?想!因为这是她最好的路。
袭人自从与宝玉云雨过后,对宝玉更是呵护体贴,关怀备至,宝玉对袭人也是另眼相待。袭人平时虽不以姨娘自居,私心里却也认定那够不着。定然是自己的位置。袭人的温柔和顺,袭人的似桂如兰,所有的一切都使她陷入自身封建的泥潭[ 邹冰《红楼梦中人之袭人》 ],注定了她在宝玉这里,只能是一条永远看不到头的姨娘之路。
袭人是那种“一心想做姨娘”的丫鬟吗?这里就非常微妙了。从事实层面上看,袭人的举动确实是在扫清一切障碍,赢得各方认可,最终将自己推上姨娘之位。[ 虎子《说红楼话性情》]
(1)紧随袭人判词的那幅画大家还记得吗?是一床破席上有一簇鲜花。鲜花是赞美袭人人美,人如花,名如花。那破席呢?有人理解为破鞋。对,就是破鞋!袭人早在第六回就委身宝玉,最后却嫁给蒋玉菡。对这位尤怜来说,袭人可不就是破鞋吗?当然了,这个情节是高鹗杜撰上去的,就算没有蒋玉菡,除了宝玉,她又能嫁给谁呢?哪怕是出贾府了,嫁给再贫苦的人,也只有做侍妾的分,因为她身上永远有宝玉烙印。与其让自己白白糟蹋了一生,倒不如紧跟宝玉,一条道走到底。
(2)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你若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那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出去的了。”(第十九回 126页 段一)
什么叫“咱们两个的好”?当然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花袭人半羞含春心。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既跟了宝玉,心中眼中便只有一个宝玉,自打贾母把她给了宝玉后,她就知道自己走的是姨娘路线,当然,她自己也乐见其成。袭人何等聪明伶俐,难道她不知道给一个少爷做贴身丫鬟意味着什么?不,她当然知道。与其回家过苦日子,倒不如一辈子留在贾府享福。自己本就是个丫鬟,家里也不太景气,哪怕是出去了不也是嫁给个平头小百姓苦一辈子吗?相比之下,花姨娘倒是最好的归宿。
刀搁在你脖子上你也不出去。贾府真的就那么值得你留念,有家都不回,有亲人都不团聚?说到底不过是宝玉值得自己留念罢了。撇开人生规划不谈,宝玉本就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也对脾性,更难得的是宝玉对自己还有小小的依恋,袭人既是把宝玉当主子,更是把宝玉当爱人。
(3)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空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起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是头一件关心的事。夜里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见她有什么动静。(八十五回)
宝玉定亲,不管新娘是谁,袭人都还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将来的姨娘也是差不离的。可怎么又成了头一件关心的大事?难道不同人做了夫人,自己的待遇还不同?虽不中,亦不远矣。如果宝玉不出家,袭人做姨娘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当然很关心正经夫人是谁。倘若是如凤姐一般的人物,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何苦来哉。倒不如早作打算,以谋后划。
虽说夫人做不过是宝钗黛玉二人,但是她们差别太大了。其一,黛玉除了哭,其他什么也不会,以后少不得还要自己来照顾她;二则,宝玉的心思全在黛玉处,真让黛玉进门了,她们少不了每天耳鬓厮磨,自己也就是个摆设了;三来,黛玉为人小气,连周瑞家的送花时顺序搞得不合心意就要生气半天,真要在一个屋檐下过一辈子,还不知会怎么样。相比之下,宝钗就要更合适一点。宝钗为人处世向来周到妥帖,又是个既有气度之人,以后也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宝钗曾经也赞过袭人“这丫头有些见识,倒别小瞧了她。”以后自然不会薄待于她。
可是为什么要找紫鹃探口风呢?这就是袭人的高明之处。紫鹃是黛玉的大丫鬟,黛玉的事她知道很多,而且和黛玉关系极好,亲胜姐妹,对黛玉的婚事是最关心的。袭人私下向紫鹃打听宝黛婚事的事,紫鹃自是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能问清楚。如果去问宝钗呢?宝钗身边人都是从薛府带过来的心腹,没自己贴心的姐妹,也问不出什么,直接问宝钗的话,那意图就太明显了,宝钗那等玲珑剔透之人如何看不明白?倒白白把自己暴露了。再说了。万一自己去找宝钗的事被黛玉、紫鹃知道了,那就把黛玉这条路给堵死了,到头来就是两头不讨好。
从找紫鹃旁敲侧击婚事的举动就不难看出袭人相当姨娘的急切。虽说打听的结果不怎么样,但只要自己不放松警惕就行了。
不管是奴性还是姨娘心理,都是千百年来对女性教育的完整体现,袭人只是继承了这个传统罢了
四 成套的衣服
袭字的第三种解释是成套的衣服。衣服,可以给人以温暖;成套的衣服,更是可以给人以无微不至的保护。有学者更使用了拆字法:袭,上龙下衣。龙者,玉也。不正是说的宝玉嘛,宝玉的衣服就是袭人,更凸显其保护之意。[ 龙衣说,索引派]当然,也许龙衣之说有点牵强附会了,可是袭人对宝玉的爱护在书里体现得太明显了,几乎无处不在。总结起来,左不过三点:
(一)劝学
袭人不通文墨,却也知道学问的重要,时时不忘劝诫宝玉认真学习。
(1)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念书的时候只想着念书,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可不是玩的。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了。”(第九回)
袭人虽只是一丫鬟,却也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也难怪王夫人喜欢他,宝钗对她更是赞不绝口。
(2)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读书也罢,假爱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活在别人面前,你只做出个爱念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爱读书,已经又气又恼了。”(第十九回 126页 段三)
袭人从来都是跟着宝玉的,宝玉从来就不爱读书她也是心如明镜,左劝不听,右劝不改,几乎已经是不抱希望了。只能以老爷来压他,希望他还能读进去几本书。不管是做丫鬟也好、姨娘也罢,袭人总还是希望宝玉能好好地,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怎奈宝玉就是油盐不进,袭人也是无奈。
(二)照顾
袭人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心地善良也好,阴险狡诈也罢;安分守己也好,有非分之想也罢,首先她都是宝玉的丫鬟。在丫鬟的本职上,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已经是无出其右了。单凭这点,她都值得肯定,都无悔袭人这么个花一般的美名。
(1)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碳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第九回 59页 段二)
这是宝玉准备去上学,临出门时袭人的一句话。看看这阵势,又是大毛衣,又是手炉脚炉,生怕冻坏了宝玉。而且他上学的地方又不是要跋山涉水的山野乡村,就是贾家里贾代儒掌管的一个家庭式私塾里,离家不过三五步距离。袭人就这么把宝玉全副武装了了一遍,袭人对宝玉的关心可见一斑。
(2)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凳子上,扶着宝玉坐了;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荷花香饼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再拈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拖着送与宝玉。(第十九回 122页 段三)
袭人回家探亲,宝玉左右无聊,就尾随而来,袭人吓了老大一跳,却也把宝玉请进屋好生照顾,这就是当时的一段细节描写。这段细节描写很细,细到了毫厘之间;很精彩,精彩到了微末之处。
1,什么叫不敢乱给东西吃?袭人家里的食物是馊了还是投毒了?一般的家常小点心都不能吃!
2,袭人当时回家探亲是隆冬时节,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可是热气腾腾地烤着火,半点不冷。而宝玉进屋后呢?除了烤着火堆里的火,还拿了手炉,垫了脚炉。,袭人就不怕把宝玉给烫坏了?
3,袭人家境一般,甚至很窘迫。当初就是因为穷得没饭吃了才把袭人买到贾府,虽说现在好点了,却也不景气,贾府家世地位在那里摆着,宝玉又是正经少爷,袭人的地位自然也不低,虽说是女儿,却是当主子伺候。没见她娘和哥嫂都没手炉脚炉吗?由此可见一斑。袭人用的茶杯自然也是最好的,保不定还是家里人知道袭人要回来,特意买的新的。袭人遍观全家,也只有自己的茶杯才算干净,也才敢给宝玉喝。难不成其他茶杯真的三年五载不曾洗过?
4,松瓤本就是极平常的小吃,袭人却连细皮也要吹得干干净净,唯恐宝玉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还要用手帕托着,在她看来,自己的手也不够干净到给宝玉喂食物。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不胜枚举,袭人已经把宝玉照顾到了最微末之处,细得不能再细了。真的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三)劝勉
袭人源自贾母处,又服侍了史湘云几年,经这二人调教一番,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做事周到,言语得体,眼光犀利。除了把主子的衣食起居照顾得妥帖周到之外,更不能忘劝勉之德,时时为宝玉着想,处处以宝玉为中心。
(1)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生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有‘四儿’服侍,我们这些人,白玷污了好名好姓。比不得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夜里说了,早起又忘了。”(第二十一回 138页 段三)
宝玉自小就有和女孩一起嬉闹的毛病,袭人劝过无数次,却无甚用,只得以假生气的方法劝诫宝玉恪守规矩,要有个少爷的样子。
(2)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则么样?在这么下去,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同鸳鸯前面来见贾母。(第二十四回 153页 段二)
如果说前面还是洋装生气,这次可就是真急了。宝玉和女孩玩闹,吃女孩胭脂的毛病不仅不改,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还是在老妇人的眼皮子的底下,怎能让袭人不急?鸳鸯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又是老太太眼前的红人,宝玉居然连鸳鸯的胭脂也敢吃,万一鸳鸯一时兴起去老太太那里说两嘴,袭人死无葬生之地不说,宝玉也少不了一顿毒打。袭人真的是无可奈何了才这么生气,与其说是气,倒不如说是失望。
作为宝玉的丫鬟,袭人是敬业的;作为宝玉的大丫鬟,袭人是称职的;作为宝玉的首领大丫鬟,袭人是优秀的;作为宝玉的准姨娘,袭人是完美的。她做到了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一生一世都在保护宝玉,呵护宝玉,虽说最后劳燕分飞,至少对得起自己的名字。
五 和 合
袭字放在袭人身上的最后一个解释就是和,合。和睦,联合,合作,团结。却也是她的一大特点,不得不提。这里主要讲两个例子。
(一)和平儿
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罢了。”说着,又特特的打开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的衣裳与她换了。(第四十四回300页 段二)
凤姐生日那天,众人凑份子玩得好不热闹,贾琏没了管,自是脱缰的野马,拐着鲍二媳妇就进内房。刚巧凤姐酒醉回家,听到了动静,又听贾琏说要休了凤姐扶平儿上位。凤姐本来就是气大的主,这会儿怎能不气?越发连平儿也很上了,平儿两头受气,挨打受骂自不必说,最后就跑到怡红院来了。也才有了袭人对平儿的宽慰。
鸳鸯、袭人、平儿、金钏、紫鹃、司祺等各房大丫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说是亲姐妹也不过分。平儿被打,袭人自然心伤。可怜平儿是冯洁德丫头,又不好多说什么。倘若凤姐一时气消,与平儿重归就好,倒是自己里外不是人了。所以才说“二奶奶只是一时气急。”好言宽慰之外,又拿出自己压箱底的衣服与平儿换上。什么叫特特的打开箱子?当然是特地为了平儿打开的,平日不大穿得衣服?如果是粗布烂衫,会藏得那么紧?定然是只穿过一两次什么从未穿过的新衣服。这就不难看出袭人对平儿的重视。好言相劝、又拿出好衣服,仅此两点就不难看出平儿在袭人心里的地位。再好的衣服也抵不过姐妹情谊。
(二)合鸳鸯
袭人忙道:“你倒别这么说,她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哪位太爷太太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的人自有她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四十六回)
贾赦欲强娶鸳鸯,鸳鸯不就,又无他法,正与平儿袭人在假山后商议对策。正碰到鸳鸯嫂嫂来劝鸳鸯嫁与贾赦。鸳鸯不过顺嘴说了个小老婆,她嫂嫂就顺势把旁边的平儿袭人扯进来,也才有了袭人的这通话。
袭人平儿虽说是内定的姨娘,但也就只是主子们知道,也只有主子们能决策,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人吆五喝六了。袭人本来就同情鸳鸯,也不待见鸳鸯嫂嫂,见她还说道了自己的痛处,说话的口气就强硬了点既是微微鸳鸯出气,又保护了自己及平儿等即将做姨娘的人的脸面。毕竟只有她们才能真正的团结,也只有她们才能相互扶持。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不说,什么事不做?”(四十六回)
鸳鸯在这里提到的十多个丫鬟,不是各房的大丫鬟,就是得主子疼爱的可心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交心,无话不谈,胜似姐妹。因为她们是一个团体。贾府看似只是一个家,但是太打了,少不了拉帮结派、各成团体。赵姨娘和周姨娘眉来眼去以保护自己吗,周瑞家的不是和各陪房打得火热就敢随意找小丫头的麻烦嘛,十二官不是抱成团连赵姨娘也敢打吗?……这就是集体的力量。他们这十几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很深,身份又差不多,自然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集体了。袭人照顾平儿,宽慰鸳鸯,鸳鸯不告发司祺……与其说是保护别人,倒不如说是保护自己。只有集体足够团结,足够强大,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
袭人深谙其旨,所以就会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保护身边的姐妹,当然,这也和她温柔和顺的性格不无关系。可是不管怎样,袭人都将袭作为‘和、合’发挥得淋漓尽致。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推敲:雪芹先生给袭人取名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说袭人的性格到底是怎样的呢?在曹公眼里,袭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我就要反问了:弄得清楚吗?
《红楼梦》,四大名著之首,唯一一个构成一种学问的小说,其地位自然无可撼动。可是它就是一本残书——没写完的书:
1,曹雪芹只留下来八十回,后四十回都是高鹗按照自己的思路改编的,说得难听点就是篡改。因为后四十回和前面埋的许多伏笔差别太大了。
2,流传下来的前八十回也是经过许多人的手抄本才逐渐形成印刷体的,各人思想情感不同,艺术眼光迥异,在原著的基础上改动了多少已不可考。
3,真正流传下来的脂评本确实是曹雪芹的手稿,可惜只幸存下来了几回,又能读出什么呢?
现在能看到的通行本的百二十回版,数经人手,在原著的基础上改了多少,加了几多,有删了哪些,真的已经无从知晓了。虽说作者是曹雪芹,可是里面不知道掺杂了多少位作者的思路,我们还读得出什么原滋原味呀!说到底,我们也玩不过是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揣摩人物性格,揣度人物心理罢了。
对于袭人取名的原因,我们能确凿的只是‘花气袭人知骤暖’那段话,曹公的真正意图已经淹没在滚滚长江水里了。我们也只是在情节的基础上暗自揣度曹公当时写作时可能有这样的情感,或者暗藏了那样的玄机。晋见王夫人时说的那短话确实有告状、暗算人的味道;她平时对宝玉的保护,对宝玉的‘爱’也是历历在目;温柔和顺,团结姐妹也有铁证……
要怪也只能怪曹公对袭人的描写太模糊了。雪芹总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许多情节都清楚明白却又觉得暗含深意,许多人物看着简单明了却又把握不住。[ 刘心武 《刘心武揭秘红楼》]换个角度看,这不就是其精妙之处吗?不正是袭人吸引我们的地方吗?
我们为何要人为地把袭人定义为摸个片面化的角色呢?偷袭别人去,爱护宝玉,团结姐妹……这都是她身上的特点,也正是有了这些看似矛盾的特点,袭人才是独一无二的袭人。才是最得宝玉关爱的丫头,才是在大观园里最吃香的丫头,才是在贾府最得宠的丫鬟,才是就几百年来最琢磨不透的艺术形象。
袭人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回,最后的谢幕是在最后一回,是贯穿全片的人物;曹雪芹在丫鬟上的着笔也就数袭人最多。单从这两点就不难看出曹公对袭人是喜爱的,是疼惜的。他只是不想袭人受到太多的伤害,他只是要袭人又足够自保的能力。他也不想袭人害人,他只求袭人能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疼惜自己。[ 时髦的傻子《怎么看袭人向王夫人进言》:袭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克尽职任”以求自保或者说以求上进乃是人之天性,这是“丛林法则”在怡红院丫鬟们身上的具体体现。]袭人也只是出在自己的位置上,基于自己的性格,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真正的好小说写到后面,人物的性格已不由作者控制。雪芹好不容易塑造了袭人,他真的不想毁了这么个可心人。以致到后来都身不由己了,我们品味出来的袭人也才这么复杂。
不管曹公给她取名时有怎样玄机,不管她的名字有何等的复杂,我们只要知道她是袭人,是宝玉的袭人,是大观园的袭人,是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袭人就好了,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