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已经很深了。
刘峰还没有睡。他知道张小先也没有睡。他很想跟张小先聊聊天。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夜很深,也很静,静得能听到蛙鸣和蟋蟀不知疲惫地演奏。
这是一大片荒地,名大荒泽。方圆百里,渺无人烟。
他们一行九人,是来建房子的。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他们是来招募工人、管理和监督工人建房子的。当青衣楼楼主安劲神安排这个活给他们九个时,刘峰皱皱眉头,嘀咕道:“监督别人,还不如我自己干呢。”
但也只是嘀咕一声而已。青衣楼楼主是受琅琊阁阁主之命来安排这项大工程的。确切地说也不完全是受命,而是安楼主努力争取到的机会。因为这次要建的,是琅琊阁第三个分部,前有两个分部的成功案例摆着,阁主给的规划是接近总部规模,指望他们九个,就算这辈子都交代在这儿,有生之年也别想建好。
不过说起来青衣楼人才济济,这开疆拓土容易立功表现的机会,一般都是楼主的亲密手下才能获得,怎么会轮到他们几个呢?据说他们并不是那个安神经的心腹。
风雪楼楼主连城三少面对鬼谷小红玉的问题,笑而不答。小红玉貌美如花,可在江湖上却是个小白,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并不大分得清。喜欢跟她喝酒聊天是一回事,聊些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
“连这个也猜不出怎么走江湖啊小红玉?”随着清朗的声音,一位翩翩佳公子飘然而入,坐在小红玉的右侧,并随手端起小红玉的酒杯,在她阻止之前一饮而尽。
小红玉嘟了红艳艳的唇站起身就作势要走。来的这位公子却不相拦,只是漫声道:“从来无情林间风,拂了杨柳拂红衣。”
小红玉一愣神间,一位蓝衣公子已落座。小红玉此时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回到座位上了。只是不再理会先进来的白衣公子,却纤纤素手为新到的公子斟上一杯酒。
“林枫,你们怎么看安楼主的这次领命?”连城三少仿若无意地淡淡开了口。
“安楼主这不是力求上进嘛,好事。咱们琅琊阁下各楼,都应当学着点。”林枫打着哈哈,对小红玉展颜一笑。
“多谢各位如此好兴致,为我此番承建琅琊阁第三分部摆酒庆贺。”这一声来自一个面相普通身量短小的青衣男子,他的人几乎与声音同时飘入,鬼魅般身形。
落座后,青衣男子微微笑着,向在座的都拱了拱手,又面向小红玉笑吟吟道:“我派去的这几条汉子,是琅琊阁总部初建时的老伙计,身份不高,名头却是不小,都是狠利的主。那么大的建筑现场,没点能耐却是震不住的。想当初琅琊阁初建,他们几个管理的几个场子,乱中有序,进展最为顺利,伤亡人数也是各场最少的。”
“那你此番是真心重用他们了?”小红玉脆生生问。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青衣楼的宗旨就是人尽其材嘛。”安劲神态度极友好地笑答。
二
张小先他们也不清楚安楼主为嘛选了他们几个去打头阵,毕竟这种开疆拓土的事,手中权力可大可小,本应由那个与安劲神打得火热的王凉城或者安劲神的舅哥容兵两伙人抢得先机才对。但无论如何,他们起初是欢喜的,也许这是得到重用的一个信号?也许就此可以出人头地呢?
当张小先跟妻子说起这事时,妻子一句话如一桶三九天的冰迎头泼下:“那一片蛮荒之地,不先派几个人去探个路拾掇下,他们横行霸道起来多不方便?”张小先弱弱回了一句:“妇人之见!安劲神好歹一楼之主,怎么可能只想着那些小贪小利?”“那,允你们什么事上能拿主意吗?”妻子追问一句。
张小先一愣,才发现他们这几条汉子,去那一片蛮荒之地,竟然没有一件事可以自己拿主意。楼主的规定里,甚至夜里在哪里歇息,在哪里搭建临时住所,招募什么形式的临时住所等等,都要听安劲神那两只不知疲倦的信鸽的。
安劲神对手下人态度极温和,难得听他一句重话。青衣楼在他的带领下也越发红火,在琅琊阁中地位似乎一日高过一日了。只是不知何故,江湖上众门派提及他,总是三分戏谑三分不恭,另四分,却是不可说。
张小先一行九人此时恭恭敬敬立在他面前,每一个人都高出他一大截,他微笑着走到他们身边,又退回去,坐在那张雕刻了一只巨狮的黄梨扶手椅上,轻轻拍了拍手。
门外悄然走进九个年轻的青衣小婢,每人手上一个托盘,盘内是一件新的绸缎的青衣长衫,一锭银子,还有一张文书。
“你们此去,都是要管人的了,这长衫嘛,可以撑一撑场面,不能失了我们青衣楼的威风。这银子,是我个人送上的安家费,你们此去,艰辛啊,所以我略表心意。这文书,无非是说明此行纯属自愿,生死由天,两不相干。当然,一则你们此去,虽是艰辛些,但生命危险想来还不会有;二来,就算是万一不幸有了意外,我青衣楼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安楼主语气温和,完全是商量的态度。
“谢安楼主抬爱!”张小先是一行人中年纪最长者,娶妻已两年,妻子有孕在身,此番离乡,自是多有牵挂,是以提了疑问:“只是我们这几人中,五人已在本县娶妻,现去乡数百里,听闻楼主已拟安排我们举家迁移。林强家有病弱老母和刚两岁的娃,张凡家妻子体弱,贱内正有喜,若此时迁去那蛮荒之地,只怕多有不便。是以属下斗胆……”
话未说完,安楼主已微笑截断:“如此且放心,你们只管放手专心做事,迁移一事交与我,新阁未起,城尚不城时,绝不让各位的家人涉苦涉险!
三
张小先他们抵达大荒泽的第一晚,是在拟建阁地基的中心部位烧了一堆火,铺了些毡子就各自胡乱躺下了。除了荒凉也并没有什么毒虫猛兽之类,可第二天清晨看大家脸色,都暗沉沉的,显然都没怎么睡。
刘峰冲着青衣楼总部方向吼了一嗓子:“你大爷的安家费!”
一天就此开始。
其实他们虽然只有九人,却是来自原青衣楼三个组,各自负责一块。张小先不过是年龄最大,却并不是九人中的老大,只是初来此地,颇有几分抱团取暖的意思,大家才尊他一声张哥,也喜欢凑在一起商量。
建房的人是陆续到齐并且开始动工了。安劲神甚至亲自来视察过一趟,走的时候拍拍张小先的肩,赞许地点点头。
三个月过去,大荒泽琅琊阁第三分部周围,已经开始有了来自周边各城的生意人。酒香、肉香、脂粉香,都开始混杂在浓浓的汗味中了。但住的都是临时搭建的棚,生意虽然做到这边,来主持的,却都不是老板本人。无论与哪个城哪个村相比,这里的环境都实在是太苦了。
尘土飞扬、找不到一口清澈的井,全是泥沙俱下的;很难吃上新鲜的瓜果蔬菜,都是靠马力从百里之外拉过来的,所以昂贵的也不是人人吃得起;也没什么药行,只有几个江湖郎中偶尔混迹,背篓里一些身份不明的药材每每让人生疑。
至于脂粉香,哪里比得上城里的那一排柳青青的长街,大红灯笼高高挂,步入那个街口,血就开始沸了。这里的脂粉,可真的是脂粉,脂粉下少有颜色,更难见风情。
可既来之,则安之。这也是间接为琅琊阁干活,做得好,虽不一定会得到琅琊阁赏识,起码会挣一个好名声。干得不好,却一定会遭整个江湖嫌弃,他们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汉子,身份不高,颜面却是一样珍惜的。
四
“张哥,那边,那边是嫂夫人啊!”刘峰气喘如牛地跑过来喊正在跟几个建房师傅商量事的张小先。
张小先眉头一皱:“她起什么哄,跑这来干嘛?”
“还有强哥家的,凡哥家的,好像是搬家来着,都坐着驴拉的平板车呢。”刘峰总算喘了口气。
此时已是十月底,风萧萧,一不小心就被黄沙眯一眼的沙。张小先一行九人全都放下手中的事冲了过来,迎接这一队老弱妇孺。他们全呆住了。这不就是搬家么?他们住的都是四处漏风的棚子,这些老弱妇孺过来,怎么住?
张小先的临时窝棚里,他的妻刚刚躺下,七个月的身孕,路上颠簸了三天,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可看到张小先的那一刻,她只是一脸倦意地说,“我有点累了。”
张凡脾气急,暴跳:“安寺神你这个王八蛋,当初说的那么好听,不是城未搭好绝不让我们家人涉险?这是搞什么鬼?”
林强和刘峰看着张小先。
为了不让他们牵挂家人,更好地投身于琅琊阁修建,所以青衣楼楼主特意安排了十辆驴车,还派了五个他私人的护院,将这帮前行者的家人家当全部送了过来。安楼主自己也将于三天后迁至此处居住,亲自参与管理。
这是随身护院带来的口信。
楼主的临时住所刚刚修建完工,与青衣楼总部安劲神的宅子虽不能比,却也是极尽能工巧匠的各种才智,甚至引了一眼泉水到住所内,绝不会像他们一样,想喝一杯没黄土的茶都是难事。
林强的妻此时补了一句:“我们城里的住所已经被安楼主收回去了,因为城里沸沸扬扬的,抱怨我们占了两处住所,既然新城里有住的地儿了,老城的就应该退了。”
五
“楼主,家母从到这儿之后就上吐下泻,游方的郎中实在是治不好,我若再不送母亲回城医治,她老人家怕是扛不过去了。”林强性子一直好,此时满眼通红,也不和是哭的还是熬的。
“楼主,当初说好的城未建好先不搬迁的。现在这……”张小先一开口,又被挡了回去。
“老张啊,你也糊涂了?首先,我们当时说的就是三个月后举家搬迁,你们是记错了还是听错了?这是考虑到你们孤身在外,想方设法让你们夫妻长相聚,儿子能多承欢父母膝下。再说,这城已经建得七七八八了,只是还需要进一步完善嘛。你看我不是也举家搬过来了?我这一家老小都能住,你们家人就住不得?”
张凡急了:“楼主,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张凡,有你这么跟楼主说话的吗?”旁边一个胖子阴冷冷地喝了一声,“楼主的话也敢质疑?”
张小先瞟了一眼胖子,正准备继续争执,却听到外面刘峰急声喊:“张哥,嫂子,快来看看嫂子!”
张小先未及施礼便冲了出去,张凡和林强也跟着冲了出去。
四面漏风的窝棚里,张小先已经尽量用一些衣物棉被堵住了些缝隙,但风还是东一头西一头地窜进来。张小先的妻子刘婉此时脸色苍白,眼角两行泪,已晕过去,身下是汩汩的血。张凡和林强的妻在一旁啜泣。
“哭什么,快想办法啊!”张凡吼。
两个女人只是抽泣着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哥,嫂子,早产了,娃娃下来没声音,嫂子晕了过去。这血,止不住,这里没稳婆,那游方郎中死活不肯来……”刘峰也说不下去了。
张小先跪下,愣愣抚着妻子的脸,轻轻擦她脸上的泪。夫妻长相聚,婉儿,夫妻长相聚啊。
血流出来,流到黄土上,很快就渗入土中,留下一块印渍。但一阵风沙过,就被遮盖了,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