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星子西落，看着晨光东亮我静静地倚在石柱旁，迟迟地看着一个永远也望不到的地方。还是这红色宫墙，还是这鎏金飞檐，还是这四方天空……我怔怔地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情景，心中可叹，自己到底是出不去的。

这是我回到金曌宫第几天的日子了？我怎么觉得好似已经耗尽半生的辰光。可是，我知道，时间就像被人掐住了咽喉一样，还有源源不断被囚的日子。

“娘娘，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宿了，可要冻坏身子了。奴婢为您请个御医来瞧一下吧。”馨儿是金曌宫新进来的宫女。在我离开之前，并不曾见过。她告诉我，她是西南人，原是富足的农户。一场旱灾，让这个本可以自给自足的家庭变得贫瘠不堪。馨儿的父亲无可奈何下，决定带着女儿投奔京城一户姓卢的人家。卢家在京城是个杂货商，昔日因为入西南采买，才与馨儿的父亲结缘，并订了娃娃亲。

卢商人为定亲，给尚在襁褓中的馨儿留下一块滴绿的翡翠镯子为信物。然而，他们来京数日都没有打听到卢家的下落，当他们用尽盘缠，打算忍痛变卖信物时，才被当铺告知，这不过是寻常的玻璃镯子。

在投奔无望下，馨儿的父亲打算带女儿回家。可是她却拒绝了，而是执意将自己卖进宫里。她告诉父亲，回家好好善待母亲和弟弟，她会好好在宫里多攒些钱，让他们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晃眼，馨儿在金曌宫已经一年多时间，而她一心希望多攒的工钱却早已被各个掌事姑姑榨干一空。

我细细瞧着她，这张脸平淡无奇，唯有那双眸子，总是带着深深的无奈。回到金曌宫后，周煜没有再来看过我，只让尹魏胜安排我的一切。他择了昔日阮沁彤住过的翠微阁，还挑了几个下人让我使唤。我知道我这里需要的人手不多，况且尹魏胜带来的婢子，大多数都曾是我调教过的。我是谁，宫里谁都知道，但是因为周煜，谁都不敢轻易提及。她们只用眼神交流，却还是像一场喋喋不休的议论在说：“果沫儿不是死了吗？她怎么成了皇上的人？”

我不喜欢她们眼中猜疑又嫉妒的眼神，惟独看中她这双流露脆弱的眼睛，就留下了她和几个杂役。

“是吗？”我确实有些疲倦，“我们进去吧。”

“娘娘，刚才尹公公来了，让奴婢捎一句话——”

馨儿的话并不让我有多意外或者多欣喜，相反，我的心反而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大概能猜出其中的内容。

“是——册封的事。”馨儿继续道。

“……”章居梁就在金曌宫里。多半，关于我的谣言已经到了他那里。我好想抱着他痛苦忏悔，可这只会为他招来杀生之祸。不能见了！不能见了——就算在同一方天空下，就算他近在咫尺，可是我这一生，都不能再轻易见他了。

“馨儿，我很累。”话音刚落，泪珠子却不能控制地跌落在地。我垂下头，尽力不让她看到我的脆弱，只低低地说，“我想睡会儿，不要让别人来打扰我。”

“可，万一是皇上来了？”她问。

“他不会来的。”我冷冷道。我明白，昔日他的占有不过是为了给周寅难堪。就算是死，他也要让周寅带着抱恨而终。我恨周煜的自私和无理，我多希望，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来打搅我。

“娘娘，娘娘，”恍惚间，我仿佛还沉醉在那清淡的杜若香中，馨儿急促的呼唤声还是将我唤醒。

“怎么了？”我睁着惺忪的眼睛，却看见眼前有一个模糊挺拔的身影。

“沫娘娘吉祥——”一个身着红色宫服的小太监含笑着向我行礼。

   宫里太监的声音总是尖锐低沉，我看着眼前的小厮，觉得万分面生：“你是——”

   “娘娘，这是陈太妃宫里的人。”馨儿在一边小说附和道。

   小太监保持脸谱式的微笑：“太妃娘娘一直想见沫娘娘，只是，太妃娘娘担心您初进宫，身体尚未调试，所以迟迟没有召见。今儿个，就是想请沫娘娘跟咱家走一趟。”

   “陈太妃？”我的心漏跳了半下——陡然想起初次和周煜相遇时，在冷巷门口惊险的一幕。如果当时我没有用满夷话求饶，也许今天的我倒还是个干净的。

   太妃为何会突然想要召见我？她心里是否清楚我就是昔日那个小宫女果沫儿？然而由不得我多想，馨儿就已经在旁边低声催促：“娘娘，快起来梳洗吧，别让太妃娘娘久等了。”

   小太监微微一躬身子：“馨儿姑娘不用着急，太妃娘娘说了，沫娘娘是新人，初到宫里难免各项不适，这次召见，只为叙叙家常，不用太过拘束。”

   饶是这番话，馨儿也不肯有半点怠慢。从选衣服到挑首饰再到梳头更衣，她虽年纪小小，又不喜多言，但手脚却极为麻利。而且眼光也很是到位，特意捡一些素色清淡的裙褂首饰给我，又梳了一个庄重淡雅的包髻，让人看上去更清爽利落。

   馨儿没有为我的指甲涂上丹蔻，也没有在我的脸上和唇上染上胭脂，只是用自己平常采摘的野花研磨成粉，稍稍搓在我的耳垂下，然后才满意地笑道：“虽然清淡，但幸好娘娘的姿色尚属上乘。”

   我忍不住扑哧笑起来，自小在莺燕环绕的後宮，但是姿色出众的宫女就数不胜数——我如何算得上上乘。不过是个干瘦的黄毛丫头而已。但我也不愿计较她是否奉承，只是淡淡笑着跟她嘱咐了几句，便跟着那个小太监走向凤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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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中的凤阳宫金碧辉煌，然而此刻，这里已经变了模样。奢华的陈设被撤去了不少，浓烈的檀香也不复存在。园子里原本到处都摆着奇花异草，而今只留得几棵松柏。

   太妃还似记忆中的那样清淡消瘦，那鎏金的凤冠反倒是像个累赘，压得她纤细的脖颈看似好像要断掉。清丽媚长的眉眼里依旧一片清淡，如果不是宫人围绕，和凤阳宫的凤座，我还以为太妃还是冷巷里那个废太妃。

   “你来了。”她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苏沫，参见太妃娘娘——”我走到跟前，屈膝行礼。

   “西南的日子，受苦了。”太妃含笑着拉起我的手，轻轻揉在手心。“比记忆里，倒又瘦了些。”

   “太妃娘娘关怀。”我微微垂下头，难分这次前来的含义。

陈太妃许是看到了我的拘谨，她看了周围的宫人一眼，这些人立刻垂首倒退出门。“沫儿，现在这里只有你我，可不必这么拘谨了。”

“娘娘，”我抬起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道，“您总算是苦尽甘来。”

“是啊，我们两个原是冷巷里的废太妃和金曌宫的掌事宫女，而今，却都成了皇上身边的人。”她笑着拉我坐下，“皇上有本事扳倒太后，接我回来，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但，他竟然将你纳在身侧——这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

   “娘娘，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段她所谓的“奇妙缘分”。

   “你的事我听说了。煜儿本是让你留在周寅身边，为他做事，如今既然功成，他自然要给你名分，也算是犒劳你在西南的辛苦。”

   我冷冷道：“太妃娘娘，我还记得您曾说过当日满夷族长将您送进宫，让您和您的家族获得莫大的荣耀，可是您自己却根本不想要这份恩典。”

   “沫儿，”她微微一怔，“你的心里，难道没有煜儿？我还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

   “如果我果沫儿是皇上钟情的人，又怎么会被送往西南做周寅身边的细作呢？”如今，我并无太多顾忌。得罪谁也好，不过是领一个“死”字，反正，我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在金曌宫里死去只是个时间问题。只要不牵连任何人，我并不惧怕这个字的到来。

   “唉——”太妃没有生气，她抬起手，轻轻抚着我的面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心疼，“这种苦，我懂——你可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我咬住嘴唇，当周煜占有我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告诉自己，从此以后，章居梁只能成为一段死去的记忆，我再也不能轻易对任何人说起，“没有。娘娘，只是果沫儿从来只是做一个简单的人，过简单的日子，我并不想成为嫔妃，也不想卷入任何的宫斗当中。”

   她看着我的眼睛，清浅一笑：“这话里，一半是真心，一半却又隐藏。不过，我不计较你对我瞒了什么，我也知道你为何瞒我。可是沫儿，如今，你已经是煜儿的人了，心中再有多的遗憾和痛惜都不能露在脸上，你明白吗？沫儿，你的生死牵扯的不是你一个人——”

   “……”

   “其实今日我让你来，就是要给你一句话，平心静气。”太妃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虽一直在冷宫里，却也听过你的事，知晓一些你的脾气，既然以前你知道要隐忍，而后，成了皇上的女人，只怕更要明白这个道理。”

   “……”

   她伤感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有些人，只能放在心里，然后等死了那一天，才能解脱对他的思念。”

   看着她神伤的面容，我不得不点头回应：“太妃娘娘教训的是——沫儿一定铭记在心。”

   “感情的事，是煜儿的霸道耽误了你。以后，我会让他好好待你。”太妃旋即收去悲伤的神情，温柔地笑道，“虽然他没有长在我身边，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很孤独，心中一直也渴望一个能够深爱的人。沫儿，这么多嫔妃当中——我希望那个人会是你。”

   可是我不要！我已经把倾尽毕生的爱给了另一个男人，现在又要怎么学会将这些爱分出来，给一个一直伤害我的人？

   对于周煜，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的感觉除了冷，就是怕。即使那夜他极尽温存，然而在我的脑海中，依旧是一场永不再忆的噩梦。我不敢抬头，不敢面对太妃殷切的目光。她不会懂，于我而言，下半辈子更希望去的地方，其实就是冷巷。

   “沫儿，”太妃拉着我的手，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不管你愿不愿，你已经在煜儿的身边了。往事只能压在心里，如果你不小心给任何人看出来，于你，于那个人——都是很危险的。”

   “……”我倒抽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只能无声地看着她。

太妃拍了拍我的手：“听说皇上册封的诏书一会子就会下来，你还是回宫好好准备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