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靠暮梓涵,是不是在兵行险招?我反复问着自己同一个问题。可是,暮梓涵说得没错,如果我想借用阮沁彤的势力保章居梁,同样是任人鱼肉。
难道,在这个金曌宫,我就不能借助自己的力量去挽救我想要保护的人吗?
“沫儿,”我恍惚中,被娘的呼唤回过神。她看着我一脸寂寥,张了张口,却又吞下口中的话语,“你这样心神恍惚,做出来的点心,能让太妃娘娘喜欢吗?”
“……对不起,我,”鼻腔一酸,我无法在娘面前掩饰心中的哀痛。我太担心章居梁的安慰,怎么办?这种哀痛和无助就像两只手掐住了我的咽喉,不能呼吸,不能吞吐,而心眼却时刻被吊到嗓子口。啪,泪水滚落到手中的面团里。我一向很能自制,可是只要是面对他的事情,我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绪。
“沫儿,你这是,怎么了?”娘惊诧地看着我。她一手将我转身子,惶恐地看了门外一眼,“这里,不是随便可以掉眼泪的地方。”
“对不起,我,我控制不住。”我不能开口,每说一句话,泪水就像泄闸一样,奔流而下。
“你这是为了什么?”娘低低地厉声说道,“沫儿,你若再是这样,只怕自己会性命难保。”
“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性命难保。我只是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颤抖着唇,还是面对娘的面前,说出了压抑已久的真心话。
“你要保护的人——”她倒抽了一口气,将手掩在我的嘴唇上,轻轻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周寅王爷还活着。”
“娘,”我瞪大眼睛,“你知道王爷在哪里?”
“……”她别过脸,“你那日苦苦求我想太妃打探王爷的下落我就知道,你们的感情绝非你说的那么简单。”她叹息着,“你这又是何苦,如果昔日你真心爱重王爷,又何必助皇上一臂之力生擒他呢?”
“我,”娘误会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告诉她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我爱重的不过是御医院的一个御医而已。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娘,你知不知道,王爷到底在哪里?”
“你想做什么?”她蹙眉问我,“难道你们还想在一起吗?在这金曌宫,周寅是皇上恨之入骨的人,难道,你以为你能救他出去?”
“娘,我只要见一面,见王爷一面就好。”我急促地呼吸着,“我不骗你!”
“不行!沫儿,我不能答应你。”娘决然地甩开我的手,“你今日已经成为贵妃!这些往事,我不能再让你沾染。”
“娘,我求你!此事,对我来说万分重要!”我苦苦哀求。也许,章居梁的生机就在一线。
“我不会答应你的!”她推开我,“今日你就先回去吧,我去回禀太妃,就说你身体不适。”
“娘——”
“不要叫了。”她留给我一个冷酷的背影,“我是金曌宫的女官凤栖亭,你是皇上的敦贵妃。今后,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我不会再来凤阳宫见你了。”
“娘!”为什么,明明生机眼前,却不给我一个机会——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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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太深,可是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锦绵在身侧发出低低的涕泣声。我轻轻掀开她蒙住头的被角:“怎么了,锦绵?”
“敦娘娘,”她转过脸,粉桃似的脸蛋沾满泪水,“我,我不敢说。”
“傻孩子,在你心里,敦娘娘是要为难你的人吗?”我抹去她的泪水,“我虽不是你的亲娘,但今后,你我便是以母女相待,你心里有什么苦闷的话儿,只管告诉敦娘娘。”
“我,”她啜泣着,“我想娘了。明儿个,就是娘的生辰。冷巷凄苦,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说着,她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泪珠儿又纷纷坠下,“我做女儿的不孝,亲娘在受苦,我却日日享尽荣华,我——”她将头埋在我的胸口,嘤嘤啼哭,叫人听得动容心碎。
“好锦绵,”我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秀美的长发,昔日里,我心里总是为她那日的锐利心思担忧。然而如今,她在我面前不过还是个柔弱无助的女娃儿。不错,昔日她这样做,也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母亲庇佑,又遭受静妃等人欺压的缘故。“锦绵,你的这份心思,淑贵妃一定明白。你要是想让她开心,就是自己好好过好日子。”
“可是,我越是开心,心里就越是内疚。”她抬起脸,“敦娘娘,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娘,你能帮我吗?”
“冷巷是皇宫禁地。”我叹息道,若是以前我还只是个掌事姑姑,还有机会进去,可现在,作为后宫嫔妃,这至高无上的身份反而成为了桎梏,“锦绵,后宫嫔妃随意进入冷巷,是要被严惩的。就算你是王姬也一样。”
“我不怕!”她倔强地抬起脸,“冷巷凄苦,娘要在那里过万后半生。如果我不能跟她说说话给她安慰,万一有一日她想不开怎么办?”锦绵落寞地看着窗外,“我是王姬,就算犯了天大的错误,父王一定不会为难的。敦娘娘只要当做没看到我去冷巷就好了,实在不用为我犯险。”
“锦绵,”这话像是钢针扎在心头痛得淌血。我成了贵妃,却比昔日一个掌事姑姑更难保护身边的人,“傻丫头,敦娘娘即是你的娘,又怎么可能看你只身犯险?”
“那么,敦娘娘可是愿意帮锦绵去冷巷探视?”她终于露出满含笑意的眼神,“敦娘娘,求你——”
“睡吧,”我将她搂在怀中,“敦娘娘,总会有法子带你去看淑贵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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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任何嫔妃都要熟悉冷巷的情况。那斑驳的红木门,阴沉的高墙和支离破碎的屋顶。在冷巷服侍的下人,多半是在宫里做错事受到责罚而派来的。每个人的表情苦闷而抑郁。他们时时刻刻渴望飞出这座阉割了人自由的牢笼。只可惜,这里离自由,远得遥不可及。
馨儿准备好的衣服和寻常宫女相差无几。她坚持要陪同我们一起进来,可是这事越是人少知道越好。幸而冷巷的人从不能踏出这里半步,所以究竟新封的敦贵妃长什么样子,谁也不会知道。
相反,我在他们眼里,可能还是那个偶尔进出冷巷的掌事姑姑,果沫儿。
“果沫儿姑姑,你怎么来了?”小梅在冷巷侍奉已经多年。这里就像金曌宫里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外面就算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里的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无从知道外面的变迁。
小梅原是太后房里的下人,是周煜血洗冷巷后没多久被打发进来的人。只因为打扫时打翻了太后的玉观音,所以被罚到冷巷做打扫。
我曾为探视陈太妃进出这里,与她有几次照面,偶尔也为她带一些需要的吃食和衣料。虽然并不名贵,但她对我却处处感激。
“有一年时间没见到姑姑了,莫不是您高升做了女官?”她含笑着问。
“确实有一年时间没来了。”我笑而不答,“这里变化可真大。”
“哪里有什么变化,”她淡淡一笑,“还不是一样的凄凉苦楚。虽然,废太妃被接出去了,淑贵妃却被打发了进来,可是您是知道的,她们不会轻易和我们这些下人说话。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永远只能看,却不会明白。”
“小梅,我是来见淑贵妃的。”我从袖口掏出一盒水粉,在这里,一盒胭脂远比一袋子金瓜子要来得让人雀跃,“你能帮我看着门外。”
“姐姐放心。”她苍白的面颊果然露出了少有的红晕,“就像以前您探视废太妃一样,我会帮你注意外面。”
锦绵被我打扮成一个寻常小丫头跟在身后。
我对她略略点头,然后径直往里屋走去。
冷巷的人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并不在乎谁进来谁出去。因为宫规有令,冷巷中人但凡踏出一步,论以死罪,这让里面的人即使知道什么,也难以出去告密。
里面那一间佛堂曾是废太妃居住的地方。如今,却又住着一位废弃的贵妃。淑贵妃远没有我想象当中的灰头土脸。虽然面容和昔日的陈太妃一样,略显苍白,身形也愈见消瘦。但慑人的气质却不减当年。
她看到我带着锦绵进来,并不激动地乱了方寸。而是冷冷道:“锦绵,你如何来这里了!不知道,这是后宫女子的禁地吗?”
“皇娘!”锦绵一头扎在淑贵妃怀中,低低啜泣,却不能再说一句。
我看着只觉得心酸,淑贵妃再是清冷也禁不住这一声女儿凄楚的喊叫,终于还是坠下了泪珠。
“果沫儿,你带锦绵进来是想害她吗?”淑贵妃良久,摸干眼泪厉声道。
“贵妃娘娘多虑,我若要害锦绵又何必自己也跟着进来。”我低声叹气道。
“……”她蹲下身子,抱着锦绵,“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皇娘,敦娘娘如今是父王为锦绵指的养母。”她小声道,“今日是锦绵求敦娘娘,来冷巷瞧您的。”
“敦娘娘?”甄皪果然不知晓外面的变化。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离开金曌宫一年,怎么再次见你,就成了敦娘娘?”
“皇娘,敦娘娘如今是父王的敦贵妃。”锦绵接着说。
“什么?你是贵妃?”甄皪眨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怎么会?”
“一言难尽。”我不晓得如何解释。
“呵呵呵——”甄皪突然大笑起来,“阮沁彤和我斗死斗活,却都不会想到,你这个小小的宫女得到了我们都要争的位置。只怕她心里比我更加难受!”
“淑贵妃,何以,到今天的地步?”我问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怎么?关于我的流言,你会没有听过?”她冷笑一声。
“流言只说,您要害皇上。”我犹豫着,“为了一个男人——”
“哼,可不是,这是阮沁彤处心积虑的圈套。可是,这么愚蠢的笑话,皇上却肯相信,实在可笑可叹。”她的声音略渐低落。
“阮沁彤,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问道。
甄皪微颤着嘴唇,她搂着锦绵似乎在思寻什么。良久,她长长吐了一口气:“也罢,说了也罢,只是,今后你要答应我善待锦绵。”
“锦绵已是我名义上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会不离不弃。”我应允叹气,“无论你信不信。”
甄皪在锦绵耳边私语几句,她乖巧地点点头,便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她轻轻解开衣衫的带扣,消瘦的身形竟然藏在层层叠叠的粗布衣衫下。
褪到最后一层肚兜,身上露出楞楞瘦骨。我吃惊得倒退一步,虽然知道冷巷吃食不好,但决不至于落下这样的身子。“淑贵妃,怎么会?”
“你知道金石散这种东西吗?”她合上衣衫,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金石散?”昔日,我仿佛在娘身边听过这个东西,是害人的毒物。据说是上古时期用金石炼丹的古方子,前人只是用来入药,但也有人滥用这种东西。只要染上的人就可以尝到飘飘欲仙的味道,但同时,身体的肺腑也会被金石散蚕食糟蹋。“这是宫中的禁物,淑贵妃怎么会碰——”
“当年,我产下锦绵落下了病根,若不服食金石散,每到雨天就会心痛如刀绞。”她说得心平气和,好似别人的事情,“自诞下锦绵以后,我一直都有暗中服食金石散,而宫中的御药房自然有人为我所用。我不知道阮沁彤是如何察觉这个秘密,竟然偷偷留意我宫外倾倒的药渣子。”
“药渣子?”我蹙眉,“为什么会有药渣子?”
“你以为我真的想永远被这毒物受困一身?”甄皪脸上浮出一丝悔意,“我找了为我配制金石散的御医为我配置解毒瘾的解药,每日沐浴浸泡,为的就是尽早摆脱它。可是,我没有来得及成功,阮沁彤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揪出了为我办事的御医,并在他暗中为我送药时,当众揭发无限我们有染……”
“……那个御医——”我颤抖着唇——好像每个在御医院出事的御医的厄运都会和章居梁有半丝牵连,心被揪到了嘴边。
“死了。”她冷笑一声,“不然,你以为一个被告发与后宫有染的人还能在金曌宫继续活着?”
我的腿仿佛失去了力气,只好用手竭力撑在几案上,维持最后的端庄——那夜,如果我和章居梁的事情被人发现——那该怎么办?
“阮沁彤!”我咬住嘴唇,心里有一个更不愿意怀疑的念头,帮她揪出甄皪暗中亲近御医的人,不会是章居梁吧。不!我闭上眼睛心中坚决否认,温柔如他,不会,他不会做如此伤人性命的事情。
“果沫儿,你知道金曌宫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吗?”甄皪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与心死如灰的哀痛。
“是,女人之间的计算?”
“你真傻——”她冷冷笑了起来,“是你决定托付一生的男人,将你推向绝境的眼神!”她闭上眼睛,“真正要我死的,不只是阮沁彤,而是,皇上——”
“就因为,他认为你背叛了他?”我知道,以周煜的个性,绝对不能容忍一丝的欺骗和背叛。
“周煜,我们当今堂堂的天子难道会被这样简单的把戏蒙骗吗?”甄皪冷笑,“为了帝位,昔日他在潜邸有多隐忍,他能够洞察人心多少背后的秘密,他的计谋城府有多高明,没有人比我跟皇后更了解。”
“你的意思,”我倒抽一口气,“皇上是故意借着这个借口打你如冷巷——”
“他本来可以要了我的命!可是,也许是为了不让锦绵恨他一辈子,所以,我被打发在了冷巷一辈子。”
“可是,这是为了什么?”我不懂,“淑贵妃,您曾是皇上最宠在心尖上的嫔妃。为什么?他会——”
“呵呵,这世上怎么会有真被他宠在心尖上的人?”她笑得凄楚尖锐,“昨日可以是我,今日也可以是你,以后更可是别人!你若将这份感情认真了,你就输了。”她沿着我身边,慢慢踱步,“后宫的女人都以为,只有斗败了其他嫔妃,得了那座凤冠就是赢了。却殊不知,我们一生的胜负,都只在这个男人一瞬之间。”
“淑贵妃!”
“咳咳——”她忽然咳嗽起来,急促的气息让她倾身一呕,一地黑血。
“淑贵妃!”我扶住她。
锦绵早在门外推门而入,她急切地扑在淑贵妃身上,“皇娘!”
“果沫儿,带锦绵走吧。”她靠在我身上,半闭着虚弱的眼睛,低低地说,“这身子,怕是拖不了长久了。你我,确实有些缘分。”
“缘分?”我不解她话里的意思。
她却淡笑:“罢了,这层意思只有我懂。日后,好好善待锦绵,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会庇佑你们。”
“皇娘!皇娘!”锦绵泣不成声。
“锦绵,今后你的皇娘,只有敦贵妃。明白吗?”她推开锦绵攀住裙摆的小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