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而言,外公的去世,像是小时候切掉的拇指。随着他的离去,我身体内的某些部分也消失不见,巨大的失落从天而降。
这是我最深刻的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消失,如此安静,跟一株植物的死亡没有任何区别。
我穿着上医大时候发的白色衣服,站在屋檐下抽烟。院子正中搭着灵棚,外公躺在里边的柏木棺材里。棺材前边摆着遗像和祭品,两边摆满花圈,写着“一路走好,正气永存”。院子里人来人往,穿行在哀乐和烟雾之中。遗像上的外公还很年轻,应该是七八年前的照片。那时候,他还会检查我的毛笔字,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去街上跟人聊天。
外婆一个人坐在炕上,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水泥地发愣。炕角堆着一些杂物,大部分都是出殡要用到的东西。母亲在帮外婆煮早饭,房间的插座突然都没了电,又拿了电磁炉去院子里。父亲把门道口的木头门板拆下来,方便人们进出,一些木头残渣散落在地上,露出早已腐朽的门柱,蜂窝一样的虫洞出现在阳光之下,看起来十分扎眼。 大姨家的儿子张锐跑过来,询问我关于高考填报志愿的事情。我把自己的失败经历分享给他,告诉他好学校不如好专业,好专业不如自己喜欢。我又告诉他大多数高中生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专业。他的左脸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说高考之后要去北京做手术。我问了一下他的成绩排名,比我那时候稳定,叮嘱他一定要绷紧神经,千万别听信考前放松这类屁话。世界上好多人们习以为常的真理其实都是骗人的,只不过人们都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都太蠢。弟弟一直在旁边玩手机,跟小姑娘们聊天。舅舅走过来,让我去商店买十来支中性笔和打火机给账房用。买好之后,我在门口抽烟,父亲走过来叫我回去,说是一会要磕头。
磕头的顺序是根据亲疏远近来的,轮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和弟弟跟着父亲母亲跪到灵棚前,舅舅请来的主事人给我们戴上头花和麻布等东西,喝了一口汤,又往衣服兜里塞了几粒小馒头,所有的男性都给了一根缠绕着白花的木棍。队伍并不长,这是因为外公是独生子。本来我们是不用来跟着棺材车去墓地的,可是外公那边的亲戚实在太少,舅舅又没有儿子。队伍最前边的是由四个男人抬着的轿子,没走一段路就停下来跳舞,轿子四个角上的黑色灯笼甩来甩去,跳得最卖力最投入的是一个老头,弓着身子摇头晃脑,两只眼睛有时候闭着有时候盯着地面,穿着布鞋的双脚不停交叉,一前一后。街道两边都是看热闹的人们,我们拎着木棍,跟在灵车的后面慢慢挪动,在村子绕了一圈之后,队伍朝着村外走去。在村口的时候,我们跪着等人烧纸,之后把木棍扔进火盆,把兜里的馒头扔到地上。
母亲和大姨坐在后边的皮卡车里,下来的时候眼睛通红。父亲跟我说,我们不用跟着去地里,我们于是把外边的白衣脱掉揉成一团,朝着村西口的饭店走。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对于她失去父亲的痛苦我无从感觉,我又看着父亲走在前边的背影,他穿着那件几年没换过的西服,表面已经发皱,颜色也变得黑灰,佝偻的身影在地上的尘土里不断移动。
傍晚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剩下我们这些亲戚还有几个收拾院子的人。父亲告诉我,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常年不在村里,人缘也不太好,帮忙的人也没几个,剩下的还要按惯例给钱给烟。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走过来跟父亲握手,简单说了几句就离去。那是县里的财政局局长,是外公的远房亲戚,他儿子比我小一岁,却比我早一年考上北大医学部。
我骑摩托带着父亲,弟弟骑摩托带着母亲,半个小时就回到家里。母亲草草洗了把脸就坐到炕上,父亲早已泡好一杯茶递过去。
父亲和母亲又说起外公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头发掉光,牙齿脱落,皮包骨头,肌肉萎缩。我每次去城里都要看他,一进房间就能闻到一股腐朽的味道,连同药物和流食的味道一同遍布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有时候我会到床边喊几声外公,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异声音,长了白内障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下嘴唇被突出来的两颗门牙挤进去一块,露出一条缝隙。母亲说,外公是在快中午的时候离开的,外婆刚去修牙回来,发现已经没了呼吸。我不由想象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情景,空旷的房间,潮湿的被褥,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像一头年迈的大象缓缓步入山谷。
之前外公和外婆是住在城里,在村里办完葬礼之后,外婆要继续待够三个月才能返回城里。因此,母亲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每隔几天都要骑着电动去外婆家,给外婆洗衣服做饭。
有时候我会梦到外公,他骑着那辆加重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个包袱,吱吱地朝我骑过来,我躲在街角看了一眼,就朝着家里跑去。我明白,外公已经被我甩在身后,永远不可能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