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红苞翠萼,春光正好。
暖暖的春风,跨过连云山脉的云遮雾绕,翻越飘云山的天然屏障,徐徐吹入这座三面环山的边陲小镇。
镇子东边,山势平缓成坡,林木春芽初吐,漫山遍野尽是新绿。绿意掩映之中,有稀稀疏疏的白,沿着蜿蜒交错的山路零星散布。三五成群的游客,追逐搜寻着万绿丛中那一抹亮白,围观、细赏、赞叹。
那是冰昙,花中奇葩。
每年只开一次,每次只开一个时辰,盛开之际,冰姿玉态,清香四溢,美不胜收。
三月初三,巳时,冰昙花开,群芳失色。
无数文人雅士,不远万里,蜂拥而至,只为目睹这一刹那的绝世风华。
高大的青阳树后,闪出一道矮小的灰色身影。那是一名少年,身着肥硕长衫,肩背竹筐,高挽的裤脚和破旧的布鞋上沾满泥巴,清秀的小脸上汗水涔涔。
少年的目光,从竞相绽放的冰昙上一掠而过,毫不停留,径直落在一株不起眼的野草上。
“灰灰菜!”少年咧嘴轻笑,快步上前拔出那株“野草”,信手抛入背后竹筐,抹了抹汗,继续前行。
“三月初三,一年一度的冰昙赏花节。昨天裁缝铺李婶好心送来小半袋粗面,混上新摘的灰灰菜,正好做些烙饼,老伯很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少年暗自盘算,脚步轻快。
“也不知道老伯的病何时能好,我得尽快把茶铺的生意重新做起来,整日借东家蹭西家,日子久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瘦弱的身影,混迹在浩浩荡荡的赏花人潮里,为了生计而孤独奔波,在少年心中,可以果腹充饥的野菜远比只能观赏的冰昙更加重要。
炎日当头,已是正午,巳时一过,沿路冰昙开始迅速枯萎,花瓣卷曲,凋落满地。一丝残酷而哀伤的气息在山间蔓延。
“冰昙虽美,却眨眼即逝,我倒宁愿做一株普通的小花,简单平凡,安安静静的开满整个花季。”
赏花的游客,意犹未尽的踏上下山的路,返回小镇。
散乱稀疏的屋舍,短而逼仄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踩着微湿的石板路,在震天价响的喧嚣吵闹中穿梭不息。小镇一洗平日的安静祥和,热闹如同过年。
这座小镇,因冰昙而喧嚣沸腾,因冰昙而为人所知,因冰昙而得名讳——
冰昙镇,名符其实。
镇子规模不大,丈宽的街道直贯到底,客栈、药铺、屋舍沿长街两侧,杂散而居。自街口望去,整座镇集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一间简陋的茅草铺,立于长街尽头,离那熙熙攘攘的热闹地段颇有一段距离。铺子一无屋舍相邻左右,二无奉茶摊位招揽顾客,就那么孤零零、颤巍巍的矗在一方小水塘边。
铺子似有数百年之久,茅顶破败,檐柱微弯,有风刮来,便带起一阵极细极细的咿呀声响,宛如草笛低鸣,不知是椽柱被风吹的摇晃,还是风从半朽的檐缝里穿了出来。
衰败至斯,似乎只须轻轻跺脚,这铺子便会立时坍塌,化为废墟。门口破旧布旗上,“清水茶铺”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稀可辨。
如此偏僻冷落、敝旧不堪的危屋,竟敢自称茶铺?茅屋的主人,当真勇气可嘉。
“到家了!”少年望着不远处的茅屋,脚步渐快。背后竹筐里,一小堆野菜和几枚干巴巴的山果若隐若现,这是少年整个上午的收获。
铺中有客人?!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愕立当场。
门口方桌,正有四人围坐。
上首的中年男女,意态亲昵,应是一对夫妇。男子身着宝蓝色长衫,腰间系剑,随意而坐,直如临风玉树,儒雅挺拔,脸色略显苍白,却难掩星眉朗目。身边女子巧笑嫣然,红裙的映衬下娇靥如花。
女子左手边,宝蓝长裙的女孩正好奇的四下张望。女孩身旁,短发男孩默然端坐。
“爹!娘!小蝶渴了!”女孩提起茶壶,随手一斟,却连半滴水也倒不出来,不小心倾过了头,壶盖“咣当”摔在桌上,滴溜溜的打着旋儿。
少年低声惊呼,片刻警醒过来,慌忙奔入铺里。
“真……真是对不住!几位是来赏花的客人吧?小……小店备有茶水,请稍坐片刻,我给几位沏上。”少年喉音稚嫩,浸满汗水的脸上潮红渐涌,与其说是殷勤好客,倒不如说是很久没有客人上门,惊喜的心情盖过了羞怯惧生。
在角落处卸下竹筐,少年笨拙的替四人斟上茶水。
“我们赶了很久的路,”蓝衫男子将十几文钱置于桌面,笑容亲切:“能否为我们准备一些吃的?”
少年盯着钱,却未伸手,眼眶里隐有泪花泛起,怯生生问:“烙……烙饼可好?小店……只有这个。”
“好啊!”男子笑意不减,又把钱推近了些。
少年没肯要,用手背一抹脸,终于露出笑容:“几位稍坐,我这就去做烙饼。钱……吃完再给。”
茶铺四面无墙,仅以竹篾围起一角,聊做厨灶。少年匆匆告退,转入屏隔,身形前所未有的轻快。
蔑屏后,简易木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小而皱的脸,前额干秃,疏灰的乱发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小小的眼睛陷在鱼尾纹里,糙黑的皮肤像是晒了许久的老柿,裂满茶色皴痕。
少年低声轻唤:“老伯,老伯!有客人上门啦……”老人“嗯”了一声,昏沉睡去。
“老伯的身子,越来越弱了……”
少年暗自低叹,仔细洗净手脸,开始忙碌起来,乒乓的轻响在铺中回荡。
切菜、和面、擀面,少年的动作熟极而流,思绪却渐飘渐远。
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又出现了。
梦里一男一女,不说话,只是对着自己微笑,笑意温甜,浓的犹如化不开的蜜糖。一枚灰绿色玉坠,躺在男子手中,散发着淡淡的毫光。
两人似乎近在咫尺,面容却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而那玉坠,却廓然无隐,纤毫可见。
这样的梦,自记事起,每隔数日便会出现,一成不变。
直到昨晚。
梦中,一男一女身后竟然浮现一柄青光绽放的长剑,剑气充塞天地,而那玉坠,也大异平日,毫光浓烈如炙,几与剑气争辉。
“不用怕,只是做梦而已……”少年强自安慰,拉开衣领,胸前一枚玉坠赫然露出,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铺外水塘,几只绿头鸭呱呱落水,才抽芽的柳条随风飘舞,凉风里夹着一股新绿清气,闻之令人胸臆一舒。
蓝衫男子笑道:“如此景致,倒也别有乡野风味!”
女子朝蔑屏扫了几眼,心生疑窦,眉头微皱,低声问道:“风哥,昨晚你施展观气之术,真有看到此处气息有异?”
男子压低声音,点头道:“风瞳乃本门秘术,观气向来极准。你我初至此地,风涯神剑便无故出鞘,剑气冲天,委实不同寻常。神剑自有灵性,定是遇到了不同寻常之物,才会如此。我连夜施展风瞳,便是为了探个究竟。可惜八风咒印消耗太大,我剩余真元不足两成,风瞳观气,只能探出模糊方位,难以锁定具体位置。”
女子美眸微凝:“这铺子远离镇集,左右皆无人家,如若真有异常,定然在这铺中无疑。”
“但愿如此。”
“铺子主人,老人重病缠身,孩子衣衫褴褛,这样两人,怎么看也不像身怀异宝……”女子微微沉吟。屏后的老人先前露过一次面,对四人不理不睬,只顾睡觉,搞得四人啼笑皆非。
“先不忙着走,看看再说。”
蓝衫男子点茶润喉:“百闻不如一见,冰昙不愧奇花之名,确有无与伦比之美,冰昙镇之游可谓不虚此行。”
女子有些心不在焉,点头附和。
“爹,娘,冰昙好漂亮,不如移植一些到家里,以后就不用大老远来看啦。”女孩突发奇想,身旁的男孩亦是连连点头,目露希冀。
“傻丫头,”男子轻抚女儿秀发,苦笑摇头,“哪有这般容易,以前许多人都曾尝试过移植,但还未听说过有人成功。这冰昙只适合在飘云山生长,一旦移至别处,无论如何精心照顾,都无法开花。”
“天下冰昙出飘云,神州独此一地,别无分号。”
“哦……”女孩明显有些失落,那些绝美的花儿,再也看不到了?
“明年我们再来好不好,小蝶还要看!”
“好好!只要小蝶喜欢,爹爹年年都带你来。”
女孩扑入爹爹怀里,回头朝女子扮了个鬼脸,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