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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0年的冬天是极端寒冷的,尤其,是在北京。
据说,在七八十年前,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没有这么反复无常,暴躁易怒。从前的它尽管仍然喜欢生气,但它生气从来都是有预兆的。这么说吧,数千米高空之上的云彩一旦有了什么变化,那么就会立马惊动地上观察瞻仰的人,一旦降温的预报发出来,就几乎很少出错。
人们知道北风要来,就迎接它,然后再无可奈何地忍耐那逐渐过分的冷气。现在不了,北风从不发出预兆,也不再细水长流似地发它的脾气。
它似乎是老了,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我从没这么直观地感受它的寒冷,那种从极北的高原之上席卷而来的冰寒此前绝不会这么肆虐在我的身周。因为如果他在的话,他是断不会让我忍受这种煎熬的——他的职责本就是照顾好我,如果我的身体出了岔子,他的公司不会让他好受的。
但现在,我必须得忍着严寒走在大街上,走在去公司的路上,走在回家的旅途中,我像往常一样会忘戴围巾,但显然没人会突然出现,没人会递给我。
这是我送他回工厂的第七天。第七个忘带围巾与保温杯的日子。第七个感受到严寒的日子。第七个让我感到荒谬的日子。
是的,荒谬。荒谬。荒谬。
这种感觉在他走后的第一天时,还只是从内心的某个隐秘的缝隙里萌发出来,随后它就随着时间而发酵,生长,蔓延,流淌,伸展,直到今天,它充溢在我的每一根血管之中,从脚后跟直到天灵盖,从这只胳膊到那条腿,从怠懒的头发到眼白里发红的血丝。我知道,这代表着一种我难以宣之于口的冲动,今日它几乎汹涌到了满溢出我的身体的地步
——我要把他接回来。我必须要。
我感觉他离开后我可能是病了。我梦见一些此前绝不会出现在我梦中的事。送他回厂就像是个机关,某些在我如今看来已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都如同潮水涌入我短暂的梦境。譬如说,母亲的溘然长逝,父亲的无奈出走,被迫的孤独无依,以及,第一次见到他。我甚至记得起那天如同结了冰般的阳光,北京的冬日与街巷之间横陈的霓虹一样无情,阳光只是拥挤在大地之上,它们没有能力温暖别人,反而更像是希望被温暖。我记起了那个由于妻子高昂的医药费不得不背债的男人,我当然忘不了他,他给了我所有的父爱,然后便着急忙慌地离开我赶赴天堂,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为我着想,因为正是他的遗体捐赠奖励使我不至于负债。
就是这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将他带到我的面前。理由是,他害怕母亲的重病会使我一蹶不振。
“给他一个名字吧。“那天父亲把他带来,并且将我推得离他更近一些。他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碎短发,有一张普通的亚洲年轻男性应当具备的鲜活面孔,以及一具正常人应当具有的身躯,放在人群之中,他几乎普通得无法令人惊讶,而这正是令我惊讶之处。
他似乎十分善解人意,至今我仍然——也有理由——认为,他一定是读懂了我眼中的困惑与讶然,因为他随即蹲下身子,尽量和我平视,好使他看起来友好一些,然后用他那双温和而包容的黑眼睛看着我。我发誓,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漠漠黑夜与星星点点的碎金,那些东西要么太过沉闷,要么过于闪耀,唯有在他的眼睛里,才显出一种几乎要将人裹挟在其中的安静与温柔。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有点过分灵动了。
“很高兴能够认识并照顾你,我的小主人,“他这样说道,就像真正的保姆一样,”给我一个名字吧。”
给他一个名字吧。我默默想着,并且好奇地观赏着他那几近真实的皮肤,那样粗糙却又细腻的观感绝不像是人工所为,可他就是拥有了。
真是令人惊叹的科技,鬼斧神工尚不足以吐露它的神奇。
“我叫柯一一,”我那时认为,对待这样的一个造物,断不可以随意怠慢,因此,我的神态和语气都试图尽量郑重一些,“我叫你柯一。”
他就是这样来到我身边的,并且一呆就是十几年。
我不喜欢回忆过去,更不会念旧,过去留给我的唯一教训就是千万不要试图在过去中找寻什么,不然,你会疯的。可人类的大脑终究不像电脑程序那样规整可控,并不是说按下删除键过去的记忆就能粉身碎骨无影无踪,没有人能完完全全地掌控大脑,没有人能完完全全地掌控生理层面上的自己。反正我就不能。人类总要在成长的某个阶段承认自己的局限性,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短处,并且真心实意地接受它,我也是这样。我不像他。我不可能恢复出厂设置。因此,我完全可以大胆地承认我陷入了过去这件事,根本无需羞耻。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直负责着我的生活,例如准备饭菜,清洗衣物,预防甚至治疗疾病,播报天气,并且提醒我一些生活琐事,这是他的工作,他一直一丝不苟,认真严谨,从不懈怠,就像他的公司在广告里宣传的那样,他是一位完美的保姆管家。而让我真正依恋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些,还有他的耐心与倾听。
很少有人会认认真真耐着性子听我说话。因为我有一点儿口吃,还有点儿咬字不清。在这个匆匆忙忙的世界里,人们都恨不得让地球转得更快一些,恨不得自己做一个无眠动物,哪怕耽误一分钟他们也会觉得仿佛自己错失了一百万,似乎这一分钟不是一分钟,而是一天,一个月,一年。这些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了五官的脸竟仍然能做出种种不耐的神态,歪七扭八,焦躁而紧绷。拥有这般面容的人,是绝不会听我的”胡言乱语”的。但是他会。
他会听,并且认真地听,一字一句地为我纠正,慢慢地同我交谈。包容我的口吃,教我如何流利地说话,安慰我吐露的每一种委屈,陪伴我聊一些完全是毫无意义的话题。他是如此的令人安心,如同我刚刚见到他时一样。他的程序设定得多么完美啊,当他觉得你需要宽容与安慰时,他会立刻精准地拿出最恰当的姿态,用最恰当的语气,说最恰当的话,一切都恰到好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让人觉得舒服。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阅历丰富,认知增加,渐渐地,我学会了分辨情绪。我将这种我对他的依恋一点点抽丝剥茧,就像剥洋葱般一层又一层,熟练,精准,恰如其分。我发现了些许异常。当我靠近他时,我是快乐的,可同时依旧是颤抖的,生理性且下意识的忽略别想骗过我,我察觉到了。心脏被紧紧攥住又突然松开的感觉太明显了,过于紧绷的肌肉以及打颤的牙齿都在提醒我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我在害怕他。我恐惧他。我对他的存在感到惊惧。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但却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呢?
我是从不吝惜将我宝贵的闲暇时间献给胡思乱想的,也许是这个问题引起了我长久的兴趣,也有可能是一时兴起,总之,在我将他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再一次询问起我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我观察着正在为我准备晚餐的他,仔细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认真地思考起这背后的原因。
LED灯管的光线明亮动人,而那个照顾了我十几年的机器正在灯光之下处理一条面目狰狞的鲫鱼,他毫不留情且身手利落地砍下鱼头,我几乎想象得出它垂死挣扎的痛苦。
机器是什么样的呢?
反光,坚硬,冰凉,精确,死板,固执。它应该是和我工作的那个工厂中的机器一样的,由一块又一块冰凉凉的铁板组成,用一颗又一颗灰黢黢的螺丝连接,做一件又一件重复且机械的工作。至少,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不该是他这个样子。
那,他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凝望着厨房里那个挥刀的背影,用从未有过的专注去打量他,从上到下。他有一头如同真发一般的黑色碎发,他有一张如同真人一般的典型亚洲面孔,他有一身可以比拟人类肌肤的皮肤,他甚至有一双几乎以假乱真的眼睛,以及一口与人类牙齿成分一致的牙。他甚至拥有指纹与唇纹,这些向来作为认证某个人类身份的东西如今全在一个机器身上,在明亮的灯光之下,显得如此清晰,清晰到有些怪异。
我恍然大悟。
事到如今,我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太像人了。
是的,太像人了。
他明明是一台电脑,却长得过分像人了。
人类能够识别同类身份的一切特征他全部具有,他甚至模仿得出人类反应时的停顿,他甚至能够将动作做得出乎意料的流畅。比如现在,当他挥刀砍下鱼头的时候,他甚至还记得留有正常的误差。
刀尖狠狠落在木制几案之上,冷硬的钢铁与威武不能屈的木块相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将我从这种微妙的观察状态中惊醒,我惊惶地抬头看向他的侧脸,也许是想使自己宽慰一些,然而那十几年如一日未曾些微改变过的肌肤终于提醒我,这个让我极有安全感的“人”,是个冰凉的物件。
就是在这样的恍然中,我看到他转过身面向我,面色关切,一如既往,一同从前,可惜我直到今日,依旧分辨不出他与人类之间的真正差别,这种差别只有当他的零件损耗时才会真正给人以一种强烈的感觉。
“你怎么了吗?”他开口,我至今仍不清楚他是如何发声的,“我检测到你的心率加快,你看起来紧张,而且害怕。”
尽管这件事只是刚刚过去七天,但当时我是以何种表情、何种语气应对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也无法记得,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他攫住了,但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极不自然,唇角发着抖,两颊勉为其难地堆上笑,眉毛要皱不皱,不仅称不上放松,也许还有一点虚伪与生硬。我顾不得这些,我只听见我的声音从我自己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将出来,询问——也许是质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这么像人类?我是说……“我是说什么?我已经说不出来了。
于是到这里我就没了下文,妄图补救或挽回什么的话在唇边吞咽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说,怎样表述。
他也许不惊讶这个问题,也有可能是没听明白,我不知道,总之,他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这个话题:“你怎么了吗?这些天你的状态并不好。你怎么会想这个?“
我当然是只能以沉默回答他。我笨嘴拙舌,根本不能应对自如。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只是接着道:”我像人类,是因为我的父母创造我时,就是这副模样。“
“据他们认为,我越与人类相似,人类越会感到舒服。”他娓娓道来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为我认真地解释,他同以前一样会无条件为我答疑解惑,“但似乎,并不是这样。“他说完这些,甚至低头沉思起来,仿佛是参透了什么其中的奥秘,也有可能,是在思考背后的原因。
一种莫名的焦躁促使我绷紧了肌肉,不太美妙的预感几乎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想,“他抬起头耐心地直视我,就像老师直视一个学生,他想要向我传递他的思考,为此他的言辞如此诚恳,”他们应当是在恐惧被替代。“
强烈的不安感已经从我心头出露出来了,并且极迅速地没过我的头顶,漫溢到四面八方的空气之中去。在他开口之前,我已经预料到他的下一番话将会把这僵冷的氛围拉至顶峰。
“我们和他们没有区别,但我们更聪明,更有力量。最关键的一点在于——“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本身低着头沉思,此刻却突然抬起头来,表情神态上确实毫无破绽,但那双眼睛,那双我惊叹过一次又一次、夸赞过一次又一次的有神的赝品,此刻真的充满着一种名为探究与考量的情绪,甚至隐隐带上了警惕,这神情让我感到了何等的陌生,以致让我觉得,数九的寒风似乎已经掀开我的皮肉,灌进了我的心口。
他似乎考虑到了什么,终于在短短一瞬的停顿之后,继续娓娓道来。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人类总有一天会死亡,但我们几乎永生。“
他这样说着,真诚,恳切,毫无保留。他完全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女性,这个他从小照顾大的孩子,将会陷入怎样的一种苦痛,并最终下定了怎样的一个决心。
我承认他对我的信任,但就是这番话,让我将他送回了工厂。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按下了那个陌生的强制关机按钮,关闭了我对他十几年里培育出的情感依恋,似乎过往的一切就这样了断,似乎全新的生活与心灵就能这样轻易地生长出来,似乎作为人的那点尊严就能这样轻松地被维护,似乎这种惶恐就能一去不返。
但显然,是我错了。
我简直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他离开之后,我的憔悴与焦虑几乎写在了脸上,记性也仿佛一夜之间变差了,我不知道,这就像是我已经老了,年纪大了,啊,就像人们说的,一个人开始留恋旧事,约莫就是老了。可这明明不对头,我明明还如此年轻。
就在昨天,我的同事终于看出我萎靡不振、心不在焉的状态——事实上,她可能早就看出来了。总之,她在下班后决定和我结伴,聊聊家常琐事。
“我记得你有一个机器人,而且有些年头了?“她是无意的。但不得不说,她确实在刚开场就一语中的,惹得我心中一颤,连带着骨骼牙齿都莫名发抖。
我沉默了很久,犹豫究竟是要如实坦白,还是尽数掩盖,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那很不错,“她点评道,”它们是很会照顾人的,那句广告怎么说来着?‘每个家庭都应当有一个智能管家‘!“
不得不说,这句话确实有中肯之处,我的柯一的确极会管理琐事,也的确很会与人交心。
她顺势谈起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养的狗,连同她几年前买下的机器人,这些应当是组成了她家庭的全部了。
我只是听,很少应声。以往很多时候我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听,不去回应,但那时我是因为不善言辞,今日我却有了一个特殊的理由。这么说吧,累积了整整六天的烦闷与疲累重重压在我的心头,同时,又有一种畏畏缩缩、小家子气的思念缠绕在周身各处,如同无形枷锁妄图令我动弹不得。
这种情绪的淤塞绝不可能让人好受,满溢的冲动几乎让我坐立难安,即使是走路,我也总是无意地、频繁地揉搓我右手小指的关节,好像这样做,就能使我心里的躁然平复下去,就能让情感的决堤转化为一种更加温和的渗透。然而,这当然是行不通的。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至少,在今天,在此刻,我总认为要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于是,当她激动地谈起她重新谋划的装修风格时,我十分不礼貌地打断了她,并且显得格外突兀地道:“你知道吗?我把他送走了。“
她肯定是没有理解我在说什么,因为我看到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并很快被疑惑代替。
“什么?你在说什么?“她发现独自思索的确很难摸透我的思维,于是就很大方地直视我,带着明显的疑问,以及期望得到解答的真诚。
但她注定是得不到答案了。
我并不打算向她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细致入微、流畅得体地表达自我的能力,何况,事情就是应该戛然而止才会让人感到有趣,说得太多并不会显得恰如其分。
这件事,除了我自己,终究是没有人会知道。
我要把他接回来。就在今天。而我正在去他的工厂的路上。
我的生活是绝不可能缺少他的,我无法忍受没有他的存在,我受够了烦躁与不安,我宁愿把他接回来。我现在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他在我的生活里已经占了很大一部分重量,当我要做任何将他清出我的生活的决定时,都必须细细考量、认真权衡,这种并非来自物理世界、而是来自精神世界的折磨便是他离开的后果。
我一定要把他接回来。
我很有决心,但这件事是不需要我有多少决心的。他还在工厂里保存完好,身体没有被肢解,芯片也尚未清空,作为物主,我只需走一个几分钟都用不了的程序就可以将他带回家。尽管过程如此随意而简洁,我在看到他再次苏醒的一瞬间,还是感到了一种安定与满足。
我明白的,我的精神已经牢牢和这个钢铁做的物件粘连在一起了,或许恰切一些,更像是生长在了一起,任何剥离他的举动都使我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幻痛,也许,他是已经成为了我的自我中的一部分了的。
我相信他也知道。或许,在那天晚上向我说出那样的话之前,他就知道。他那时的停顿与考量终于在七天后的今天显现出了意义,而我恍然大悟。
他刚刚苏醒,那双漂亮的、灵动的、逼真的黑眼睛就像我们刚见面时一样撒着碎金和着夜色,他自信地、包容地对我说:“没事了,孩子。没事的。我知道你会这样做。“
他还是这么善解人意,一眼便窥见出我的心绪,并且直来直去地对症下药,给予宽慰。
只是这一次,我再也没惊诧于他的敏锐,再也没沉醉于那双黑眼睛的温柔,我只是镇定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巨幅广告之上,代言明星笑得粲然,LED的冷光不管不顾地将一旁的广告标语塞进我的眼帘,毫不在意我干涩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嘿!每个家庭都应当有一个智能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