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
——《笑傲江湖》第25章，闻讯
读金庸的次数越多，越对书里光环满点的男主角们提不起兴趣：一个个都情怀爆表，为了诗和远方放弃一切眼前的苟且，结果最后不但得到诗和远方，连眼前的苟且也一样不落揽到怀里——郭靖舍生取义，结果东邪西毒裘铁掌轮番都整不死他；杨过舍义取情，结果成了神雕大侠世所共仰；令狐冲舍情取自由，结果岳父挂了……至于张无忌，唉，我都不稀罕说他。
反倒是很多配角，越读越有味道，比如笑傲江湖里衡山派的掌门人，“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如果问我金庸小说里最喜欢的人物是谁，我选萧峰；但如果问我最希望成为书里的哪个人，我一定选莫大。
原因很简单。我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好人，但金庸的江湖告诉我，好人大多迂腐无聊，如郭靖、丘处机、一切少林方丈；更严重的是，如果你不是第一男主角，很可能好人做了一章就挂了，或者比挂了更惨（参见林平之同志生平）。简而言之，好人的道路可敬，但不可爱。
反倒是田伯光、欧阳锋、南海鳄神这帮混蛋，恣意妄为，活得潇洒无比。
这一切都在动摇着我做好人的决心。
而莫大先生，如黑夜中的一道闪电，为我划出了这样一条人生道路：我们完全可以既主持正义，又不讨人嫌，还活得久！好人完全可以既可敬，又可爱！
那么，做一个这样的好人需要怎样的素质呢？看看莫大先生是怎么做的吧。
首先，判断善恶要看具体的行为，不要看门派，不要屁股决定脑袋。
整部笑傲江湖可说都在讨论正邪之分、门户之见带来的灾难。刘正风的洗手大会是这场大讨论的第一个高潮；令狐冲跟魔教中人的纠葛则是这场讨论一个长线条的展开，贯穿几乎整本小说。对比一下这两个事件中莫大和其他正教中人的态度，就能看出莫大的可爱之处。
先看刘正风事件。自居正教的嵩山派仅仅因为刘正风交了一个魔教的朋友，就把刘的全家屠戮殆尽；面对这场人道主义灾难，正教中人是这样反应的：天门道长立场坚定、又红又专，恨不能高歌一曲嵩山大法好；岳不群特别有读书人的无耻，一通诡辩，偷换概念乱泼脏水；唯一有点正义感的是定逸师太，但书中写得明白，定逸的不平完全因为嵩山派滥杀无辜，对于刘正风自己，师太的态度是很明确的：“魔深孽重，罪过罪过”。
反倒是两个魔教中人曲洋和曲非烟，救令狐冲、戏青城派、救刘正风，直到最后殉友、殉亲，被金庸写得多情多义、有智有趣，连名字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教人士好听一万倍。
这场灾难中，莫大似乎是最没有理由帮助刘正风的：从利益上，他完全无力跟权势熏天的左冷禅抗衡，五岳剑派的其他人也都站在左冷禅一边，而且刘正风一派灭了，衡山就再没人可以威胁他的地位；从感情上，刘正风自己承认，他们师兄弟“说什么性子也不投。”
但是，他拼着得罪左冷禅，默默地干掉了下手最狠、心肠最毒的费彬，为师弟报了仇。他没觉得身居正派就理应屠戮旁门左道。人的善恶不决于门派而决于个人的具体行为——费彬滥杀无辜，所以是坏人；刘正风、曲家祖孙深情仗义，所以是好人。
再看对令狐冲的态度。正教中的前辈对于令狐冲，心情大都是复杂的：欣赏他的武功人品，却又为他结交魔教中人痛心疾首。亲如生父的师父为此将他逐出门墙，即使是谦冲随和的冲虚，也觉得他“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莫大先生呢？第25章“闻讯”里，听说左冷禅假扮魔教迫害恒山派，莫大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而对于令狐冲和盈盈的关系，他似乎从没考虑过盈盈是“魔教妖女”，只是一味怂恿令狐冲把盈盈娶回家，因为“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更好玩的是，莫大还拍胸脯说“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个鸟？”聊到这儿，令狐冲都接不上话了，只觉得“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五岳剑派的掌门人，即使不像岳不群那样满嘴仁义道德，至少也是团结紧张，整天绷着个脸要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美国人民。而莫大却随随便便，没觉得身居正派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他敢骂左冷禅比魔教更毒，也乐于怂恿令狐冲迎娶魔教妖女。至于骂脏话，那更是不必放在心上的；他从没想过立功立德立言，骂几句“他妈的”有什么关系？那是语气助词。
可惜，金大侠可能没在湖南生活过，不知道湖南人是不说“他妈的”和“鸟”的。如果把莫大的话改成“怕卵”，这段就更韵味了。
第二，遇到看不惯的行为，不要横加指责说教，要靠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来打动对方。
还是第25章“闻讯”，莫大先生跟令狐冲在小酒馆中的这段推心置腹让我特别感动：
- 他哼了一声，说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
- 令狐冲苦笑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竟败坏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告知。”
-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甚么不好了？”
-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这便如何是好？”
令狐冲不服管，并非因为不善良，而是不喜欢被束缚。估计莫大年轻时也是个无法无天的，所以一眼就看穿了令狐冲的内心戏，然后直击矛盾的核心：你令狐冲有不惧流言、逍遥自在的自由，恒山的女弟子们也有苦守清规、爱惜名誉的自由；你有权利行使你的自由，但不能以牺牲他人的自由为代价。
这才是让人心服口服的教育——既理解对方，又能比对方看得更高更远。通观全书，无论亲如生父的岳不群、性命相交的任我行还是武功人品零瑕疵的方证，令狐冲服过谁？能让令狐冲心悦诚服、“颓然坐下”的，唯莫大一人。
第三，要学会保护自己，养生才是最厉害的武功。
莫大，这个没有捡到秘籍、没有高手救场也没有白富美护航的倒霉老头，从小说开始就怒刷存在感一直刷到最后，五岳剑派的掌门人都死光了，连大弟子都不剩几个，他居然还！活！着！
这是智慧啊。
我们都不是萧峰，既没有盖世神功，也没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我们都是凡人，只不过作为热爱金庸的凡人，我们希望在平庸的生活里添一点侠气，为这个世界带来一点点正义和美好。而这一切都需要智慧。
又回到刘正风事件。这段除了体现莫大的胸襟气度，也是对他智慧的极好描摹。莫大虽然成功杀掉费彬，但这一战其实担了极大风险。费彬武功跟他不相上下，不仅一不小心可能被反杀，即使费彬只是侥幸逃脱，以左冷禅的权势和冷酷，人才凋零的衡山派恐怕要全军覆没。莫大的优势在于衡山武学变幻无方，所以他选择了使诈突袭，充分发挥自己武功的优势。这一段打斗，看得人目眩神驰、肾上腺素飙升，比什么张无忌cosplay六大派高手、郭靖揍完师父揍岳父好看多了：
-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费彬立即还剑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
萧峰是完美的英雄，我喜欢他、仰慕他，但我不可能成为萧峰，我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这么完美的人。但莫大可能就在我们身边，他可能是热心开明的前辈、悉心照顾学生的老师、明里暗里为朋友出头的大哥。有朝一日，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身怀绝艺而不骄，正直善良而不迂；行侠仗义的同时又能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最重要的是，不因年龄的增长和地位的提高而日渐狭隘，反而越来越宽容、豁达，能够包容不同的、特别是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和处事方式；如果有机会，就默默帮一把像令狐冲那样嘻嘻哈哈毫无规矩、其实内心光风霁月、无比可爱的年轻人。
最后，我不知道金庸有没有这个用意，反正我觉得，莫大其实是老了的令狐冲。
看看他们的共同点：
身怀绝艺：令狐冲如果没有奇遇，肯定继承岳不群衣钵，跟莫大同一个级别；
好酒贪杯；
潦倒风尘：令狐冲明显不善理财，如果没有盈盈，老了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情场失意：莫大终生不娶，是因为心里也住着个小师妹？令狐冲爱小师妹爱得发狂，如果没遇到盈盈估计也终生不娶了吧；
坚持正义但讲究方法，只要目的正当，耍点诡计无所谓；
最重要的，以具体的个人行为品评善恶，而不为门户之见、江湖悠悠之口所束缚。
所以，莫大就是一个没有主角光环、老了之后穷困潦倒、打一辈子光棍的令狐冲啊！
但是，当我们看到令狐冲即使没有主角光环，也能活得如此潇洒，在险恶的江湖里没病没灾蹦跶到老，是不是心里觉得很温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