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还有一颗少年的心,那么我还会像那时一样,相信世界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我的少年时代,庸碌平凡。因为天生口吃的缘故,我性格内向,甚而孤僻,无法融入同龄男孩的圈子;加之以长相不佳,所以也从来未曾得到女孩的青睐。没有阳光,糟透了的青春,那时我只想赶快毕业,离开这个憋闷的地方,好为自己寻找一方归处。
那时候,我一有空闲就钻进图书馆。先贤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在那时被我奉为座右铭。如果板起脸,闭上嘴,我看起来至少还算得上是个正常人。看书诚然能让正常人获得所谓的气质得话,那么来吧,多少书我都愿意去读。
图书馆四人共用一张桌子,我便搬了一张独凳,在小说区的一个角落放下,倚靠着图书馆的玻璃外墙,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昼与夜。
看书的时间是一成不变的,沉沉的灯光、玻璃墙的温度、偶尔行过的学生、沙沙作响的书页、枯燥乏味的文字,我不知道看书是否能让我拥有气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我知道有的书能切实地激起我的睡意。
在我昏沉的时间里,她降临了,缥缈得像一场梦。自从她出现在我的视野,我开始担心自己的丑态暴露在她一瞥的余光里,每每强打了精神,装出沉浸于书本的姿态,而不敢让她注意到我的目光。
那时我相信着一见钟情这回事,深以为如果第一眼都无法喜欢上,那么两个人之间有再多的邂逅,也万难坠入爱河。她第一次从我面前走过时,我迷醉于她带过的一阵香风,抬头看到的是娴雅的身影。我笃信无疑,这样的身姿之上,一定有一张超脱凡俗的脸。
我一定是爱上了她。一面惊鸿,其后我便日夜期待着她的再次出现。我愈加频繁地出入图书馆,在五楼小说区的一个玻璃墙角,一分心思在读书,九分心思在寻她。如果偶然寻到她在附近某个角落,我便连一分的心思也拿不出来,全付诸于对倩影的想念了。虽然我从未敢于正面打量她的长相,但她一旦出现,我会认得。她的气质已经印在我心里了。
她喜欢看小说,这是我几周观察下来的结论。每隔几天,她会在小说区书架上挑借自己中意的书籍,像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知心伴侣一般挑剔。她拿走的不是雅俗共赏到只俗不雅的读物,而是与她气质相符的冷静作品。她爱好多少与我相似,每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偶尔会见她就地在小说区阅读,她常坐的位置离我只有两个书架远。透过书籍间的缝隙,偶然可见她长发微掩的侧脸。倚靠的玻璃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变得燥热,我感到自己脸颊发烫,方才不敢多看了。只恨手上拿的不是一部心经,无法让我平静下来。
又是两周,她来图书馆的频次渐渐增加了。并且待在图书馆的时间也渐渐延长。我发现她不再常常借书回去,而是和我一样,找到一本书便拿到自己常在的地方阅读,没读完时,夹上书签放回架子上。我所看之书往往借者寥寥,所以从未担心过自己看到一半的书被人借走的情况。
她是因为我的缘故常来图书馆的,我那颗卑微的心常常这样想——这当然不可能,但只是这样想想,不会影响她的名誉,也足以浇灌我内心的干涸。
她的出现强迫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十一分半在她,另外半分在书本。距离我两个书架的佳人,我仿佛能闻得到她身上的气息。不敢抬头,不敢侧身,要是我在偷看她时遇到了她的眼神,她大概会皱起眉头后退一个书架的距离。这样的事如果发生,我也必然没有勇气再待在这里了。
所以我假装起身伸个懒腰、去上个厕所、去泡杯咖啡、去书架翻翻找找,都是为了在起身之际偷偷瞄她一眼。她站着看书时身影娴静绰约,站累了就干脆并腿坐在地上,也显得慵懒淡雅。有一次我有意等她离开,然后取下她放回书架的那本书,是伍尔芙夫人的《到灯塔去》。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她纤指的温度,我钦佩于她高贵的品味,又在书页中发现了一枚精致的纸质书签,我将它放在手中反复摩挲,片刻后才放回原位。
其时我很幸福地想着,就这样看着她就好,别的我什么也不奢望了。
那天我照常去了个大早,因为她的缘故,我恨不得整天整天待在图书馆,为此我甚至翘掉几门专业课。
从书架上取了未看完的小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还没来,我心生遗憾的同时又微微松了口气,有她在,我不能不觉得紧张。
轻抚书脊,还未翻书,一张书签从书页间滑出来。心下一惊,这毫无疑问是我在那本《到灯塔去》里看到的书签。是她开始读这本书了吗?
捡起书签,上书几个小字:你看我干嘛呀?
我顾不得去惊叹那字迹的娟秀灵逸,内心在一刹那间被忐忑和惶恐填满,满脑子想的只剩“她发现我在看她了”“她发现我在看她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该怎么办?就像是偷窥贼被抓了现行,我坐立不安,就像在人前说话会结巴一般,我现在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结结巴巴的了。
结束了,我不能再像往常一样在这个墙角看书也看她了。啊,不对,或许她厌恶着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所以不会再来了吧。可是她不来,我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原来我早已不是在这里看书,而是一直等着看她。书很近,她很远,但她比书更能让我安心——但是结束了,这短短的缘分,不会再来了。
我像是在一瞬间经历了一个寒暑,正痛苦和不知所措之际,她的身影在书架间出现了。宛如神女游离于山水之间,她穿过稀疏的书架,归于她常坐的位置。坐下,她偏过头看向我,正好看到我那副坐立不安的傻样。
她还是来了,一如往常,为什么?明知我这个无耻的偷窥者在这里,她大概觉得该知趣离开的是我?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眼神游离,手脚都不知往哪里安放。我将要仓皇地逃离这个现场,却看到她捂着嘴轻笑了。她从那本《到灯塔去》中取出一枚书签,用手指着书签的一侧,然后又将书签翻过来,指向另一侧。我这才意识到我手里拿着一枚一模一样的书签。我把它翻过来,那一侧赫然写着另外两个字:梨花。
我当时不知得了怎样的暗示,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懂得了,梨花,这就是她的名字。没有嫌恶我,她反而大大方方地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我扭头看她,她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地转过头去,似乎是要认真看书了。我的心情转为惊悦,甚至于狂喜了,重新坐下时,哪还有什么看书的心情。纵然有一百二十分的精力,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一分。
但紧接着我又忐忑了,她既然知道了,我如果再像之前那样偷偷看她,难免有些尴尬吧?她又是怎么看我的呢?午饭时间,她起身离开座位,将书放回书架,然后离开,就和以前一样。似乎只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鬼使神差地,我又一次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到灯塔去》,里面的书签和我手上这枚并无二致,想来她应该有许多这样的书签。
那枚书签上也有一行小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跳加快了半拍。那字清秀宛然,仿佛戏谑着:被我猜到了吧。她一定是一位仙女,早已看透了我会做什么。我这样一副傻气的模样,她只需要轻轻一瞥,就能知道我心所想。
我拿出铅笔,在另一侧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书和书签放回原位。离开时,心还跳个不停。哪能不激动,我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
中午我甚至没有回宿舍休息,草草地咽了几口饭,就马不停蹄地回到图书馆了。回去的路上,我猛然发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路旁的青草摇曳着,丛里的嫩花怒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和温暖,世界像是突然充满了色彩和温度。还有梨花——梨花也快要开了!
下午,她如期而至了。我用手撑着半张脸,怕她看到我羞囧的模样。她从书架上取了书,看到书签后嘴角上扬了,她拿起书签朝我挥了挥,示意自己看到了。然后,没有别的动作,她坐下像往常一样,认真地看起书来。
反而是我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般,看看书,看看她,看书的时候很远,看她的时候却觉得很近。我和她的关系毫无疑问是近了一步吧?这样就好,就这样一切都好。
晚上再来时,我看的书中又多了一张书签。那张书签几乎有半本书那么宽,纸质的,看上去更像是一张明信片。是她放进去的,她写道:看完之后,这本书可以给我看看吗?当然可以,这是图书馆的书,而不是我的——但我不能这么说,我想了想,在上面写了:当然,我马上就能看完,你那本《到灯塔去》可以给我看吗?
趁她还没来,我迅速将书签放入她看的书页间。我激动异常,像是和她在进行一场秘密的对话。没错,这是属于我和她之间不成其为秘密的秘密,我整颗心都在颤抖着。
是的,我猜对了,她之所以换了这么大一张书签,就是为了让我也在上面写字。在她重新看到书签时,很欣慰的笑了,似乎是赞扬我懂得了她的意思。一天后,我们交换了书籍,随后直到她读完我之前读的那本书,我和她之间没有过书签间的交流。
在我快看完《到灯塔去》时,在其中发现了她的书签:你看书还挺有品味的。
我当即回复:你看的书和你的气质也很配。
现在想来,那不能不说是相当尴尬而又苍白的对话,但当时我和她都沉浸其中。因为口吃,我很少开口说话,更不懂得什么说话的技巧。当她问我什么时,我只凭直觉和内心真实的想法回答她。她笑我总是那么严肃,可是我没有幽默细胞,说不出俏皮话来。饶是如此,她并未因此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而是发掘了我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比如有一手好字。我们保持了长时间的书签交流。她的字灵动飘逸,就像她自己一样飘忽若仙,她在书签上透露出的语气总是带着很矜持的娇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越是和她交流——尽管从未面对面说过话——越是无法自拔了。
我渐渐明白了古代人用信纸传递相思的浪漫情怀。相隔千万里的爱人啊,相思可说得尽吗?这一张信纸写不下许多,就权当你明白了、了解了我有多么思念你吧。那寄送邮件的车马走得太慢太慢,甫一寄出,便陷入悠悠的长思。一生能寄出多少这样的信呢?把一生中所有的信只寄给你一个人也嫌少吧?我与梨花,保持着这样恰到好处的距离,在无法重现从前书信的时代,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彼此联系。把书签放入她的书里,就像亲手送到了她的手上一般让我心跳不已。没错,她一定和我想的一样,这是刚刚好的距离。我小心翼翼不敢逾矩,生怕惊动了她。我毕竟是不敢在她面前说话的啊,我结结巴巴的口齿,她会怎么看呢?
我和她就这样一直保持着书签之间的交流,长达两个学期。寒暑假我都拖延着回家的时间,而她似乎也有意留在学校。我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深,同时也越来越说不出口。我和她这样的关系,终究太脆弱,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像是小时候吹的肥皂泡,轻轻一碰便会破裂,消失无踪。
让这种关系再进一步的竟然是她。又一个学期开始,她写在书签上问我:我们这样,算是朋友吗?
我:算啊,如果不是朋友,那我们又算什么呢?
梨花:但你从未了解我,我也一点也不了解你。
我:或许这就是刚刚好的距离吧,我们就这样,不是也聊得很开心吗?
梨花:可是对一般朋友而言,难道不是越来越想了解对方吗?
是啊,是这样的,我也想更多的了解你,可是你不知道——
我:可是我们的关系是否能更进一步呢?它这么脆弱,比起破坏它,维持现状不是更好吗?
梨花:怎么会!
我:对你这样的人而言我算得了什么呢?连朋友也算不上吧,就算我不在这里,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影响呢?我只要保持这样就好了,在别人的世界里,我怎么敢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一不小心透露出了真心话,我——
梨花拿着那张书签,手在微微颤抖着。她伏在桌上写着什么,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片刻后,她走到我面前,将书签郑重地放到我的手上。我发现她双目滢然,更显楚楚动人。
梨花:你怎么这样?难道你以为,如果你从此不在这里出现,我就不会伤心吗?
梨花:你再自信一点也没关系的啊!
是的,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梨花是当时降临到我身边的神女,是她将光牵引进了我的青年时代。我本嫉恨着这个世界,厌恶着身边的一切,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糟透了。是她让我走出了阴影,引我走到了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光明又温暖,她给予了我一切。我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墙向远眺望,一片白色的花海。是啊,又到梨花盛开的季节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和梨花一起看书了。我们所处的小说区的角落,是少有人造访的,之前她总是一人坐在离我两个书架的位置,旁边空出三席座位,而我现在占了一席了。就坐在她对面,轻轻一嗅,就闻到她身上的幽香。我是沉醉了,我难以自拔。她来图书馆的时间也多了,我总疑心她也和我一样翘过课。我曾经问过她,她比我小一个年级,说起来,是我大二的学妹呢。
同坐一桌后,我和梨花间的交流也并没有就这样增加多少。她仍然喜欢恬静地看书,偶尔做做课后的习题。大多数时候,我们一早上或者一下午都不说一句话。啊,对了,尽管我和她的距离已经是如此近,因为口齿的原因,我始终不大愿意开口,而是和她保持了写字交流的习惯。她似乎也更喜欢写字,我还没听到过她开口。我曾开玩笑说,我们这样,像极了中学时代在课上传小纸条的少男少女。
说来好笑,为了能顺畅地叫她的名字,我曾私下里默默练习过“梨花”两个字。反复练习,反复练习,这两个字对我而言有特殊的魔力,叫上多少遍也不觉得腻。等到终于能毫无滞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后,我在和她对坐的某一天忽然鼓起勇气,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茫然地抬起头,我于是稍微提了声音又叫了一声。我满足于自己发音顺畅,却看到梨花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暗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皱起了眉头,脸色十分难看。惊疑不定之下,我完全没想到是自己的问题,我开始慌了,以至于脱口而出:
“你怎么了?”
惊慌下的话语,竟然一点也没有受到口吃的影响。梨花听到我的声音,神色愈显难看了。她一言不发,起身去了洗手间,留我一人在座位上,不知所措而想措点什么。
回到座位上时,梨花的表情已经沉着了很多。在位置上坐了片刻,她在本子上写了什么递给我。
梨花:对不起。
我:没事的,刚才怎么了,看你脸色很差?
梨花:对不起,我不能说话,天生的。
我刚开始还无法理解这里面的意思,但刹那间我懂了。我懂得了这个女孩为何长久以来不说一句话,为何与我相距这么近还要用文字来交流,为何听到我的声音她如此失态。之前与我用文字的形式交流,让她感到安心了吧?她本也是个脆弱敏感的女孩啊。我心里涌出了被称为怜爱的情绪,是啊,此前我从未了解过她,就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作为朋友,这是我的失职了吧?我本该小心翼翼维护她敏感的心才对——
我:是我不对,明明是你的朋友,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不知道!
梨花:不怪你,是我一直不愿意说出来。
我:呐,没关系的。我写字也很快的,我们一样可以聊得很开心,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梨花:你不会觉得讨厌吗?我是个有缺陷的女孩子。
我:怎么可能,反而因为了解了你,我很开心。
梨花:真的吗?
我:是啊,而且我还有事告诉你呢,说起来我们或许比较像吧?其实我是个天生的结巴,很严重的那种,就连两个字的词都会打结呢,从小到大没少被嘲笑过。所以上了大学,我就一个人到图书馆躲起来了。
总是在面对比自己更不幸之人的时候,人才会坦言自己的不足。是的,那时我大概觉得安心了,在她面前能够不以口吃为耻了,多么可耻的人,我没能走出庸俗的桎梏——
梨花:啊?可是你之前……说话不是挺流畅的吗?
我:那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为了叫你的名字,我私下里练习了几百遍呢。
梨花:这样说的话,我们真的挺像的。而且,我很感动。
我:那就行了,之前你不是叫我自信吗?其实你也可以自信一点的,在我看来,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梨花红了脸不再写字了。
我这算是跟她告白了吗?当时我没有想太多,只是希望安慰她,希望她别沉浸于自身小小的瑕疵而始终封闭内心。没错,就像那时她将我拉出灰暗的世界一般,我也想成为弥补她缺陷那个人。我们在一起互相安慰,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事吗?
从那时起,我和她的心结似乎都解开了,终于没有了什么顾忌,可以畅所欲言了。是的,我和梨花无所不谈了,从共同爱好的文学,到家庭,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是吃饭的口味我们都能聊上半天。和她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我想我比以前更爱她了。
时间静静地流淌,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也是静静的。她闲适恬淡,是安静的佳人。我陪衬于一旁,亦怡然自乐。从前以为仅仅用书签交流就是恰到好处的距离,现在倒觉得关系甚至能就此再进一步。然而我是从不敢开口的,我始终认为,她不是非我不可的。我不能在没有得到肯定时就把自己当做是她最重要的人,那样伤她也伤己。
偶尔走在路上看到她,我们也只是用眼神交流。有时她和几个女眷走在一起,见了我,骄矜地掩嘴一笑。那风情,宛如崔莺莺从《西厢记》中走了出来。
又是一年梨花抽芽的季节,我和她一起度过了平淡而充实的一年。我已然是临近毕业的大四学生。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为毕业论文而忙碌,渐渐少了和梨花一起呆在图书馆的时间。饶是如此,我每天都要强行挤出几个小时,悠闲地和她坐在一起。一想到毕业后就不再有这样的时间,心里不免有些戚戚然。我甚至想考研来延长这段时间,但询问了梨花,得知她没有继续修学的想法,我便也释然了。分别既然是无法避免的事情,那只好坦然接受,何况未来境遇如何毕竟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一定会有再度接近她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在我离开学校之前,我下定决心要和她表白!
决心要表白后,我每天都在思考怎样才能更好地表达我的心意。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好的结果,我独自漫步校园,希望能抓到一丝灵感。春天的阳光十分温暖,空气也十分清新,使我感到神怡心旷。但走过一栋有点年头的教学楼时,却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是女声。
“你不是会说话么?装什么装,让他们听听你的声音啊?每天像朵白莲花一样,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仙女了?”
“你以为男人见了你都走不动道?你怎么也不和他们说说话?这么害怕别人听到你的声音么?”
我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任何学校都免不了有这种人。不能坐视不管。我大步向前,正好看到三个打扮花哨的女孩揪着另一个女孩的头发。只是惊鸿一瞥,就立马认出来那个被揪住头发的不是别人,正是梨花。
我在那一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将其中一个女孩拉开。吼叫着:你们在干什么!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我的口吃竟然一点也没有发作,所以也显得有几分气势,至少她们都愣住了片刻。
那个女生正拽着梨花的手不肯放开,我拉开她时,她顺势扯到了梨花的头发。一声尖叫,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不像是女生的声音,甚至可以说不像是任何人口中能发出的声音,尖利得要刺破人的耳膜似的。
我惊愕不已,愣在原地。那声音竟然是从梨花口中发出的,一瞬间心里涌起万千思绪:这真的是梨花的声音?她不是不能发声了吗,那怎么——梨花抬起头,发现来阻止的竟然是我,当即混乱疯狂了。她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挣脱了另外两个女生的拉扯,也不顾我惊惶地神情,慌不择路而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来不及多犹豫或是询问这几个女生什么,忙追着梨花一路奔跑了。
我在湖边追到了她,她像只受伤的小兽般不允许我靠近。我从未见过她这种模样,印象中她总是恬静娴雅的,表情也总是微带笑意的温和。何曾像这样披散着头发,表情惊恐。我和她保持着距离,她大口喘着气,很久后才缓过来。我看她渐渐平静了,我才试探着开口:
“我们回图书馆吧。”
还是一样的位置,我和梨花相对而坐,我们间的气氛从未如此严肃。我心里有许多问题,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递过来一张纸条,娟秀的字迹带着几分凌乱:
梨花:你刚才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我决定打破它——
我:你能说话的吧,那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梨花:我不能说。
我:为什么?
沉默。
我:为什么?
梨花:你这么想知道吗?
我:是的。
她忽然凑近我的耳朵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两块铁石交互摩擦的响声,又像是用针尖刮擦玻璃般尖厉,让我不由得想要捂住耳朵。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怎么也无法将这张脸和那样的声音联系起来。
她说的是:“因为我的声音是这样的。”
我的动作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梨花露出凄然的表情。
她写道:我早知道你也会这样的,骗了你很对不起。
她飞快地起身,离开了图书馆,没有留给我半点劝慰的时间,我起身追逐,却终究不知所踪。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告诉她,她的声音怎么样都好,我从看到她第一面的时候起,就已经爱上她了啊。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在图书馆看到过梨花,她给我留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任何一个能联系上她。我将梨花被霸凌的事上报了学校,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这件事甚至上了校报,挖掘出了更多针对梨花的事件。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空间,梨花因为自己声音的缘故受到过不少委屈。岂不是和我的情况大为类似吗?可是我认识她这么长时间,自诩对她一见钟情,可是这些事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因为我举报的缘故,那三名女生受到了严肃处理。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引起更大影响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梨花这个人的存在。一时间,就连我身边那些俗不可耐的人,也知道了学校里有一个同时拥有着女神面容和女妖音色的女孩。这或许对梨花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来学校。
至此,我和梨花的缘分似乎就这么尽了。我对于她而言算什么呢?我从来未曾为她做过一件事,反而自以为是的伤害了她。这一切都是我造孽,我甚至没有机会向她道歉,更没有机会向她诉说这么几年的单纯的爱情。
消沉了一段时间,在大学的最后两个月,我不得不为了毕业和生计奔波了。那一如既往的座位,我偶尔会去看看,只是那个前来拯救我的神女已经不在了。像是怀旧一般,我取下了那本《到灯塔去》,这是我们相识的最初记忆。像是猛然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春天,头一次偷偷打开这本书时一般,一张书签从中滑落。
我拾起,上书两行小字:悲莫悲兮新相知,乐莫乐兮生别离。
仿佛看到了梨花那双滢然的眼眸,我的眼眶也湿了。我知道她这是在责怪我,可是梨花,难道我会因为你的离开而感到快乐吗?
人生重归于灰暗。
梨花离开后不久,我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口吃竟然不治而愈了,这使我更加相信,梨花是派来拯救我的天女。她是完成了任务,所以离去了吧?
毕业然后工作,恍然几年过去。我和所有平庸的人一样,平凡的混着日子,不好也不坏。看书能提升气质这件事是假的,看书只会徒增伤感,我已经长久不看书了。我一直挂念和寻找着她。到了第六个年头,我迫于父母的压力,去参加了相亲。一个平凡温柔的女人,倒也不嫌弃我,就勉强交往着,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只是我一直拖着,心里那份执念始终无法放下。
某天我带着她逛街买衣服,在那漫漫人潮里,一个如同天女般娴静优雅的身影瞬间攫住了我十二分的注意力——一定是她,哪怕离得这么远、哪怕没有看到正脸,我能肯定,那一定是梨花,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我沉醉了。
顾不得女伴的拉扯,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挤进人群,去寻求她的踪影。漫漫人潮中,有谁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毫不迟疑,紧紧握住了它。那只手柔软温和,我顺着它找到了她的主人,那正是我寻找了许多年的佳人。梨花,我重又找到了她!
她一点都没变,相貌,气质,都与大学时代别无二致,仍然是飘逸出尘的感觉,一切都与她相配。只是感觉上比那时更缥缈、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了。
她带着我去了酒馆,一路上一言不发。许多年过去了,她大概仍然忌讳于自己声音之刺耳。对她而言,做一个哑巴或许更好一些,在我吃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过。
酒馆里,她从包里拿出纸笔,放在我们之间。
良久的沉默,我和她都已经喝了两杯酒。
她脸上泛起微红,愈加显出动人。她拿过纸笔,开始写字——
梨花:还是老样子,你从来不肯主动说话。
她不把纸笔给我,我只好口答:“是那样吗?”
梨花:是啊,那时就很奇怪了,我明明感到你是喜欢我的,可是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愿意主动接近我呢?
我愕然了,她发现了吗?那时我是这样的吗,我一点也没主动接近她吗?
梨花:用书签搭讪的是我,让你坐到我身边的是我,我都做到这一步了,可是你什么都不愿意说。
梨花:唯一一次主动说话,是追问我声音的时候。那时我真的很绝望。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似乎那都不是我所经历的事情,我从未去细想,可这一切都是事实。梨花她多次暗示过,只是我从来没领会到那一层,每一次都觉得:就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感到深深的愧疚了,如她所言,我唯一一次主动,竟然是——
我:“我只是害怕.......你愿意相信吗,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的声音而讨厌你,我第一次……”
梨花:不用再费心思安慰我什么了。还记得那时吗?你为了安慰我,骗我说你是天生的口吃。我真的相信过,当你说你为了叫我的名字而私下练习了几百次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我:“我没有,我发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的口齿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无法为自己做出任何辩解,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一次真正的结巴过。
梨花倚靠着吧台笑了。忽然,她开口了,那是与她相配的嗓音,如同天籁,出尘逸绝,和她整个人一般缥缈空灵。
她说:“瑞霖,那时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的心神在双重的震撼下猛烈震颤着,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整个人都宛如结巴了一般剧烈颤抖着:要是我早点听到这句话,要是我那时能主动一点,要是我——
她继续说话,只是已经是喑哑尖厉的声音,宛如布帛磨树皮。
她说:“我也几百次练习过,才能有那样的声音啊。如果我声音总是那般悦耳,你那时就不会讨厌我了吧。”
霎时间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这错了,错了。该说喜欢的那个人是我才对的,明明是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已经爱上你了啊。
梨花起身欲走,我拉住了她,口吃却重新犯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那时,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梨花对我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那眼神如杜十娘沉百宝箱一般决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尾声
我结婚了,对方是之前相亲那个温柔女人。事业、家庭,拥有这两件东西的我失去了一切。
结婚第二年春天的早晨,我收到一个包裹。拆开看,里面是一本精装书,书名《悲莫悲兮新相知》。我看着作者一栏,清楚地写着梨花的名字。我不由得出神了看向窗外,那不远处有一树梨花恣意绽放。
轻抚书脊,还未来得及翻开,一张书签从中滑落,那书签我再熟悉不过。捡起来,正面写着:
“你看我干嘛呀?”
翻过来,另一面写着:
“梨花”
那字迹灵逸娟秀,让我双目骤然充满泪水。
妻子走上前来,发现了我的异样,轻声问道:
“怎么了?”
我擦了擦眼睛,指向窗外,说:
“梨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