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忆故乡美食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在北方,人们把这一天称为“小年”。从这一天开始,“年”的气氛才真正开始变浓;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孩子们才真正掰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盼着过“年”。

这些,我是做了北京媳妇儿以后才知道的。

记忆中,我的老家,那个满载着我青春记忆的南方小乡村,似乎是不兴过小年的。而我对“年”的渴望是从美食开始的——哪一天妈妈开始准备过年的美食,哪一天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小年”。

第一样美食是灌肠。

灌肠

我现在还记得妈妈坐在屋里灌灌肠的样子。屋子的木门半开着,妈妈穿着厚棉服,套一条长围裙,坐在光亮里。面前放一个盆,里面是清洗干净的细长的猪小肠;右手边还有一个盆,里面放着已经搁好佐料调好味道的猪肉馅儿,红的透着鲜亮,白的透着干净。妈妈左手撑开肠口,右手灌馅儿,时不时还用大拇哥使劲往里捅一捅,确保馅儿都压瓷实了。这边盆里的肠衣迅速变成圆鼓鼓的光滑长条,绕着盆底一圈一圈盘起来、高起来,而那边盆里的馅儿越来越少,直至见了底。

这时,妈妈就站起身,用细细的麻绳儿隔一拃多系一个结。而我也会站起身,给妈妈打下手,帮着递麻绳儿。眼看着灌肠们都分好了段打好了结,我抢着要把它们都拎到院子里去,却被妈妈摁住:等等,再放放气儿!妈妈拿出细针,在每一节上戳三五个小眼儿:走吧!

一节节灌肠像衣服一样挂在院中的晾绳上,成了我每天的仰望。它们在我炽热的眼光里,在冬日的阳光和空气里一天天变干。我用手捏它们,捏不动了,就立马跑到妈妈跟前:妈,灌肠能吃了!妈妈放下手中正擦洗的大锅盖,用冻红的手指点点我的鼻子:小馋猫!中午就给你蒸一节!妈妈刀起,绳儿断,一节灌肠跳进盆里,扑通一声,就像我开心的心跳。


刚灌好的肠

蒸好的灌肠在案板上稍凉一下,就在妈妈的刀刃下变成了油光闪亮的椭圆。妈妈的刀工极好。一片片椭圆不仅仅完美划一而且极薄。我总是等不及装盘就直接从案板上抄起一片儿,一道红艳艳的光冲进我嘴里,化成了满嘴的香。那种滋味,鲜美醇厚却绝不肥腻。那顿饭我的筷子一定只认准那盘灌肠,而米饭最少也要比平常多吃半碗。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吧,吃吧,吃完还给你蒸!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吃点儿好的!

等吃过几回灌肠,年也就越来越近了。

这时,第二样美食就登场了:炸藕夹。

来北京之后才知道,湖北的藕好吃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有脆的藕,适合爆炒;有面的藕,适合炖汤。那时的我是不知道的,但就是喜欢吃。

妈妈在灶眼儿里填好粗粗的木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再架上油锅。等油锅滚开了,再撤出部分柴火。这时,藕夹们要开始表演变色了。一上一下的薄藕片中间夹着一层猪肉馅儿,红的肉馅从一个个藕眼儿钻出来,衬得藕片更显白嫩了。妈妈轻轻拿起藕夹往锅里放,随着刺啦啦一片巨响,藕夹们在油锅里旋转、翻身,不一会儿就从微黄变到浅黄。妈妈拿丝勺轻轻推着它们,在它们变成了焦黄色的那一瞬间,把它们捞起来。

厨房里早就被浓郁的香味填满了。我也早就等在灶沿儿上。只等着油从藕夹上滴落下来,我就翘着手指捻起一个,边吹凉边往嘴里送,一口咬下去,烫得直缩舌头。吐是万万不舍得的,于是这一口就从左腮换到右腮,跟着唾沫一起咽下去。其实这一口是没尝着滋味的,可还是喊着“好吃,好吃”继续勇敢地去咬第二口,第三口……

这时的藕夹,吃的就是刚出锅的脆香。所以,记忆中,妈妈总是先说,慢着点,别烫着;再说,趁热吃,多吃点儿。她炸她的,我吃我的,她炸完了,我也吃饱了。抹着流油的嘴巴,我对着烟气中的妈妈说,妈,你也吃一个,真香!妈妈总是回答:不急,不急,等炸完了的。妈妈炸完藕夹炸红薯丸子,炸完红薯丸子炸肉丸子……妈妈说,初一的规矩是不兴动火炒菜的,所以得多做些炸物。初一直接上锅一蒸就可以端上桌了。


炸藕夹

那一个下午,妈妈一直就站在油锅后面,一直站到天黑。现在想想,虽说妈妈在过年前后不下地,但其实跟去地里干农活一样累,甚至可能还更累——因为有时妈妈还会晚上在煤炉上做另一样美食。

那是属于妈妈的私房美食,做起来费时费力。妈妈管它叫鸡蛋盒子。

妈妈手握着长把的大铁勺,倒进去一小勺蛋液,再晃动铁勺,蛋液在炉火的热度下均匀铺成一个浅黄的圆形。妈妈再舀一勺肉沫放到蛋皮上,沿着勺子把蛋皮对折,一个元宝一样的鸡蛋盒子就做好了。因为只能一个一个的做,所以要做满一盘,需要花不少时间;炉火不能太旺,否则蛋皮的颜色就不好看了;翻蛋皮时力道还必须合适,轻了对折不过来,重了蛋皮又容易戳破。妈妈用心做着这些元宝,一个一个,直到摆满几大盘。

鸡蛋盒子是年饭桌上最受我和小伙伴欢迎的一道菜。蒸碗倒扣在盘中,揭开碗,一个一个黄元宝就站在盘中围成一朵圆形的花。蛋皮软软的,浸着瘦肉的香;瘦肉也因为蛋皮的包裹,保留了一些汁水。

写到这里,我的嘴里似乎又一次填满了旧日鸡蛋盒子的香气。这些年,虽然北京的年货节一年比一年丰富,好像什么都有,也好像什么都能买到,可这些我年少时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美食,依然是我记忆中最香的味道。离开了那座南方小村落,离开了那方水土,那么香的灌肠、那么脆的藕夹、那么独特的鸡蛋盒子,我再没吃到过,而且估计永远都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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