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是国家全能型种子选手,独揽了我们班的语文,数学和体育。她每次进教室,都是右手推门,左手拿着语文课本,语文课本下放着把柳条长的戒尺。
我第一次上她的课,就因为迟到,成为这戒尺下的阶下囚,后来顺理成章地就成了这把戒尺下的亡魂。因为我每次上学,都会把从家到学校的二十分钟路程走成四十分钟。
在上学的途中,我不是在野花丛中捉蜜蜂就是趴在池塘边捉蝌蚪。而做的这些事情,那个全能型种子选手竟然一清二楚。打那之后,我背地里都称她是贼婆娘。
后来每周五的下午,我都会被她单独留下来值日。她说,迟一点回家没有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有关系好的吧,我还答应村子里的一个鼻涕虫帮她摘槐花,用槐树叶编帽子给她戴。我还答应村子里的一个跟屁虫,帮他用柳条做弓箭。
贼婆娘带着我出了学校的后门,学校的后门外有一条小水沟,水沟的对面是十里稻田。这十里稻田的其中两三亩,是贼婆娘家的。贼婆娘指着其中一块地对我说,你得走出这片稻田才行啊。
贼婆娘教育我的时候,我正趴在水沟旁,只顾着捉清水里的小蝌蚪。
有一次语文课,贼婆娘在黑板上写了梦想两个字。班上除了两个二傻子说想当文学家和科学家的,其余人都想成为那个为国效力,拿粉笔当枪使的教师。
我觉得好笑,梦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能让人吃饱穿暖吗?我长大了还要帮我老爹翻那六亩三分地呢。
贼婆娘听到我的言论,嘟囔了一声没出息,然后就罚我拿着书本到教室门口听课。那时候,每间教室的门口都放着红色的痰盂,我边听课边往痰盂里吐口水。
六月底,稻子倒戈的季节。我又被贼婆娘以热爱这片土地的名义给留在了学校里。这次不是坐在河边上听贼婆娘的教育,而是被流放到校园外帮她家把捆好的稻穗搬到学校的操场上晒太阳。
当时我觉得很兴奋,觉得干粗活我最拿手了。于是我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杀进了学校后门的稻田里,扛起一捆稻穗就往学校里跑。结果还没有三个来回,我就累得只剩下半条命。
贼婆娘问我,累吗?
我喘了口粗气,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不禁叹道,如果我是个大人就好了。
太阳躲到山边的时候,我回教室拿书包,发现书包里莫名地就多了一大包的爆米花。我抬头看向教室门口,那个贼婆娘正不怀好意地朝着我笑。
我撕开包装袋,边吃边嘟囔,贼婆娘,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让我停止诅咒你。
我绕路回家时,经过一大片的稻田。稻田边插着许多棵柳树,我走到第十八棵柳树下,对着它许了一个愿望。我说,我想快点长大。这样就有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人。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长大这件事情是不用许愿的。
02
贼婆娘教的那几门课,我唯独对语文颇有好感,即便是贼婆娘罚我抄了上百遍词语和课文。
有一回语文月考,最后一题是让我们用拟人的手法写一句关于春天的句子。
我觉得课堂上贼婆娘教的那句“春天来了,花儿都笑了。”太土,太大众化。我随便一句“春风来了,花儿支着大门牙就笑了。”就能碾压得她爬不起来。
于是,我就没有直搬她的句子,而是自己独创了一个句子。
在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意料之中地被贼婆娘请进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挨着窗边,桌上摆着一盆水仙花,水仙花旁趴着我的同桌罗小最。
我刚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时,罗小最正低头抄语文书上的词语。其实罗小最被请到办公室里抄词语,还有我一半的功劳。
前几天罗小最特别神秘地对我说,我会写你的名字了。我听完特别生气,因为我还不会写她的名字。还有,她的名字笔画超多,还被划为了生僻字。
于我而言,写她的名字,简直比爬一棵六米高的树还要难。于是我便偷偷将罗小最的名字练习了好几遍。后来我在我的作业本上写满了罗小最的名字,还在名字后面加了大笨蛋三个字。
此时此刻,罗小最正是因为撕了我的作业本而被贼婆娘罚在教室里抄词语。其实她不知道,我还在我的语文书上写了她的名字。
一走进办公室,我嘲笑她说,活该。
贼婆娘敲了我一下脑袋问我,你看你在试卷上写了什么?
我踮起脚尖瞧了瞧,拟人句啊。
贼婆娘又敲了我一下脑袋,我是这么教你的?
我说,你教的那句太土。
罗小最抬头问我,那你写了什么?
我拿着语文卷念道,风吹起了春姑娘的裙子,然后就春光乍泄了。
罗小最骂了我一句,流氓。
我连忙回了她一句,你才是流氓,你们全家都是流氓。
旁边的贼婆娘脸都绿了,揪着我的耳朵道,体育课不用去上了,呆在办公室,把试卷抄两遍。说完,便带着全班同学去上了体育课。
我拿过语文试卷,坐在罗小最的对面,开始在作业本上画猪头。
罗小最问我,你的梦想真的是回家种田?
我说,当然不是。
我的梦想很伟大。我要爬最高的树,摘最漂亮的云朵,过最长的河,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你看到窗外的柳梢头了吗?我已经把我的梦想埋在了那里。过段时间,它就会生根发芽。
03
贼婆娘每次上课,都能准确无误地用粉笔砸中我的脑袋。后来我偷偷把罗小最夹在语文书里的大白兔奶糖的糖纸给偷了出来,然后把粉笔都裹在了糖纸里,放在讲台桌上。
结果,贼婆娘还是能准确无误地用假糖果砸中我的脑袋。我坐在长板凳上,咬牙切齿地骂了她一句,变态。
罗小最突然从长板凳上站起,我一下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罗小最指着地上的我说,不要骂老师,这样你真的会遭报应的。
我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留下了一句,老子我天不怕地不怕。
二年级的教师节,罗小最动员全班同学送贺卡。而我身为她的同桌,也给贼婆娘写了一份。
我给贼婆娘写的是,愿四海之内都是你的学子,愿你教的学子,都不如我有才气。
结果,在教师节的那天,那个教书的婆娘,扯着大嗓门说,不要乱花钱。然后全班写的贺卡,还没有送出手就被退了回来。
我看着讲台桌上义正言辞的贼婆娘,嘴里冒出一句,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变态的老师。
罗小最听见我这话,就急了,抓住我的衣领,龇牙咧嘴地警告我说,你不许骂我妈。
你妈,贼婆娘是你妈?你是贼婆娘派来的小汉奸?天啊,我整个学期,竟然一直和汉奸一起讨论如何保护祖国的花朵?
后来,我再也没有和罗小最说过话。
二年级的最后一学期,贼婆娘对着全班同学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村子,去世界闯一闯。
我觉得我把梦想埋在了这个村子里,理应要守着这个村子的。况且,这村子里有花有草有阳光,挺好的。
三年级的时候,我甩掉了罗小最这个内奸的同时,也听到了贼婆娘的消息。贼婆娘她丢了整个二年级的学生,去了外地打工。
当时我正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举办的作文大赛,我在去考场的路上,诅咒了贼婆娘一路,你个骗子,让别人都当老师,文学家,科学家,自己倒是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04
贼婆娘走后,我在一个下雨天里遇到了罗小最。那时,我为了省下坐公交车的一块钱,准备冒着漂泊大雨回家。
罗小最在校门口看到了我,笑着跟我说,用方便袋把书包套上,然后把书包顶在头上,这样书不会湿,人也不会湿。
我向她摆了摆手,说,走在路旁的树林里,就不容易被淋湿。
罗小最骂我一句,傻瓜,走在树下更容易被雨淋湿。
那次被淋雨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罗小最,也没有去找过她。后来在一个知了卖唱的下午,我听说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教我们读书写字的那个贼婆娘,在家中喝农药自杀了。送去村上医院的时候,身体都成冰块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却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只是突然觉得那个好端端的贼婆娘,怎么可能会走上一条死胡同?
班上有认识的同学说,是因为家暴。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家暴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我的同桌罗小最她好像没有家了。
一个月后,我在芦苇荡里偶遇了罗小最。那时候,罗小最正躲在河边哭。我知道她是在哭贼婆娘。我折了一片芦苇叶,叠了一只帆船递给了她。
她只顾着哭,没有接。
我从书包里拿出铅笔,撕了语文书的一角,在上面给罗小最留了一句话,一切都会好的。然后把纸条塞进了她的口袋后,转头回了学校。
我一直以为我有能力,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可是到最后,却只说出了连我自己的都不敢相信的话。
稻草人在田野间不吵不闹,柳树的枝条张牙舞爪,书包里的语文书少了一角,课堂上已听不见那人的唠叨。我突然很想收起戾气诚心祈祷,岁月你回头好不好。
05
读初中的时候,我在学校的门口又遇到过罗小最一回。那时候,罗小最一头杀马特的造型和社会上的小混混们一起蹲在学校门口。她伸出手,笑着我和打招呼。
我第一次觉得害怕,以前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真的被时间杀死了。
我背着书包,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
我听见罗小最身边有个人问她,你认识那个人?罗小最回答说,认错人了,我怎么可能认识未来的大学生呢。
2008汶川地震这一年,我和罗小最的同桌情谊,断送在了我的一念之差上。早上升国旗时,我对着那面降了一半的五星红旗,为那些逝去的人们,默哀了三分钟。
2011年,我中考失利,逃去了外地打暑假工。打工回来后,我在以前的同学那里听说了17岁罗小最已经结婚的消息。
读高中的第一个寒假,我回了一趟小学,翻窗进入了挂有二年级牌子的教室。我坐在我曾经的位置上,忍不住冲着黑板骂道,贼婆娘,都是你的错,好端端的喝什么农药,自什么杀。
骂着骂着,我就忍不住哭了。那是我读书以来,第一次为一个老师哭。
小高考后,我妈跟我说,她把我的小学课本都卖给了村上收破烂的,只留了几本语文书给我缅怀我的少年时光。
那是我二年级的语文书本,第一课的标题下,还一笔一划写着罗小最的名字。最后一页,还写着四个字,我的梦想。
如今,我他妈都忘记我当初的梦想是什么了。
高中毕业后,我妈跟我说,我的小学语文课本太占地方,所以把我高中以前的所有书本以8毛一斤的价格买给了收破烂的。我妈说,价钱比往年低了,要是早两年卖掉就好了。
我说,是啊,我那本语文书的价钱卖得确实低了。
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们好赌成性,以为能步步为赢。于是把稻田对岸的未来,揣在怀中的梦想,爱吃糖果的同桌,齐齐打包放在了赌桌之上。
可是哪里知道,逢赌必输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德行。
如果岁月肯回头,我一定握住你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管他娘的穷困潦倒,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