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花 叹
王华
小时候,爱吃瓠子揣丸子,父亲便每年在院内的墙角处种上一些瓠子。瓠子花像早春的集市,在毛茸茸的藤蔓上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开的热闹繁忙,按现在的说法,很有些小资情调。有些瓠子花,刚开始开的挺精神的,开着开着就自己个儿就蔫巴了。父亲说,这些打蔫的叫谎花,只开花不结瓜,结瓜的花叫信花。
我幼小的心灵就灌进了一个理儿,谎花,没用的花,样子货。老人们一个谎字,一个信字,给了一根蔓上两类花不同的宿命,也不管大自然的造化,物竞天择,怎么会容得一种完全无用的东西招摇于世?那时 我当然不会有现在的觉悟。我想,寻常巷陌间大多数人现在也未必会有。人们根本不知道书上解释所谓谎花其实是植物的雄性花。它是管撒播花粉的,就像人的男人,哪里会怀孕生出孩子来?男人不生孩子可以,花不结果就不行,都说它徒有其表在撒谎!看来雄花被冠以谎字真是比窦娥还冤啊!人言可畏可见一斑。冤就冤吧,它开放的时候真没有一个人特意把它摘下来,都纵容它完成使命,所以被戴个撒谎的帽,贬斥两句子也无所谓了。我记得,父亲说到谎花时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谎花不仅千百年地顶着这个污名流传下来,还意外地丰富了我们的民间语言,增添了乡野村夫语言描绘的魅力,它的谎甚至还引起了文学家的注意。
先入为主好像是人类价值观的铁律。凭印象还是信书本,虽然因人而异吧,印象似乎总是占上风。词典是被文化人奉为圭皋的。词典里名词解释得专业、权威,但失之深奥,不太好懂。老百姓凭经验印象创造的词:谎花,信花,浅白、明了、黑白分明,用现在时髦的话讲,还很接地气儿,虽然有时候也会有点儿以讹传讹。 记得童年时,跟母亲去菜地,母亲明令禁止不准在园子地里说瓜纽,更不能用手指指点点,一指就容易哑了,就不在再长,然后萎烂了。为了躲开我口无遮拦的利剑,母亲总是将刚刚接的南瓜纽子用旁边的宽大的叶子遮挡,或者急忙摘朵谎花将瓜纽子盖住,然后催我去别处玩耍。现在我明白了,母亲的做法挺科学的,瓜儿开花授粉时也是不喜欢打扰的,我像个活猴子似的,影响授粉,母亲摘谎花盖瓜纽那是人工辅助授粉啊,只是她不自知而已。 长大了,读书多了,愈发觉得谎花一词的有趣有故事,谎花有一种未脱孩童稚气的可爱,有人情味呢。谎花似乎是虚晃一枪的花。花开了,花谢了,本不关人什么事儿,人却把它形而上之美学原理,说那称之为谎花,进而推之,把花比附成人的品格,谓之曰移情,文学又把抽象化为具体,叫比喻。谎花里隐藏着老百姓善意的嗔怪,虽然有点儿冤假错在里面,并无恶意。 油菜花开的时节,我去过一次婺源,见岭畔金色,遍地黄花,问菜农道:你们这里日常食用油是菜籽榨的吗?我们北方主要吃花生油,菜农急忙手掩朱唇做噤声状,并表演歌剧一般对身边的油菜花词汇生动地赞美一番,然后打哑语告诫我不要说话,使我瞬间回忆起母亲不让我瞎说话的虔诚神态。回到住所,听当地人略显神秘的诉说,才揭开了这个哑谜:油菜花是巧性的姑娘,你在它面前说榨油或别的什么油,它都不高兴,一不高兴就不给结籽了,弄不好还要都不怀孕呢!所以对她们要赶紧唱赞美诗安抚。农耕的中国老百姓,对他们精心抚育的作物都是爱护有加,当成小孩子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的。他们把植物也看成是有灵魂有灵气甚至懂人语的东西。它们以自已的语言气息,构建了一个神密王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光开花,不结果,想干什么呢,他们几千年来也没有把这种现象和人的生孩子男女结合联系到一起,而是用神秘来解决问题。所以从未深究谎花它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的?虽说,可能是上帝的旨意,撒谎怎么说也不受人待见。英语把善意的谎言呼为white|ie,那么可以说,谎花的谎也是善意的,至少不是故意的,也算一种whitelie吧!
三十年代的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最让人深思动容的句子: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如果都不愿意,就一个花不开,一个瓜不结,也没人问它。从萧红率性的文字中,我却读出了悲悯。而贾平凹的《极花》关注的是拐卖妇女问题,贾先生在后记中心情悲郁地叙说创作缘由,敲出了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匍匐在悲催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贾先生的比喻无意中很传神。大山里的剩男的确如同所谓谎花,有粉无处授,信花都攀高枝儿或者压根儿就没开。我体会到了主人公命运的蹇劣。 谎花的命挺不好的,又被两位作家创造性的转化,附上了新的涵义。 不管怎样,如果拋弃功利色彩,花其是没有高下之分的,花与花之间是平等的谎花信花是相辅相成的,母亲把谎花摘下盖在瓜扭上,她是无意中做了蜜蜂和清风该做的大好事儿的。大诗人王维《辛夷坞》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纷纷开且落的花,或许就是那进入审美境界的谎花吧?
谎花,你的美好让我赞,你的无奈让我叹息,你的运气让我深思,不管那个,童年的瓠子花,谎花、信花,我都是永远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