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李白,一场无情者的游戏
今夜,我左手持蟹螯,
右手持酒杯,
不知有高天厚地,一场大醉。
那些跃出水面的鱼,因啜饮我的歌
或泪而烂醉,仿佛已不再怯惧
冲天的火光。
那片无情的江水,也扬起波,
向我显耀它的阔,要同我共分
天下的月色。
即使,身上佩着琅珰的铁锁,
沉默的喉咙,永远得不到
一纸赦令。
然而,我已决定不再追问
这无涯的大河
在它的对面,究竟是什么?
今夜,我对一江春水而笑。
我已穿过了语言之河,
也将深入万古之黑。
我去时,不过是一粒沙,
走向不属于我的绿色。
我离开时,也如一个泡沫,
丢下不属于我的枷锁,
回到江河。
论李白之天才及无情何以能动人?
李白一生,有很多得意与不得意、得志与失志的时刻,在他自己的诗中反复地说,也被后世所乐道。但是我认为,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某种意义上那只是酒气上头,一瞬间的光和热。
就像年轻时,献上了三大礼赋的杜甫一样,眼中看到的只是大唐徒有其表,或者说一种自我沉醉的,虚构的华光,那来自虚幻的柴薪堆上的火,烧得再高再旺,也不是自己真正的火光。
杜甫只有在经历安史之乱,写下三吏、三别、二哀、以及洗兵马的时期,他才是真正的身心和谐。
这条自我确认的路,李白比杜甫走得更难,在贺知章把他钉在谪仙的靶子上那天,就注定了他再也无法进入人间。
长安的确曾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胸膛,但却是以一种迎接天外来客的目光,长安的贵人喜欢看他飞翔。
在一次次对彼此的试探中,他们最终还是耗尽了自己的热情。但他的热情,却并没有耗尽。
即使在安史之乱后,所有人,从满朝公卿到百姓,人人都在尘土里爬行时,他仍旧把自己高高地吊在半空中,此时的心境,有《扶风豪士歌》为证: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
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
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
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
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
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
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
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如果不看前面的四句,这诗也不过是另一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虽然孤芳自赏,也不过是一笑而已。但若放在安史之乱后,这份书生豪气,却让我感到一种寒意:这堆柴薪里烧出的,俨然还是一种虚构的火光。
为永王写下十一首东巡歌,可以说是他这火光,烧得最旺盛的时刻了。
下面仅选其第二首: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当时,一生襟怀初开,乾坤似已在手,雄心自是壮哉!
后来,永王兵败被赐死,草草沦为历史的注角。他不久前的豪情,也沦为了举世而笑的梦话。勉强靠昔日积攒的一份旧情,扳住了举世余恨难消的刀口,才得以逃过一死。然而,即使是在被流放夜郎的途中,那颗心还是牢牢地停在半天,依旧不肯落地。
《流夜郎赠辛判官》: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我每次读他那些豪气干云的诗,都不免要想起“为君谈笑静胡沙”和“函谷忽惊胡马来”这两句,这一笑一惊,构成了他人生最跌宕的特写。显然,他也曾有过人生的两难。
这两难大概每个人都有过,一个是如何在地?一个是如何在天?
然而,他的天才之处,在于他总是可以很快就摆脱这种两难。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让自己,永远待在半空。也许,这是一种消极的才能,但毫无疑问大部分人都无法做的到。所以,我们即使不赞同,在心里仍难免会羡慕这种豪气。
这也是他的诗会何以动人,也是他何以能在天才和天真之中,一生维持着自己的飞行,而不肯坠落于地的秘密。
他生命剩下的日子,不能上天,也无法进入人间,就索性在江水上飘荡。
在那段日子,夜夜醉的是人,清醒的永远是酒杯。
三十年前,他曾举杯,对一江春水而歌,举世为之倾倒;
三十年后,他举杯对这一江春水,无论是哭或笑,都已不会再有人知道。
那一夜,欹斜的船舷,冷冷按着千年的月色。
即使他起身,决定跳入水中时,也如万古轻轻的,一声蛙跳。
节自《雕花小志:论李白之天才及无情何以能动人?》
2024.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