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缘法，师徒
曦光朦胧，露气微凉，黎明前的天是淡淡的青色，山顶的风像是能握住的叶片，划过脸颊时，有种轻微的割痛感。
观日崖畔孤坐着一个年轻身影，他眼眸紧闭，眉毛时而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极为难的事情。
良久，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疲惫与困惑，以及...苦恼。
距来到秋阳宗已近半月，这半个月里，宁洺每天都会在天还未亮时就爬上山顶，一动不动的坐在崖畔，仔细体会着日出前的曦光，朝霞，以及，云海深处那抹初阳的力量。
善十三对他说，修炼观日决最核心的诀窍就是感悟太阳运行的规则，要用一颗平和安宁的心去寻找那份契合的感觉，等到体内窍穴与那种感觉产生共鸣，达到心意相合的境地时，就能够源源不断的从阳光中汲取力量。
每一抹阳光，都蕴含了充沛无比的天地元力。
这是善十三亲口告诉宁洺的，所以这些天来，只要还能看得见阳光，宁洺就会像老僧入定般坐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不让任何人打扰，有时候，为了体会得更加真切，他甚至会选择在响午时分，阳光最为耀眼的时刻去紧紧盯着头顶艳阳，一直盯得涕泪四流都不罢休。
每一抹阳光都是力量，宁洺单纯且执拗的认为，既然这样，那我不浪费一丁点力量，总归能够慢慢找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吧？
不过现实总不会那么善良，十几年从未体会过元气在身体里流淌而过是何等滋味的宁洺，希冀来到秋阳宗的不过短短十几天里就能有所收获，无疑是痴人说梦。
宁洺呆呆坐在崖畔草坪上，微凉山风轻轻拍打着脸庞，远方，云海翻腾，火红的太阳已经探出大半只身子，一道道霞光射向天穹与云海，将远空渲染得如同仙境。
宁洺嘴角泛起苦笑，来到秋阳宗以后，修行方面毫无寸进，美景倒是没少看，后山上看云海看朝霞看夕阳，真是美得很不像话。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往后重重倒下，双手枕在脑后，丝毫不顾及这寒气逼人的朝露。
观日观日，看了这么多天的太阳，却还是一无所获，宁洺心中忍不住再度怀疑起自己来。
“难道我真是一丁点修行天赋都没有？”
宁洺轻轻叹息。
虽然善十三早就告诉过他，修行一途，天赋，勤奋，机缘，缺一不可，其中犹以机缘最可贵，而修行观日诀更是如此，有人崖畔观日数载毫无体会，有人却能短短一日问道，是天赋的问题，但更多的还是那份命中注定的契机因缘。
道理，宁洺自然明白，十几年来不知尝试过多少办法的他，对此早就深有体会，可毕竟现在很不一样了。他在秋阳宗，是秋阳宗宗主的亲传弟子，现在的环境是他曾经所梦寐以求的，原以为到了这样的地方后，自己的问题将不再是问题，所有问题都能得到很好解决，哪怕解决不了，至少，也能逐渐踏上修行这条道路，那么，对于他来说，也就够了。
因为他也相信，不管多慢，只要是在往正确的道路上前进，那就是有意义的。此外，在他心里，还想要求证另一件事情，自己到底适不适合修行，这关乎着某个埋藏在他心中多年的秘密，非常重要。
等清晨的太阳升上天际，宁洺睁开眼，重重伸了个懒腰，缓缓朝山下走去，今天，他不再准备在山上坐一整天了，昨日善十三告诉他，今天四师兄常风邀请大家去他那儿聚一聚。
来到山上已近半月，除了第一天和师兄师姐们打了个招呼外，这些天里，宁洺几乎就没再和他们有过任何交集，大多数时间他待在山顶，而其他人则不知藏在山间某个地方忙着自己的事情，今日难得四师兄相邀，说什么他也是必须得去的。
宁洺离开后不久，有两道身影缓缓出现在山顶。
前面站着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的背后，一个青年男子笔直而立，如一柄厚锋大剑。
老人目送着宁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眼睛习惯性眯起，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小师弟的天赋，很差。”
他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哪怕是和师尊对辩，仍能够据理力争，一是一，二是二，小师弟的天赋很差，那就是很差，学不来委婉，也不需要委婉。
背对男子的老人洒然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看向云雾缭绕的山下，轻轻说道：“老二，秋阳宗弟子上千人，你可知我为何至今才收徒八人？”
男子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并没有急于作答，而是斟酌许久以后才缓缓说道：“我记得，当年入门的时候，师尊曾对我说，您收弟子看缘分，不论天赋智慧、家世背景如何，最重要的只是一个缘字，师徒的缘分来了，那便成了，所以宁缺毋滥。”
“正是宁缺毋滥！”
老人开心笑道：“所以别看有些门派，弟子不过数百人，门下亲传却也动辄上百，除了宗主，其他什么杂牌长老收的弟子也叫亲传弟子，实在可笑，而且他们收徒只捡所谓天赋过人者，其他方面则全然不管不顾，希冀着广撒网多捞鱼，喊着只要努力，人人都可入祖宗祠堂的口号，最后造成的局面却是，弟子们进了宗门，修行事不过一二，勾心斗角倒占了八成，门下亲传良莠不齐，自以为能将门派发扬光大，实则却在偏门歪道上越走越远了。”
“真正强大的宗门，从来都不是靠人数取胜的，你看那剑宗门下，数百年来都是一脉单传，人少得可怜，但哪一代剑宗不是同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帝皇后主，一宗七圣，八方圣人中，只有剑宗声威力压其余七位，独立碧霄上。”
老人嘿嘿一笑，接着说道：“当然，比起那些传承千年的势力来说，咱们这等根基底蕴不够深厚的小山门，自然是需要些人气来撑撑门面，不过，也就仅仅撑撑门面罢了，锦上添花做得，力挽狂澜却是远远不够的。”
老人眯眼笑着，他的背后，青年男子轻轻点头，不知为何，当老人讲到剑宗门下的时候，他的眼中出奇的明亮。
青年男子凝神望着老人侧脸，他当然能够明白，先前师尊一席话是多么有道理，秋阳宗虽然比不得剑宗门那么名动天下，但也绝非老人嘴中的小山门那么简单，数十年来，坐落于京畿附近的秋阳宗，早已拥有跻身武周一流宗派的实力，这一切成就，如老人所说，靠得也根本不是山下那千余名普通弟子撑出来的场面，真正的定海神针，正是后山中这个看似游手好闲不问世事的老人。
对于汴都城里的那些大人物来说，秋阳宗唯一能够让人忌惮的，就只是这个叫朱图的老爷子。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所以啊，我朱图选中的弟子，往往不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多么鹤立鸡群的天才，材质这种东西，是需要雕琢打磨的，越美味的佳肴，越是需要细火慢炖。”
“可是。”
青年男子忍不住打断道：“小师弟这种资质，能够炖出来吗？”
老人回过头，斜眼盯着他，“你当初不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参悟出观日诀的第一重境界吗？”
男子面色红了红，很快恢复本色，争辩道：“这不同。”
“如何不同？”
“您难道没有发现，小师弟连天地元气都感应不到吗？他的身体有问题。”
男子皱眉道：“听说，他周身诸窍全都蒙尘。”，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不是质疑您的选择，更不是看不起小师弟，只是，我很不理解，您看重的是他哪一方面的天赋，目前咱们几位师兄弟中，属老三修行资质最佳，老四会符阵，老五的刀很干脆，老六天赋异禀，老七有灵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其出彩之处，唯独到了小师弟这儿，似乎太过于普通，甚至比之普通还不如，我随您在山顶观察了他半个月，也未曾察觉到有任何出奇之处，所以不解。”
向来直言不讳地男子说完以后重重弯腰，面朝老人，是为自己的冒犯行礼，也是因为心有不明而求解惑。
“起来吧。”
老人看着这个站起后仍是一脸认真的徒弟，轻轻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不理解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份不敢说出口的不忿？”
男子张了张嘴，想要辩解，被老人挥手打断。
“老二啊，你是不是在想，师尊因为忌惮曹真才将小师弟纳入门下？我知道你不会承认，当然，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猜，只是哪怕你性子再直，也不敢当面问出来罢了。”
“弟子不敢！”
青年男子再度躬身拜倒。
不敢，自然是指不敢这样想，不敢这样猜。
老人哈哈大笑一声，说道：“有这样的想法和存在质疑并不是一回事，我知道你信任我，但并不妨碍你心生其他想法，人之常情，我能理解，相信不止是你，其他几个小家伙心里恐怕也都或多或少有些不明白，只是都不会去深想，现在宁洺大概也以为，我收他当弟子是因为曹真的缘故，也罢，我可以很清楚的告诉你，曹真那封信中，不过是希望我将宁洺收入宗内，当一名普通弟子而已。”
男子闻言皱了皱眉，然后终于后知后觉般惊醒，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罕见的出现了震动神色。
“是的，是我自己主动要将宁洺接进这后山来的。”
老人一脸不屑的说道：“曹真确实势大，但还能为难到我不成？况且，你也太高估你小师弟在他心里的地位了，长条子巷里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你认为，就凭借那样一份关系，值得曹真费大力气将宁洺送到我门下？整个武周谁不知道我朱图是出了名的懒得收徒，哪怕他将宁洺送到洗剑门去，恐怕都更容易成为亲传弟子。所以我猜，恐怕曹真此时也在纳闷，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青年男子脸上同样露出疑惑。
“老二，你可知观日诀到底是门什么样的功法？”
老人站在崖畔，眺望着远空旭日，突然甩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不过男子似是丝毫不以为奇，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观日诀不同于一般修行功法，重意而不重形，每一层境界，也只是对于天地元气运行的一种感悟，是对天地规则的理解，严格说起来，似乎...似乎更像是一种符术，可是，与符术完全不同的在于，观日诀的运转，完全通过修行者体内的窍穴，与外界天地元气没有任何关系...”
老人满意点头，笑道：“你基本上说对了，其实，抛开利用天地规则这一点不谈，观日诀确实是更像符术一点的，每日看那东方既白、夕阳斜挂，实际上就是一种推演，所以，观日诀修行到精深处，和天地之间会产生种莫名联系，所以说，我这些年来为什么会选中你们，就是看到了和你们身上的缘分。”
“您的意思是...在小师弟身上也看到了这种缘分？”
男子沉思了一会儿，立马又摇头说道：“可是，在曹真传信于您的时候，您还尚未见过小师弟。”
男子抬起头，忽然一怔，因为他发现，师尊正一脸高深莫测的盯着自己，正当他还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前者大袖一挥，朗笑道：“世间缘法万千，哪怕万里之遥，也只需一眼便可望穿。”
“老二，老幺的事情你不必太过死磕，不久以后你就能明白了，倒是你自己，不要总是钻进死胡同里就出不来了，有些时候，先放下，才能拿起更多，有些事，时间会给你答案。”
听完师尊的话，这个在众师兄弟中最受尊敬的二师兄不由陷入了沉思，嘴中轻轻呢喃：“缘法？”，等他再抬起头时，崖畔早已没了老人身影。
男子立于崖畔，身形挺得笔直，视线落于下方云海，思考良久，然后转身下山，他忽然觉得，有必要再重新认识一下新来的小师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