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君自渭水来,应知渭歌事(下)
曹家兄弟既是晓得这其间的妙处,自然是喜上眉梢,一个个跪倒于地,对着甄宓谢道:“姑娘大恩,我等没齿难忘!”那夏侯惇更是将一颗热血头颅磕得咚咚作响,腆着笑脸说道:“甄姑娘、甄姑奶奶,俺先前对你又是打又是骂的,实在是不像样子,现在给你磕头赔罪了。”群豪一时半会儿间虽是难解这其中的关系,但见得己方众人不再互相敌视,一颗颗吊在嗓子眼的心终是放了下来,此刻又听得这夏侯惇知错就改、想他也是个至诚至性的好男儿好汉子,委实有趣的紧,一个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甄宓虽不喜这世间的人情欢喜之事,但见这夏侯惇似个大小孩儿一般,不禁想起早年时的自己,心头稍稍一宽,冷若冰霜一般的玉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微笑来,她这一笑,宛若冰河花开、新雨芙蓉,极淡却又是极美,众人只瞧得痴了。可那笑容须臾即逝,群豪正惋惜之时,又听得她那银铃一般的玉音缓缓言道:“夏侯将军不必多礼……我方才所为也不过是尽得一份故人之情而已……”
甄宓一说到“故人”二字,张辽、皇甫嵩这些知道她与乱尘前尘旧事的人不免心中微微轻叹,皆道这世上沧桑、情爱无常,纷纷为她二人惋惜,可那夏侯惇却不晓得这故人之意,将一双牛眼睁得老大,追问道:“故人?什么故人?是不是姑娘你很多年前便已识得俺了?哈哈,那敢情可好了……”他待要喋喋不休的说下去,却被夏侯渊从背后推了一下,他倒也自觉,舌头一吐,不敢再多做聒噪。甄宓拿眼望了一阵众人,又将目光落在司马懿与卑弥呼身上。司马懿虽为奸雄,但被她那如隆冬寒冰似的眼神冷冷看着也不免胆寒,但他素来争强好胜、不肯人前堕了威风,硬是咬着牙挤出话来,道:“你看我怎么着,要想动手,本王可是不惧。”卑弥呼与这甄宓乃是旧识,多少也晓得她的脾性,心想自己三番四次加害于乱尘,这笔账她迟早要和自己算,反正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便与她料理了。想到这里,她倒没先前那么害怕了,亦是说道:“张宁,你动手罢。”
甄宓明眸微动,妙目间的神采亦是随之流转,只听她幽幽道:“明瑶妹妹,我……不是什么张宁,我……姓甄名宓、乃是河北邺城人士……”卑弥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去想这其中关节,颇为不耐烦道:“你是甄宓也好、张宁也罢,要杀要剐,别这么磨磨蹭蹭的。”甄宓苦笑道:“妹妹,我若要杀你,方才何必将你自这位夏侯将军箭下救下?我若要杀你,现在又何必与你说这些闲话?”卑弥呼心想:“你这话虽也有些道理,但我数次要置你情郎乱尘于必死之地,你爱他甚于己身可谓是天下皆知,如此的深仇大怨你不将我抽筋扒皮便也罢了,旁人动手你还置手相援,天下间可没这么好心的人罢?”她心中所想,口中便道:“你们汉人素来喜欢做伪,明明心里恨得欲死欲活,面子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然后背地里却行些见不得人的偷鸡摸狗之事。这样的假仁假义咱们邪马台人可是真心瞧不起。我既得罪了那曹乱尘、现在又得罪了你,你要杀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的?”
卑弥呼这话说的虽是粗鲁无比,倒也不乏道理,但在场汉室群豪听在耳中,顿觉羞愧无比,均是心想:“这倭国女子说的一点不错,咱们大汉有郡国三千、沃土万里,百姓生民更是亿万之数,可如今却落得个朝政不举、兵火连天的境遇,非是国不强、兵不壮,乃心不齐耳。我大汉开国数百年,佞臣如梁冀、权臣如王莽、阉党如蹇硕、外戚如何进,在得势之前,哪一个不是口是心非、包藏祸心的伪君子?现今又出了司马懿这个集天下无耻无赖于极致的丧心病狂之徒,不知要荼毒多少生灵。反倒是倭国女王一般的真小人,坏就坏的率性,想那邪马台国荒夷之地、建国不过数百年,与咱们华夏上千三千年相比,不啻于蚂蚁对于大象,可咱们三千年忠义仁智信教出来的,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到得今日,若不是甄宓姑娘援手相救,咱们这些老骨头可要尽数亡了,怪天乎?怪人乎?”
汉室群豪正脸红燥热之时,甄宓长长叹了一声,道:“明瑶妹妹,你与我相识已久,当知我于这世事并无牵挂……”她话只说到一半,便被卑弥呼呸的一声打断:“你既是无心世事,为何杀我十二长侍、毁我樱池水牢?还不是要阻我擒获了这汉室天下?”甄宓涩涩一笑,仰首向那皓白明月,幽幽说道:“这天下有什么好稀奇的?那皇帝小儿便是双手端送于我,我瞧也不瞧一眼……这天下姓刘也好、姓董也罢,与我又有半分相干?”她二人一问一答并不似作伪,群豪皆是大惊,一个个将目光落到皇甫嵩、朱儁二人身上、想要问出她这话中的真假。可皇甫嵩、朱儁二人虽是追随于她,但平日里难得一见,更是少有与她谈话交心的时间,只是觉得甄宓行事诡秘、但为人品性却处处侠义,他们由衷佩服之下这才以大汉高官的尊位却甘心做她麾下的佣仆,可此刻恩公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教他们二人又如何作想?
但听得卑弥呼冷笑道:“你们汉人有句古训,叫做五雷轰顶、天诛地灭,你既说你无心于这天下,敢不敢对天发誓?”这卑弥呼字字挑衅,欲要逼甄宓发下重誓,那夏侯惇心急嘴快,嚷嚷道:“甄姑娘……这贼子使坏,你莫要上了她的当了!”卑弥呼又是嘿嘿冷笑道:“你既是不敢,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大话?”甄宓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这卑弥呼的言语相逼之意,淡然道:“我心中所想,与你什么干系?发不发誓,但凭我个人心意,又何须由你作证?”司马懿因那腿疾一直隐忍不发,此时见得了空子,便不依不挠,将双手一拱插话道:“非是我们多管闲事,只是姑娘言而无信,颇失了君子之风……嘿嘿,你方才说我们无信无德,我还以为姑娘是那诚挚高洁之辈,没料到却与我乃是同类,失敬、失敬!”他口说失敬,脸上却毫无半分尊敬之意,只是皮肉跳动、全是嘲讽之意,群豪瞧了,只觉恶心不已。
这甄宓果真是脾性好到极点,被司马懿如此的言语挑逗羞辱,却毫不动怒,反是淡淡笑道:“司马懿,你也不用与我做这般挑衅之事。你计谋百出、慱斈多通,诚为竞世之才,我甄宓自问智不如你。但你心野人狂,虽是从博望先生那里学了不少妙艺,可惜被无止无休的欲望迷了脑窍,在邪路上愈走愈远,长久以往,怕是不得善终。”司马懿见甄宓并不上当,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卑弥呼已是极不耐烦,叫道:“张宁,磨磨蹭蹭的烦死了,动手罢。”甄宓苦笑道:“明瑶妹妹,我已说了许多遍,我……我不想杀你。”她这一次,说的甚是决绝,卑弥呼与群豪这才相信她并无杀心,未等卑弥呼再问,老太尉杨彪却插了一句话道:“甄姑娘,这帮倭人狼心狗肺、恶事做尽,你虽是世外高人,但毕竟是江湖上的侠士,这除魔卫道的善事为何不肯做得?”甄宓听了,眉头微皱,道:“我……我……”她连说了几个我字,却说不出下文了,那司马懿生怕甄宓因杨彪的这一句改了心意,急忙恶狠狠的道:“兀那杨彪老贼,我家国主与甄姑娘说话,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他见甄宓不置可否,又道:“甄姑娘既是武林高人,自不能于我们这些庸俗辈相提并论,君子一诺、重逾千金,可别学什么地痞流氓,说过的话当泼出去的水一般……”群豪一听,均是恼这司马懿无耻,他言下之意便是甄宓须得言而有信、不能戗杀对方,正各自着急间,那甄宓却似中了他奸计一般,说道:“司马懿,你既不要激我,也不要捧我。我既说了不会杀你们,自然说到做到。”她目视群豪,又道:“便是他们,要想动你们一根毫毛,也是与我甄宓为敌。”她话音婉转轻灵,可群豪皆知此女外柔内刚,既是能说得出便一定能做的到,这一段话自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甄宓主意既定,群豪不好多言什么,只盼这甄宓能明晓事体,不教卑弥呼、司马懿这等奸人逃了。
卑弥呼与司马懿得了甄宓的重诺,自是大喜过望,卑弥呼为一国之主,毕竟自重身份,不好对汉室群豪如何再是恶语相向,只是对着甄宓将手一拱,便欲吩咐了手下就此收兵。可司马懿却得寸进尺,恶狠狠的瞪着汉室群臣,骂道:“尔等老贼,咱们走着瞧!”言毕,更是毫不顾忌的啐了一口浓痰,这才斜躺回担架上,挥了挥手,悻悻欲走。
一众倭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正是垂头丧气的紧了,那司马懿躺在担架上经由甄宓身前走过,但见那张明月一般的玉容仍是毫无颜色,内心正不住颓唐间,却被甄宓一声“慢着”拦住。卑弥呼问道:“甄宓,你可是改了主意?”甄宓微微摇了摇头,道:“非是我改了主意,只是你心太急,我话并未说完。”卑弥呼哦了一声,道:“你又有何事,我听着便是。”
甄宓道:“我既不杀你,亦不能让你走。”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卑弥呼反嘲道:“你既不杀我,又不让我走……哈哈哈哈,甄宓,你存心消遣我来了是不是?”甄宓道:“明瑶,你我相识多年,我又何时消遣过他人?”卑弥呼心想她所言不差,便默不作声、听她言声道:“我不杀你,是因曹郎不杀你,我不让你走,亦是曹郎不让你走。”这一下,莫说那卑弥呼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是智如司马懿、杨彪之辈也是听得云里雾里,那张辽高顺二人更是心下暗想:“乱尘兄弟今夜与主公一同赴那王允月宴之邀,白日里并未见他出门半步、更是未听他提及今夜救人之事,又何来这甄姑娘约请之言?难道前日乱尘兄弟怒闯倭府的时候,偶遇了这位甄姑娘,便将此间事托付给了她?”他二人细思一阵,又觉不对——这些倭人狡诈奸猾,乱尘兄弟自是知晓,缘何当日不杀了一了百了?他素来诚信,既是不杀,便是拿中了这些倭人什么把柄,使得倭人投鼠忌器,可为什么倭人又敢夜袭汉室群臣、欲要赶尽杀绝?
二人正苦思间,听得司马懿放声长笑道:“好你个曹乱尘,世人都说你器范自然、标准无假,以我看哪,却是个名大其量的伪君子。”那甄宓之前任由他人如何辱骂自己都未曾动气,此时听到司马懿当中侮辱情郎乱尘,当下大怒,一张玉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瞳孔怒张、更是射出点点精芒,显然已是气急,但听得她颤声道:“司马懿……你若再是无端的辱骂我家曹郎,我……我立刻杀了你!”卑弥呼见得甄宓身体轻颤、而曹家一众兄弟更是捏拳紧刀,已皆是极怒,心中也恼这司马懿多事、不自觉间竟对自己的情郎也生出了厌恶感,她方要出声劝阻,却不料司马懿更是猖狂大笑不止,叫嚷道:“我司马懿师出有名,今日骂他又岂是无端?”
未等甄宓发话,群豪已是义愤填膺,夏侯兄弟与张辽高顺四人站出身来,各个皆剑眉倒竖,怒喝道:“司马懿,你再敢说一句乱尘兄弟的不是,便将你嘴巴也撕烂了!”司马懿连甄宓都是不怕,又岂会怕了他们?但听他不慌不忙道:“夏侯惇,你现在逞强不过是狗仗人势,兴许能吓得了旁人,但我司马仲达却是瞧你不起……”夏侯惇尚欲与他顶嘴对骂,却被甄宓冷语打断道:“司马懿,你能言会道,我说不过你。但你要是想靠口舌之辩来拖延时间,怕也不能。”
司马懿嘿嘿笑道:“好。我便来细数乱尘小贼的不是——其一,他声名高洁,却不问事由,连闯我樱池水牢、长安王府,更是毁园杀人无处,亏得我们与他乃是旧识,这才侥幸留了一条性命,若是他不认识的寻常人家,岂不是要被他斩草除根、挫骨扬灰?其二,习武之人以德为先,他却自恃武功高强,逼得我们应下了违心的誓言,此为不正;其三,我们与诸位乃是你死我活的敌手,将你们放出密牢之后,并未立即追杀已算是仁至义尽……”他句句狡辩,听得夏侯惇怒火烧心,狠狠的呸道:“司马懿,你恁地如此无耻!原是你们事后毁约,现在反到成了乱尘兄弟的不是了?”司马懿目射阴光,面目可憎,狠声道:“不错,若是放尔等活着,将死的便是我们。你们可曾见过猫鼠共舞、鹰蛇同巢?打架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我们又岂能容你们逃了?……”他越说越是激动,直说得唾沫横飞,只听他道:“……乱尘这个伪君子,自己不好出面,只好请了这甄宓来坏我们好事,又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杀、不留,做什么鬼把戏给人看?……”
他这番喋喋不休的做骂,倭人都替他捏了把汗,生怕那甄宓一招半式间便将他脑袋给削了,孰料那甄宓的怒色居然尽数退去,满脸怅然,长叹道:“唉……司马懿,你休要说了……今日此来,曹郎并不知情,乃是我自个儿多事……”她转向汉室群豪,又道:“诸位先生,曹郎本是个热血心肠的人儿,听说你们在水牢里受苦后心下里很是难过,这才连夜闯了水牢和倭府,做了这桩不讨好的事体来……
……曹郎宅心仁厚,不忍见举世滔滔、忠良殁尽,这才趟了这趟浑水……他既已心牵此事,我这个做……做……做知交人的又岂能袖手旁观?只是我向来行事乖戾,背着他做了不少事,他若是知晓了,怕是要将我怪罪……诸位先生,甄宓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诸位能应允。”
这甄宓语无论调,群豪本已听得云里雾里,现在她突然又求众人答应一件事,群豪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他们有什么事情值得这甄宓如此庄重的请求,群豪面面相觑许久,才由得最为位尊年长的卢植出面,对着甄宓拱手一拜,道:“不知甄姑娘有何吩咐,若是我等力所能及之处,自当赴汤蹈火。”甄宓涩然一笑,指着司马懿、卑弥呼等一众倭人道:“我希望诸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一次,非但汉室群豪不明所以,连同司马懿、卑弥呼也是茫然,两方均是在想:“这甄宓可是奇怪的紧了。汉人已是全无气力,倭人要杀要放,还不是她甄宓一念做主?”众人正不解之时,那卢植毕竟久为汉室群臣之首,精晓礼仪之数,苦笑道:“姑娘这是什么请求,我们大家伙儿的性命都是你救的,这些倭人的死活还不是姑娘抬手之事?只不过这帮狗贼心图不轨,今日若是不杀、他日必成大患,到那时再要杀他们,便是千难万难了。”
甄宓道:“古语有云,恶人作恶自有恶人收,诸位皆是高义之辈,又何必为这些禽兽类污了手脚?所以我想诸位日后便是遇到,也请顾着我的面子,饶了他们的性命。”群豪顿觉为难,卢植脸色更是极为难看,支支吾吾道:“这……”
甄宓却不理会卢植,径直走到司马懿面前,寒声道:“司马懿,你莫要得意,我亦有一桩事体要你去做。只不过这件事,由不得你们答应不答应。”司马懿阴测测的从齿间挤出话来:“你是要我们不再与汉人为敌?”甄宓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们互不相犯,有我甄宓在得一日、便能保得你们一日平安。”司马懿面现讶异之色,心中盘算道:“以这甄宓的身手,以今日我们的兵力,怕是一个也逃不脱。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既是愿意做这不讨好的和事佬,我不妨将她骗上一骗、假意应承了她,待得回去后,加派了人手日夜守候,她便是恼我违誓,也杀我不得……好,便就这么定了!”他着实诡诈阴刻,心中虽是一万个愿意答应甄宓的提议,但面上却装出极为愤怒与无奈的表情来,更是紧咬着牙齿挤出话道:“倭人将寡兵微、汉人却人多势众,若是将来他们背着你向我们寻仇挑衅,该又如何处当?”
甄宓并不与他多辩,道:“甄某今日一言,必当践诺!若违此誓,当如此石!”说话间,她右臂已是高扬而起,她武功已臻至化境,自然是力随心至,那一只水云彩绣已被充盈的内力鼓荡而起,其音烈烈、有如大风卷至,众人正惊呼间,甄宓一声轻吒,轰隆一声极闷极沉的巨响轰得众人耳膜生疼,她决意以武立威,这一掌自是全力而为,待得尘烟散尽,众人这才瞧见山体上已被她方才那一掌轰出一个深逾数尺的五指印来,那五指之外、尽是四纵的裂痕,想来周遭的石壁也被她这一掌震得酥碎,须知此处的山体石壁乃为极坚极硬的黑岩,便是个大力汉子执着金工铁钻猛力凿击个十天八日也不过个寸许的洞眼。这坚若金刚的石壁尚至如此,那人体不过是血肉之躯,在甄宓这一掌下莫说是肉泥、便是齑粉也是不留了!
汉室群豪不乏武林好手,至于张辽高顺夏侯惇夏侯渊等人更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见得甄宓露得这一手也不免惊诧不已,皆在心中作想:这位甄姑娘内力刚猛至斯,隐隐然有凌驾于乱尘兄弟、温侯吕布之势。汉室群豪尚且如此,邪马台人毕竟是化外之徒,何曾见过这般神技?一个个被吓傻了眼,话都说不出来,那司马懿也是吓得心惊胆战,但嘴上仍是死硬无比:“哼,你总算是在咱们邪马台呆过,还算有咱们倭人的处世之风,不过……”他手指汉室群豪:“不过他们,却都是些言而无信的狗汉人,表面上是什么忠臣良士、国之栋梁,背地里豢奴养妾、享乐趣耍,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将来他们来找我们报仇,你可舍得下手杀他们?”
朱儁是个热血汉子,先前自己恩公甄宓被司马懿逼得发下重誓已是狂怒,现在见这司马懿仍是不知好歹、不依不挠,再不顾得违了甄宓的命令,高声骂道:“司马懿,你口口声声以倭人自居,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的乃是汉人的骨血!咱们汉人说话顶天立地,今日当着恩公的面,我朱义真对天发誓,只要你们滚回邪马台、终身不再犯我汉土,谁要敢动你们倭人的一根毫毛,便是与我朱儁为敌!”皇甫嵩见得挚友如此,亦将自己胸口捶地砰砰作响,喝道:“朱儁之敌,便是我皇甫嵩之敌!胆有违此誓者,便是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皇甫嵩也要杀得!”群豪中原有不少人还在暗中盘算表面应付了、事后再与他们算账,但此刻见他二位如此郑重的发毒誓,心想大丈夫不过如是,如若这帮倭人真能困守邪马台,之前的大仇不报便是不报了,便齐声道:“好,今日看甄姑娘的面子,应了你们便是!”
司马懿见目的已然达成,不住嘿嘿的冷笑,尚要开口说话,却不料卑弥呼狂笑而起:“甄宓,你这桩买卖可真是好的紧哪!你可知我筹谋中土已整整等了七年!你们汉人坐拥八万里沃土江山,却不知道好好的珍惜,整日价窝里斗,引得战火不断、民不聊生。而咱们邪马台国地少人多,又常有天灾地祸,百姓苦不堪言。我生为一国之君,当为百姓谋福祉,这才率众西来。老天爷既是有眼无珠,宁可将这锦绣河山给你们这帮不知自惜自爱的汉人也不肯给多给咱们邪马台国多一块岛屿之地,那咱们便要动手来抢!今日便凭你一句话,就要本王死了这条心?”她见甄宓面若寒霜,也不畏惧,又道:“你今日便是将我们尽数杀了,我邪马台国尚有千万之辈,一日不死、便图你汉土,你一人武功再高,又能杀到何时?!”卑弥呼毕竟是邪马台一国之主,这番狠话一出,那些倭人失了对甄宓武功的恐惧感,反是悍性大生,群情激涌下提剑乱挥,叫骂之声更是盛若沸鼎。
群豪原先都道倭人阴险狡诈、皆为小人之辈,却没想到这倭人中竟有如此率性凶狠的真枭雄,心中既骂她无耻又是念她真性,局势正乱做一团时,却听得甄宓幽幽自语道:“曹郎啊曹郎……都怪你心慈人善,倘若当年海船上咱们袖手旁观不就没了今日之事了么?”日夜行者离她最近,听得这话不由想起昔年海船上兄弟二人所做的污糟事,脸颊只觉得火辣无比,日行者说道:“恩公,我……”那甄宓却浑不理他,仍是自顾自的说着话,道:“……曹郎,海船的事便就罢了,咱们为什么又要相助他们夺了王位?你看看,咱们在东瀛住了六年,他们便监视了咱们六年,你常说天地阔大、人生恒远,但你可知,那再大的天地于心于身皆不过是一方小小的牢狱?好罢,你终是受够了那牢狱的束缚,从中脱身而出,将我一人留在东瀛荒地,我……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自己为什么就没能留得住你,让你回赴中土受了这么多的苦……曹郎,你总说天地有分、善有善报,可他们呢,你前脚刚离了倭土,他们便大军压上海船,只待我华夏各地攻讦残杀,好尽收了渔翁之利,教咱们汉人尽为膝下的奴隶……曹郎,你说我华夏礼义为先、生死为后,当怜天地造化之心、悯万物滋生之道,救人于危厄、返人于迷途……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都记着呢,所以我今日非但不杀他们,更是要保他们。可他们……他们会念着你的好么?曹郎,曹郎……”
她自言自语之时,对外界环境浑不知晓,殊不知群豪与倭人已互相骂战起来,只是汉室群豪苦于周身伤痛、不得运力使劲,而倭人却忌惮甄宓那几如鬼神一般的武功不敢动手。那张辽、夏侯渊二人毕竟是领兵已久的良将,晓得这混乱之时往往易生变故,而那司马懿又是奸猾无比,他二人生怕司马懿又在趁乱想什么坏心思,连忙大声唤道:“甄姑娘、甄姑娘!”
二人连唤甄宓时,司马懿也瞧出了其中的端倪,恼他二人多事,抬手一扬,两只匕首已是应声而出,直射二人咽喉。张辽、夏侯渊二人虽早有警觉,但苦于方才一番大战、已失了运劲格挡闪避之力,况且司马懿这两记匕首又快又急,只不过刹那间离他二人咽喉已不足一尺。二人自知无幸,却未有半分惧怕之感,只觉人生苦短、大志未酬。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口,二人突然闻道一阵淡淡芬芳的清风自鼻尖划过,随即便听到当当两声。再回过神来时,司马懿所射的两把匕首已尽数落在地上,那匕首乃以顽铁所锻、当是坚硬无比,可便是方才那一阵清风,却将那匕首从中扫断,碎刃散了一地,那孤寒的月光点点映射,直激众目。
司马懿见偷袭未成,欲要骂得一声糟了,可“糟”字尚未出口,已觉周身的骨髓疼痛欲裂,似有一把万钧巨锤压在胸口,如此的重负下,他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装出来的潇洒公子模样,只疼得眉眼口鼻挤成一处,好不容易凝神一瞧,却是甄宓提掌按在自己胸前,甄宓这一身轻功快如电闪雷轰、可又闲如秋水明月,融至快与至柔于一体,群豪见了,均是忍不住大声的喝起彩来。
司马懿见那甄宓的阴掌贴在自己心口,只需稍吐劲力、自己的心脉便会被当场震碎,他为人虽卑鄙无耻,但倒也不如何的怕死,此时此刻他不惧反笑,道:“怎么的,方才说不杀我,现在又要杀我了?嘿嘿,你今日不杀我,我可是要必成后患了哟!”
“你!”甄宓终是大怒,将掌往前一送,那开山劈石一般的掌力便要脱手而出,可那一瞬间,她似见着了乱尘面对着自己不住的摇头,心中一酸,袖口一扬,掌力自司马懿身侧甩了过去,一股脑儿的砸在背后的石壁上,碎石受掌力所迫,发出轰隆隆的炸响。众人原先还在互相骂战,被这一阵山裂石碎的巨响一震,又是不敢言语了。那甄宓长叹了口气,道:“司马懿、卑弥呼,事已至此,我不妨与你们明说了。于我心中,恨不得杀你们千遍万遍,更是要将你们的尸首也挫骨扬灰了。但若是我这般做了,曹郎他一定会不高兴……我做事向来不分正邪,只有错对——曹郎做的,便是对的;曹郎不做的,便是错的。曹郎昨夜闯府,我以为你们要被他手刃于剑下,可他偏偏饶了你们,如此我便杀不得你……但倘若哪一天曹郎明白你们阴毒甚狠、害人无数,对你们厌恶无比之时,第一个要杀你的,便是我!”
司马懿大笑道:“甚好,甚好!”说完,你转头目视卑弥呼,示意她不要再过逞强,卑弥呼心想事已至此也算是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领了倭人便走。孰料夏侯惇却不服气,大声吼道:“他娘的司马懿的,你不可以走,老子还没破了你那个鬼里贵气的邪阵呢!”他这一声吼,反是提醒了汉室群豪,不少人心想:“是了,这司马懿自个儿武功高强便就罢了,又是想出这么个邪门无比的阵法、传了这一众倭人。他们倭人若是恪守承诺退出中土便好,倘若违背誓言,下次遇上动起手来还是打不过他们,不如今日好言好语的将这位甄姑娘劝动了,料理了这帮倭人算了。”群豪商量了一阵,推举那能说会道的老太尉杨彪做了话事佬,欲要将甄宓说动了心。
杨彪肩负着群豪的重任自是无比的慎重,连清了数回嗓子,可还未等他说话,甄宓忽然开口道:“司马懿,你今日所施布的五行乘侮大阵倒也算是精熟,我自郿坞一战后筋骨已懈了不少,今日既是得空,便在诸位先生们面前现一把丑,领教下此阵的灵动神妙之处,你说如何?”甄宓这话说的圆润无比,想的便是汉室群豪日后再遇上倭人,还是不敌这五行乘侮大阵,索性便今日借领教之名、以自己体演招式将这阵法给破了。
司马懿聪明无比,片刻间便已猜出甄宓的用意,心道:“我当初传这帮倭人五行乘侮大阵,便是想借他们之手用来对付吕布、乱尘这样的绝顶高手,更是想有朝一日,司马徽那个老鬼来多管我的闲事,我便以收揽的武学好手布成生克乘侮大阵将他反制。都怪倾奇众那帮家伙太不成器,阵法才只学了个皮毛,在长安城外遇到了乱尘那个贼小子认栽便就罢了,非要出来丢人现眼,被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连带着将我的脸都是丢尽了。后来我细思阵法的短处并加以改进,同时日夜操练下属,到得今夜所带的这帮人马虽谈不上个个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步调配合默契、阵法精熟于心,远非昔日可比。也好,你武功极高,正做了我这桩阵法的试金石,反正你有言在先,今日定然不会杀我,我用阵之时便多下狠手,打你个措手不及。嘿嘿,你若是能应付得了,便算你命大;你若是不能,这条命我司马仲达可是要收下了!”想到此节,他阴笑着说道:“既然甄姑娘有如此雅兴,司马不才,陪侍姑娘便是。”说着,右手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
群豪原本以为那司马懿不敢应战,没料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各个心中暗喜:“你个司马懿也真是自大的紧了,这位甄姑娘的武功有目共睹,她既给了你台阶下,你却不知自重,竟和她抬上杠了,待会看甄姑娘不把你们打的满地狗牙!”
只不过片刻工夫,群豪已腾出一片空地,司马懿也不待多说,羽扇左右双挥,一上场便指挥了两队十人挺剑围攻甄宓腰腹诸穴。此时此刻,倭人皆知这甄宓武功奇高,乃人生罕遇的大高手,自然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剑法步调全依照司马懿羽扇调度,生怕出了差池,被甄宓一掌给毙了。不待甄宓出招,司马懿羽扇再挑,又指挥了两队人马从甄宓后首相攻。甄宓立在原地一动也是不动,待得四队人马二十柄长剑快要刺及其腰时才一声轻笑,香影陡然一晃,已是从林林而立的剑网间转出身来,旋即右手长袖一展,那柔弱无物的轻纱在内力灌注下已成了一把五尺有余的利剑。但见她手腕微抖,那袖剑竟似寻常长剑一般颤出了朵朵剑花,剑花如雪,每一朵皆攻向倭人一剑。司马懿见状,羽扇当即前指,示意二十人与她齐力相拼,乃是心想:你甄宓功力再高也不至于通神,竟敢如此自大,将内力一分二十,眼下我这当先的二十人各个内力不浅,不妨与你斗上一斗。
那二十人得了他的示意,当即各出生平全力,剑尖直刺眼前的剑花。群豪在一旁观战,只在想这剑阵果然厉害,只不过才交手片刻就已逼得甄姑娘以内力相拼,也不知甄姑娘如何应付。先是一阵当当当当锻铁一般的巨响,众人欲瞧结果之时,忽听得一名倭人“啊呦”叫了一下,旋即另一名倭人也是叫出声来,此后倭人叫声此起彼伏,呼叫时手中的长剑均是拿捏不住,叮叮当当的落了一地。此间异状,众人面面相觑、均是好奇无比,倒是张辽、夏侯渊、夏侯惇、司马懿、高顺这等的高手才得瞧出,在方才众剑相交的那一瞬间,甄宓的那二十朵剑花一闪即收、只变成一条寻常丝袖,裹住了当先一剑,然后引力将此剑的剑刃砍向同伴的剑刃,同伴剑刃受力之后再去砍向另外一名同伴,因力循往,最后一人的剑力又砍回当先那人的剑刃,这帮倭人出力甚狠,故而每一人受力之后,只觉手腕酥麻、连长剑都是握不住。至于甄宓自己,只不过以柔力引导、制其刚强,行的是借力打力之法,从头到尾都没出得半分力气。
甄宓得手之后也不进击,立在原地道:“既是五行剑阵,为何连剑都脱手而出?重来打过。”司马懿脸上一红,对那二十人呵斥道:“还不快将剑捡起来?”倭人将剑捡起后,听由司马懿指挥,又是冲出四队,与原先四队合在一处,组成了一个四十人的剑法大阵。这一次,倭人仍是着力斗狠,每队五人双手互联、将五剑合在一处,只攻甄宓一处穴道。如此一来,八队人马只攻甄宓八处要穴,看起来比先前全身围攻弱上一些,但实则每一队人马都是一个小五行阵,队中倭人内力相连,无论甄宓攻击其中一人、都是与五人内力抗击,虽然五人内力不能与甄宓相提并论,但甄宓要想仅凭分力将众人长剑震飞,怕是不能。至于方才甄宓那番借力打力的手法,碍于现在五人同体,剑势多杂骛众、也是难裹。
甄宓见得如此的阵仗,微微一笑,道:“这还算个样子。”话毕,长袖一晃,又是颤出朵朵剑花,看样子又想旧戏重演。群豪关心甄宓安危,心想这位甄姑娘也真是自负的紧了,比武便如打仗,对阵杀敌之时,偶尔用一次奇策能杀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奇”已变“正”,非但不能收得良效,说不好反被人算计了。现在倭人早有了防备,甄宓如果还是一成不变、怕是要吃些暗亏,众人不由得出声提醒道:“甄姑娘小心了!”却听得那司马懿嘶声狂呼道:“快快收剑!”可任他呼声高急,却已经是来不及了。这一次甄宓却是未耍得一分花巧,一力分做四十股,径直与倭人相拼。她一记剑招之间出了四十朵剑花、便是四十式,非但每一式的剑法方位截然不同,力气却是浑然不减,分时而出、却如似同时而至。四十剑交击声只是当得一声巨响,众倭人只觉一股极冷极强的内力攻来,虎口皆是一麻,长剑又均被荡了开去。群豪陡然反应过来,顿然是一阵大声喝彩,司马懿面上哪还有光?——斗招式花巧,斗不过;拼内力互殴,也是拼不过,这场架,还有什么可打?
孰料那甄宓得手后仍不进击,还是道:“拾剑,再战。”司马懿眼望一众倭人,不管是方才上阵的还是未上阵的,都是面如死灰,哪有再战的勇气?甄宓却是不依不挠,柳眉冷竖,又道一遍:“拾剑,再战。”群豪这些日来受够了这帮倭人的鸟气,亦跟在后面此起彼伏的起哄道:“打啊,再打啊!”,群豪又起哄了一阵,始终不见倭人拾剑,不由得冷嘲热讽,有人道:“这么多大男人,都打不过一个小姑娘,丢死人哪!”,有人道:“兄弟,你可说错了,咱们汉人以阴盛阳衰为耻,可他们倭人却天生的贱种,对此事早就习以为常了!”有人接话道:“我就说嘛,他们邪马台国那么多大老爷们却选了个女娃娃做什么女王,整天国主长、国主短的乱吠,本来还替他们害臊,你两位兄弟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群豪大笑之时,一人故作惊讶道:“不对,不对。”另有一人问道:“兄弟,如何不对?”先前那人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司马懿也是个汉人,怎么和倭人野狗一般的癖好了?”之后那人道:“哎呀,这你可有所不知了,司马懿虽是汉人,但平日里狗食吃多了,再加上那倭人小妮子生的又是俊俏,被她灌了几次黄汤不就昏了脑,连祖宗父母都是忘了,今天这般、不过都是寻常了”……
甄宓得了胜,群豪只觉畅快无比,就是连张辽、高顺这样不苟言笑的人都不免随着大家伙说骂上一两句,那司马懿活了二十年又何尝被人这番指着鼻子的百般羞辱?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在场的所有人尽是斩成碎尸以泄得心头之气,可那甄宓却如个不可撼动亦不能撼动的菩萨一般站在身前,他只能将一张本是俊俏的白脸硬生生的憋得通红。群豪又笑了一阵,听得甄宓一声轻咳,顿时静了下来,只听那甄宓冷冷道:“司马懿,你这帮下属好生不成器,还是你亲自来罢。”司马懿望了一眼自己漆黑的右脚,没好气的说道:“我腿脚不便,打不了!”甄宓微微一笑,道:“蚍蜉小事,何足道尔?”
正说着,身子已是悠悠然然的行向司马懿。她行走甚慢,便有四五个不知趣的倭人欲要向司马懿献好,持了匕首一类的锋锐短物往她背后疾刺。这般后背偷袭的把戏若是换了他人,群豪不免要出言提醒,但今日至此,在场众人不分敌友已被甄宓的武技由心俱服,非但群豪不出一言,便是连卑弥呼都在心中暗骂:“这几个不长眼的,被甄宓杀了是小事,又要让本王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果不其然,这几人的匕首尚未碰着甄宓的身子,甄宓后背的衣服早已无风大涨,那五把匕首刺在鼓如风帆的衣物上非但未能刺入分毫,当当当数声之后,众人拿眼往地上的那几只匕首一瞧,竟是连刀刃都是弯了。如此一来,谁还敢偷袭甄宓?甄宓却装作浑不知觉,走至司马懿身前,缓缓伸出手来。她次次出手似缓实急、后发而先至,众倭人均为司马懿捏着一把汗时,司马懿却是不避也不让,群豪皆是心想这司马懿虽然人品低劣但此刻看来倒也不畏生死、算得上一世枭雄之时,却猜不来他心中的难处——这甄宓出招势若雷霆闪电,如果她执意要取了自己的性命,自己便是有心想避也避不了,又何必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他正思忖间,甄宓的掌力已隔空按在他本已受伤的右腿上。司马懿只觉一股炙阳无比的热力透肤而入,与原先腿中的阴寒气只一交接,便滚成一团,须臾之间,腿上的疼痛感顿时减轻了不少。只是这冷热两股内力交接之时生出水雾颇多,那卑弥呼站在司马懿身旁,只以为甄宓更在加害司马懿,早已面生憎色、直要发作,却听得司马懿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道:“谢了。”
甄宓将掌力一收,身子一转,在圆月之下如嫦娥仙子般从人群上头飘退,又亭亭立身在倭人剑阵前,冷冷的说道:“伤你的是我,医你的也是我,又何谢之有?”司马懿苦笑道:“伤我,是要救人;医我,还是要救人。我确实不该谢你。”他二人对话暗藏机锋,那夏侯惇听的稀里糊涂,叫道:“兀那司马懿,你说的啥狗屁玩意,我怎的一句都听不明白?”司马懿嗤声一笑,并不理睬他,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甄宓,说道:“你医好我的腿,便是为了我下场与你再战……既然如此,那便来罢!”说罢,自卑弥呼腰间呛啷一声抽出一把宝剑,跃入了剑阵中。他一入大阵,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各有两队小五行剑阵拱卫,众倭人犹如一个巨大无比的风车一般攻向甄宓。
司马懿亲自下阵,果真是不同凡响,虽是只多了他一人,但此五行生克乘侮大阵却前后截然不同,威力骤增,如犁庭扫闾、似摧枯拉朽,轰轰然、凛凛然,纵使甄宓武功高绝,见得如此阵仗,也不免凝神相对。但见那司马懿身居大阵的阵眼,长剑搅动,其南方两队人马同踏火门,西走土锋,一齐使那“蠹众木折”,攻向甄宓右腰。这十剑剑至中途,居中的司马懿剑招一换,却是武理截然相反的“悬河泻火”。甄宓点头道:“南火克西金,水亢乘火虚……好一个生克乘侮转圜之法。”说话间,她一招“水来土掩”,竟是当阵勇闯、直冲中宫。司马懿与她虽为敌手,但也心中暗赞道:“果然个中高手,一上来便知我虚生克、实乘侮的用意。好,我不妨调动大阵,再辅以过及平衡四法,看你能不能受得!”他心里想着,手中长剑接连三卷,已是领了东、西、北三路人马各使了一门对应的五行招式夹击甄宓。甄宓不慌不忙,一体四用、一剑四使,先反生克、后顺乘侮,各出妙招,将对方大阵的齐攻之势瞬间便给解了。但倭人毕竟人多,她一剑递出、自有十数把利剑相随,其余人等更是早按生克乘侮之法准备了后续应招,故而一时半会儿间双方都讨不着对方的便宜。
群豪中自有不少擅长五行阵法的好手,但此刻从旁观看已久,敬佩甄宓武功高超精妙之余,对那司马懿也渐收了小觑之心,直想此人才华至斯,竟能将五行斗换的义理如此活用在阵法上。须知当世间亦有不少以五行阵法闻名的名门望族,虽也能以五行大阵困杀比己方强上许多的高手,但五行大道学之易、达之难,能将五行阵法运转如云、挥击如戈的也是一方高手,要许多高手组阵相敌的绝世人才,放眼天下武林又能有几个?故而世间五行阵法多是墨守成规、少有变通,偶尔有一两处不按常理出招的阵法使出破敌之后,便会引以为武林间的奇闻,做得那习武辈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这司马懿眼下既有相生相克、又有乘侮亢虚,偶尔间又来应对亢害过及之道,自是将群豪看的眼花缭乱、交口称赞。群豪中的皇甫嵩、日行者、夜行者三人上次曾在长安郊外领教过倾奇众五行阵法的厉害,彼时那伙倾奇众武功根基太浅、学的又是不到家,他们已觉得凶险无比,今日见到司马懿手下的这批精兵良将亲使,额头皆是渗出了冷汗——我们当日可真是太过于托大了,幸好遇到了乱尘公子,如若未然,我们几个别说是要救得蔡琰姑娘,便是要给他们给生擒了……恩公虽是曾言乱尘公子武功远甚于她,但依我们众人看来,二人怕还是伯仲之间、难分高低,当日乱尘公子虽能轻易的破了阵法,但要是换了今日设身处地,怕也难当……
三人正低头思忖之间,甄宓与司马懿已在这五行大阵之间剑来剑往的走了数十招。那甄宓武功来自《太平要术》风雨清三卷,自是博览天下武学,她一只袖剑在手,在大阵间或而轻灵飞腾、或而沉毅稳进,东杀一剑、西刺一招,一只水袖剑锋如云,倭人虽然剑多势众,但她剑法严谨无比,始终难从她水泄不通、丝风难进的剑影中近得她身外的三尺之地。倭人久攻不下,不免心浮气躁,当下司马懿剑指西北,一招“镂金铺翠”,乃是指挥西北两侧掩杀甄宓腋下,可西侧四队的剑势才使了一大半,北侧四队已是心燥无比,抢先把“问诸水滨”这一招给使了出来。这两招之间相差不过一线,只是一处极微小的窒塞小罅,于一般高手眼中并无什么破绽,但甄宓乃是世间的绝顶大高手,一旦有隙可乘,自然是趁势而进。那司马懿自觉察出此间的变故之后,急调了东、南两向的八队人马齐迫,欲要亡羊补牢、缓轻西北两向的压力。可甄宓眼下剑影连转,如暴风骤雨一般硬砍猛劈,西北向的倭人只勉强接了她数剑,便当当当当的长剑脱手、落了一地。甄宓灭败西北两向之后,身子并不后转,袖剑凌空反扫,如月撒清辉、星落漫天,司马懿应对不及,脑中尚未想出破解之法,倭人已被甄宓的袖剑全数点倒。有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甄宓破阵之快、恍若闪电,司马懿正吃惊间,但听甄宓一声清喝“跪下罢!”,突觉双腿的膝盖一麻,已是被她内力凌空点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群豪这才反应过来,叫好声不绝于口,欢愉之情自不消提。卢植与杨彪等人对望一眼,心想现今已是大大削了司马懿的面子,今日之举已算事毕,欲要上前相谢甄宓之时,却见得甄宓长袖一卷,将地上的落剑尽数送回原主手中。司马懿面现诧异之色,不由问道:“还要打么?”甄宓道:“天下之快,乃以力驱。方才我以快剑攻你,正是以力压你,不免胜之不武,咱们重新来过。”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这甄宓的言下之意乃是她方才是以内力败敌,故而自觉不胜,眼下再斗不会再使任何内力,仅以招数相斗!须知人无力砍树尚难,这些倭人各个内力不浅,比之跃涧猛虎也是不差,况且又有那五行阵法加成,在剑阵之内,每一人均是不下于日夜行者这种层次的好手。甄宓武功再高,要想仅靠着玄招妙技打败这五行乘侮生克大阵,不免太过于托大了。
司马懿心中原也不甚相信,只以为甄宓羞辱于他,可甄宓将他穴道解了之后,他才明白甄宓今日非但要自己颜面丢尽、更是要全破了阵法教自己死了日后害人的心意。他知道这甄宓一向心思缜密,既然敢提出这样骇人听闻的比斗之法自然早已有了十成把握,于他心里实在是不愿意再打下去,但见得甄宓如此的羞辱,毕竟难熬,便咬牙道:“好!甄姑娘雅意至斯,司马仲达便是死也要奉陪了!”
甄宓点了点头,回过头来对着群豪微微一笑,道:“诸位先生,小女既是不能再用内力,这袖剑的法子自是使不成了,不知哪位先生肯将宝剑借与一用?”今日一战,群豪均敬她畏她如那下凡的菩萨,现在她屈尊借剑,哪一个不想在同僚面前现一把得其垂青的风光?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喊道:“甄姑娘,用我的剑罢。”那夏侯惇本是使刀的名家、随身并无利剑,却也像个孩子般将自己宝刀递上前来,谄着笑说道:“姑娘,我这口刀薄,轻如快剑,姑娘刀剑双绝,不如就以刀代剑,让咱们开开眼!”这夏侯惇生性率直、说话口无遮拦,群豪中的沉稳长辈都不免捋须而笑,至于于禁、乐进这些爽快的汉子更是笑的前仰后合,夏侯渊更是皱着眉头小声提醒道:“二哥,当着甄姑娘与这么多前辈的面,不要胡闹。”夏侯惇却是不以为意,囔囔道:“甄姑娘精通十八般武艺,是刀是剑又有什么区别?甄姑娘,你说是不是?”甄宓淡淡一笑,道:“二哥抬举了,要说刀剑双绝,天下间没人比得过二哥族中的那位……那位大侠了……”甄宓提及此人之时娇羞无比,一反寻常冷霜冰雪的姿态,虽是未将乱尘的名字说出口来,但恁是夏侯惇、夜行者这样的粗汉子都看出了这份女儿家对情郎的昵态,夏侯惇更是欢乐,道:“姑娘既与乱尘那浑小子有得良缘,便容得做哥哥的自大一番,喊你一声弟妹罢。来,弟妹便用俺的这把刀,好好的收拾了这帮兔崽子。”说着,将刀又往前伸了寸许,甄宓原本白皙的脸上早已羞得通红,她样貌本已极美,如此娇羞更增了几分姿色,教群豪只瞧得痴了。
过了良久,群豪仍不见甄宓接刀,只见她低低垂着螓首,几缕发丝被夜风轻轻拂起,于白齿红唇之间轻绕:“二哥的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妹妹的剑法尚未练得炉火纯青,又怎么能刀使剑法,在诸位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呢?我还是用剑罢。”说话间,已自众剑中随意寻了一把短剑执在手中,众人一瞧,乃是那中郎卢植的配饰用剑,那卢植不通武艺,此剑只为装饰之用、连刀刀都未开锋,众人正讶异之时,又听她婉婉说道:“近几日,小女子偶悟了一门剑法,使得尚不纯熟,不过其姿美彻,正映得今夜圆月在天的良辰美景,古训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女子便献舞一曲,以助诸位之兴。”群豪自是轰然叫好。
待得彩声稍弱,甄宓已以那把短剑与司马懿所布的五行生克乘侮大阵再度战在一处。这已是倭人与她第四度交手,这次她虽然是一来不使用内力、二来用一把未开锋的短剑,本该处于劣势,但司马懿已连败三场,气势一衰再衰、再衰而竭,到得此刻已是不得已为之。主帅尚且如此,底下的一帮倭人哪个不是垂头丧气,又敢再躁进半步?但稳守却有稳守的好处,那甄宓一招“离恨九天”作为起手式后,倭人大阵应势而动,东南西北四象八方各出一招用以还击。与此同时,先前袖手旁观的卑弥呼也立入大阵阵眼中,与那司马懿阴阳一体,居中调停、运转五行。
甄宓那记“离恨九天”的收招式本是宝剑上扬,见得东南二向的人马脚踩木火两行方位抢攻自己的上路三盘,按照常理,东木生南火、南火生中土,她当是侧向踏前一步、抢占了东北二位,以对应那北水克南火、东木克中土的顺克之道,可她短剑却是向内一收、身子更是不进反退,竟然全然不顾东南二向的攻势,短剑在腰间展绕后斜斜的刺向西北金、水二向的倭人。群豪中人不明白这顺克乘侮的道理,均为甄宓这一剑捏着一把汗时,却见司掌金水二向的倭人齐齐低啸,群剑挥舞,却均是守御之势,四队二十人一齐向后退了一剑的距离。甄宓这一剑径指西北,身前空门尽漏,按常理,而那东南二向的倭人应当乘势追击,可他们却将长剑斜转,遥指甄宓之余,反是往西南方向奔走。可他们尚未奔至西南方向,甄宓左手空掌前揽,一招“恨海难填”使出,正正拍向正北方向的水位,可此时水位的倭人刚刚由西金人马渐生而来,尚是将成未成之时,她这一掌虽是绵绵无力,却正拍往敌阵的软肋处。司马懿无法,只得调动大阵五行对换,将那南北水火颠倒,互使对方剑法,欲要以同属同宗的水位接得甄宓的这一掌。可甄宓怎会给得他们空隙应对?短剑破空低吟一声,身子侧滑了三步,又已站在了南火位上。司马懿大阵方方对调,南火的生克之道还未形成,故而此向虽有二十支长剑,却攻甄宓不到,反而甄宓顺势前跨,一招“雨恨云愁”连消带解,剑尖直指众人的左胸,亏得甄宓信守诺言没使用内力,故而这一剑如芳菲细雨一般刺攻二十人、只在众人胸口留了一点血印。但因此一变,这南方的守势却已大乱。
这其间攻守应对并不迅疾,群豪从旁观看自是将其间的一招一式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人赞叹甄宓武功的神妙之余,更是以自己所学的武功与这五行阵法所蕴含的相生相克、相侮相乘、相亢相承六法对应,虽不求当场便能明悟理解了、但也希望能懂个大概,日后再慢慢消化。至于皇甫嵩、日夜行者三人上次已是经由乱尘点拨,今日又见比那郭嬛武功强上千倍万倍的甄宓亲身体演,于武学修为上更上了一层楼,那皇甫嵩激动之余,更是将上次乱尘所述的口诀一一道出:“天地动静,五运迁复,阴阳升降,不以数推,以象之谓也。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亦不可无制,无生而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气有余,则制己所胜而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己所不胜侮而乘之,己所胜轻而侮之;侮反受邪,侮而受邪,寡于畏也……明生克,通亢害;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他这几句康庄大理出口,群豪俱觉欣然,再是眼观甄宓拳腿掌剑与倭人大阵缠斗,每一步、每一招皆不再古怪无比,反而有理可依、有法可循,任那倭人如何五行颠倒对换,她都始终是料敌之先,忽而生克、忽而乘侮、忽而亢害,与司马懿的阵眼之位遥相呼应,稳稳成抗衡之势。再观得一刻,群豪中的张辽、夏侯惇已是当先通晓这其中的妙处,直如醍醐灌顶,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亏得那司马懿也不愧少年英才,虽然每一次指挥都被甄宓占得先机、慢了她半拍,但他应变实在迅疾,每每在一象将破未破之时调动对应的象位扑救,教甄宓难以尽歼,他再居中调停,和卑弥呼互换阵眼的正反两仪,将五行瞬间颠倒,由守变攻,倒也奇策迭出,勉强斗了个旗鼓相当。但司马懿心中明知:此番打法甄宓用力颇少,如此下去,便是打个三天三夜、她也能支撑;而倭人却是横行急转、上串下跳、左冲右突,一直在疲于变换阵法剑招,内力耗费巨大。再这样打下去,不消到天明,阵中的属下就要力竭而死。但此刻双方酣战正紧,他身为主将又岂能分心?他眼瞧甄宓目中含泪、面上却是带着一抹无以名状的微笑,心中陡然灵机一动,将手中长剑划了偌大的正圆,圆圈甫一成型,剑尖连颤、已是分刺五点。倭人随剑而动,竟是将五行大散而开,每人手中的剑法连贯五行,均是一整套的五行剑法。刹那间,剑光闪烁、月影乱映,百余把宝剑齐头并进,往甄宓的周身穴道攒刺。
张辽百战多智,已瞧出司马懿先分后合、五行并一的势头,忍不住赞道:“好阵法!”他说话之时,倭人那看似杂乱无章的阵法果然大变,只是现在南北西东中互易其位,司马懿、卑弥呼二人更是从阵眼中跳出,站在正南方向,后背相抵、双剑一东一西,西使“墓木已拱”、西出“金翅擘海”,正成对应互补的剑势,裹挟着整个倭人大阵轰隆隆的向甄宓正面逼来。
他们斗到此刻,这五行乘侮大阵的精妙处已被甄宓逐一破解了,观战的汉室群豪便是下次再遇上也已然无害。司马懿心中自是心知肚明,故而这最后一次举阵相攻已是他的最后一味“良药”、“猛药”,若是使得恰到好处,不谈能伤了甄宓、总能将她逼出剑阵之外;若是使得不好,那这场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打了,今后见了甄宓也定会袖手认输,不愿再出一拳一剑。众倭人见得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司马公子从猖狂到自哀再到此刻的平静,直如暴雨将来一般,念及他一直以来帮得他们邪马台国的好处,竟是将心一齐,也失了成败荣辱之心,只是凝神出剑,不做他想。俗语有云,危难出真章,倭人齐心之下,阵法、剑法威力俱是大增,但见甄宓周围的剑影披荡往来,倭人里里外外数十圈剑光疾闪,连成一片泼水都是难进的硕大光网将甄宓笼住。
此一刻,月光溶溶如水,剑影森森似林,风荡云激、呼喝如潮,如山崩、似海啸,浩浩荡荡,已成今世绝响。
好一个甄宓!面对如此的旷世大阵,她竟仍是不慌不乱,短剑漫洒、双足轻蹈,如嫦娥仙子一般在彩云明月之间长剑善舞。但见她柳腰慢转,从十余把长剑的间隙里险险避过,随即短剑绕身斗转,剑尖一挑三折,一招“吞声饮恨”,短剑剑刃贴着那十余把剑刃顺滑兜转而去,已是将对方执剑的右手手腕斩断。不待这十余人的长剑落地,她身子缓缓一低,躲过了南北两向的长剑夹击,如闲庭散步的雨燕一般走向东北方向,短剑信手而抖,似秋客拂云、如蔷女缭雾,乃是一招“相见恨晚”。这一招剑如其意,敌方剑势已近大成、己方这才撩手刺攻,非但毫无益处更是凶险无比。军法有云,兵贵神速、意在争先,甄宓这招莫说是制敌之先,便是应对对方的招式也是悔之莫及。群豪正担心时,却见得甄宓“相见恨晚”一招七式中的最后一式陡然一变,短剑竟然回手自刺,正印了那个“恨”字的精髓。倭人原先乃是守御之法,却不由自主的被得她这“相见恨晚”的前六式连引带绕,已尽数将长剑送进她腰身环侧。甄宓柳眉一竖,口吐一个“着”,短剑剑尖如针,连刺十剑,将这十人的手筋当场刺断——手筋既断,那长剑又如何执得住?又是一片当当当当的落剑之声,那十员倭人尚未反应的过来,已是被甄宓踢出阵外。
这片刻工夫,甄宓已是破了西南、东北两向,司马懿虽是急忙调遣他人补足,但甄宓既已占得了上风,又岂能容他重整了阵型?她剑上虽无半分的内力,但眼下身形穿织如梭、剑光缭绕似雾,丝毫不啻于一名练达几十年的大剑豪舞剑。有好几次,司马懿与卑弥呼二人冲至甄宓面前,刚刚出得了一招两式,似乎要占得甄宓的便宜时,往往要被大阵拖累,不得已而换位收剑——如若不然,小处得优、大阵尽毁。这五行变化之法本是制敌良方,斗到此刻,却早已被甄宓反客为主、颠倒反御。司马懿、卑弥呼气急之时,偶尔间更有一两把下属长剑莫名其妙的攻打自己,初时他们尚且不以为意,只以为下属的剑阵之法练得尚不纯熟、加之久攻不下导致情绪紧张,这才有了误伤的举动。可没料到,不过是片刻之间,倭人大阵已是纷乱无比,不住有倭人在此起彼伏的呼痛声中诧问道:“兄弟,你打我做什么?”、“兄弟,看好你的剑。”,司马懿放眼一看,整颗心都已凉透——这哪是什么五行大阵,分明是自相残杀之阵!这阵中倭人已有十之四五被甄宓那毫无内力的剑法所控,一个个跟喝醉了酒似的,剑法也是凌乱不堪。究其所因,甄宓通晓明悟此阵之理,司马懿的每一桩变换、每一次转圜都在她的算计内,故而她手中钝剑便是再短上几分,也能无往而不利,短剑每次所趋之处,便是阵法转变不及的空隙。她步步把握主动,早已反客为主、以主驱奴,制得这五行乘侮大阵颠三倒四,难以运转。
司马懿正垂头丧气的当儿,这桩阵法的漏洞处也是愈现愈多,于汉室群豪面前再无任何的秘密与神奇可言。甄宓见目的已然达成,自然不想与司马懿再战,轻吒一声:“落剑!”随即短剑绕身连晃,如银蛇、似团花,剑尖抖动之下、寒星点点而出,每一点星光都要耀人心目,管你此刻刺攻也好、回守也罢,这一点星光都是不管不顾,径扑对方要害。幸好甄宓意不再杀人,短剑击中便退,其余倭人只觉劲力一泄、身子一顿,原以为要受得剑伤之时,却只见中剑处只是微现一个浅红的血点。司马懿与卑弥呼为此阵之主,虽是不能幸免,但甄宓念及故情,独独破例,仅仅将他二人的长剑荡开便算罢休。
今夜之战,司马懿一败再败,已是无话可说,那卑弥呼亦是面色死灰。过了良久,司马懿将手中宝剑往地上猛的一掷,硬生生的从口中挤出三个字来:“我输了!”话毕,也不朝卑弥呼望上一眼,拨开围在四周的人群,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卑弥呼虽是寄情于司马懿,也恼他此刻如此无礼,心中自是老大的不痛快,但她好歹是为一国之主,再是怎么愤恨甄宓与汉室群豪,这份国主的威仪不能丢了。但见她整了整脸上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又将身上的锦衣理了又理,这才悻悻对着甄宓拱手道:“甄姑娘,告辞了。”反观甄宓,却是不失礼数,拱手微笑道:“明瑶姑娘,但愿今日一别,此生不必再见。”卑弥呼冷哼了一声,再不答话,将手一挥,领了手下欲走。
可那夏侯渊存心羞辱于她,大声喊道:“兀那国主,今生既是不必再见,我送你一样礼物。”正说着,将后背上绑着的包袱往甄宓怀里一扔,卑弥呼不知所以然,将那包袱往地上一甩,哼了一声,说道:“我与你非亲非故,受不得你如此的大礼。”曹家兄弟几个对视一笑,曹仁上前说道:“受得,受得,这份大礼你一定要收下。”卑弥呼见得他们兄弟几个似笑非笑,心想:我与他们交恶已久,他们对我早就愤恨不已,又怎会送什么礼物给我?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由得用脚踢了踢那个包袱。这一踢本不要紧,却是将那包袱上的活结给踢开了,只见皎白的月光下,大半个人头露出包袱外——此人头顶秃滑无发,面上肌肉敛缩,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不正是那邪马台国的国师难升米么?不少倭人见得此状,诧异者有之、大哭者亦是有之,那卑弥呼脸上的神色更是阴晴不定,极为难看。卢植等人不晓得这其中缘由,但看得倭人的丑态只觉得无比的痛快,又听得那夏侯渊嘿嘿笑道:“今夜鄙人趁月雅兴,与这位灭寂大师会猎于峡,侥幸胜了一两手,这位大师仁慈高义,便将一颗佛骨头颅送与了在下,可惜鄙人冥顽不灵,不通这佛法广大宽宏的妙诣,实是愧憾不已。又听闻这位有道高僧乃是贵国的上师,未免唐突了高人,便将这颗佛首转交给国主,以求完璧归赵、物归原主的安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夏侯渊本是领兵打仗的将军,现在一本正经的说出这般话来,尤其是最后那“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得像模像样,群豪均听出他言语中的无限嘲讽之意,纷纷配合着他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卑弥呼自从遇到司马懿之后,觉得这难升米志大才疏,又常以王师尊长自居,使得自己做起事来难免碍手碍脚,故而其不喜难升米已久。今夜恰逢其事,由司马懿布下这两士相拼之计,让其与夏侯渊、曹仁一众高手死磕,原是要他们拼得个鱼死网破。孰料夏侯渊一众安然无损,他却全军尽殁,更是身死之后被夏侯渊等一众汉人拿来羞辱自己,不由得厌他恨他愈深,斜着眼睛瞧了那颗人头一下,瞧见他双目圆睁、瘪嘴大张,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满口黄牙来,甚是瘆人。卑弥呼怒自心起,对着那张又老又丑的脸啐了一口浓痰,一脚将之踢得老远,瞪目道:“这等老狗,留之何用?昔年他曾于我座下立下毒誓,要于有生之年助我成就了帝王大业,如若不然,宁可客死中土也不能归得故国。如今本王被尔等逼到如此境地,他这桩誓言便由他应验去罢!”
曹家兄弟原想这难升米乃是一国上师,与那卑弥呼关系匪浅,这才割下其首级用来刺激卑弥呼,却不料卑弥呼这番恨之入骨的反应,反倒是让他们心中起了膈应。那卑弥呼见曹家兄弟皆不再言,对着甄宓冷语说道:“本王终是可以走了罢?”甄宓微微点头,让在一旁。
待得倭人一众相互搀扶远去之后,群豪皆是长长呼了一口气,卢植、马日磾、杨彪等几个老兄弟私下里商量了几句,便一齐走至甄宓身前,也不说话,对着甄宓便是咚咚咚的三记叩拜。其余人等,见得这几位年高德劭的前辈都如此敬重甄宓,自然亦是随之而拜。甄宓虽然武功绝高,但毕竟只是个芳华少女,见得这皎皎明月下的皓首苍发也好、铁骨英状也罢,皆对者自己行这人世大礼,心口间五味齐陈,只是想:“曹郎啊曹郎,今日该受得他们一拜再拜的,不应是我,而是你啊……曹郎,你今夜去了那司徒府中,那天下名角会齐的歌舞灯会可还好看罢?你可记得……记得昔年的草庐明夜,咱们煮酒月下,对饮而歌的旧事么?……”
群豪跪伏在地,久久不闻那甄宓说话,也不知是谁先抬的头,却只见明月高山、晨雾微薄,四下阖寂、只闻呼吸,哪里还有那如云中仙子般甄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