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白雪,沙原隐泉。细读《文化苦旅》,品阅人间山水万千,拂去历史遗落的尘埃,且看车马喧嚣的帙卷。
文人就是有魔力,圆圆的镜片,褪色的青衫,竟能把高山平原、河流大川,乃至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一句话一辈子,一首诗一生情。笔笔神韵,字字珠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看见荒漠都能开出花儿来。
一首渭城曲,一片阳关雪,一座古战场,一掬将军泪。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人王维的一杆竹管笔轻轻凃划,西部阳关竟成了文人墨客焦渴探寻的神秘之旅。余秋雨顾不得沙尘漫漫,路途遥远,亦没有酌酒一杯,便一头扎进风雪里,寻找千年遗留下来的阳关古址,以了却从小镌刻在心头的对诗意境地实地探访的宿愿。
广袤无垠的沙漠,茫茫然,漫天飞舞的雪花,天地间一片纯白。余秋雨什么也没有看到,哪怕是一片枯萎的叶子,或者是一个让人注目的黑点。于是乎他抬头看天,“从没见过这么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
天地空旷,四处白茫,只有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余秋雨孤寂地站在那,恍若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面对一望无边的天穹,再看看漫漫绵延的大地,他不禁感叹:“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风住,天晴,雪融,阳光很好。沙堆依次凹凸不平,这铺陈令人大吃一惊:这里竟是千万座望不到边际的坟堆。
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又无人祭扫,数目之多令人惊骇,排列之密望之迷惑,余秋雨想:“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将军白发征夫泪,古来征战几人回?看着这繁星般的坟堆,余秋雨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细读《文化苦旅》,叹服余秋雨细腻敏锐的洞察力,他所游历看到的景致,是一帙人文山水,每次都会坦露出中华大国上下五千年泱泱封尘的悲催的历史。由王维诗画,他想到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更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但在遥远的唐代,只给艺术家们开着一小扇侧门,并没有太过重视。九州的画风亮之不久,随后暗淡,阳关本来应该有羌笛,有胡笳,音色极美。只可叹朔风阵阵,这乐曲竟变成将军倒下时望乡的泪水和士兵们心头的哀音,让人不忍听闻,而后,西出阳关的文人,大多是被谪贬流放的逐臣。
一座沙山,一湾清泉,一所陋屋,一位老尼。
走过沙原,攀越沙山,留下长长的脚印一串串。回首遥望,一步一个脚印,但不知这行迤逦向上的脚印,能保存多久?
攀山登峰,只要脚底用劲,耐力坚持,即可到达峰顶。沙子形成的山,软绵绵,非用蛮力不行,余秋雨登山,“刚刚踩实一脚,稍一用力,脚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得越厉害”。软软的细沙,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力气,只有把脚步放慢放轻,才有希望到达山顶。
文人不尽是书呆子,关键时刻也聪明。余秋雨思索片刻,心平气和,慢慢地爬。当他爬到山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划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下。
登上顶峰,一览众山小。鸟瞰四周美景,他心潮澎湃,夕阳西下,绵延起伏的沙山罩上一层耀眼的金光,“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他忽然禅悟:沙山梵音缈缈,万里佛光普照,所以艺术家们才在这漫漫大漠中建造了神秘的莫高窟、榆林窟和幽深凝默的千佛寺。
沙漠是干涸的,只有朔风,余秋雨站在峰顶,惊蓦地看到了一条银色的飘带,一直伸向远方,仔细端详,原来是一湾悠长蜿蜒的清泉。
原来以为下山应是很难,没想到柔软的一跌,余秋雨很快地三步两步下得山来,掬起一捧泉水,汲进口里,甘甜无比。泉可清澈见底,水色浓绿,可见丛丛茂盛水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荒漠中能看见清泉水流,已是绿洲。还有老树盘根,春鸭戏水,着实令人陶醉。哪知曲径通幽,树林深处,竟伫立着一所简陋的茅屋,更惊奇的是,里面走出一位手持悬项佛珠的老尼,平静而安详。
“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痴。”
沙山金光闪耀,隐泉老尼孤守。静夜听风雨,晨起沐清绿,抬首明沙山,低头月牙泉。浮嚣中以宁静,躁急时以清冽,高蹈处以平实,粗犷里以明丽。
合上《文化苦旅》,眼前是荒荒大漠,黄河两岸文明的开源。名家历经漫长的漂泊之旅,才会有笔下历史的深邃苍凉。
西方一位哲人说,只有饱经沧桑,才能领悟真正的人生哲理。三毛也写过,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趁着还没有年迈,把脚步放达,“老夫聊发少年狂”,背起行囊,悄悄地走,去沐浴那唐朝的烟尘,宋朝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