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国是一个过路站车站的检票员,他在碚城生活了几十年了,靠着这个工作勉强支撑着能生活。
“开往成都方向的K215次列车即将到站,请乘客们准备上车。”听到这枯燥乏味的女播音腔,雷国的大脑就像是开关被按下了一样,下意识地用手掐灭了烟头,整理好穿了好多年的工作服走向检票口,只留下一团在空气中缓慢消散的呛人的香烟气味。他麻木地看着在他面前的十来二十个人,有几个欢欣雀跃,提着笨重地大行李箱,看起来应该是要出门去旅游的家庭,还有几个只顾埋头玩着手机没提多少包裹,在车站工作了那么多年的经验让雷国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大抵是附近的亲戚家,或者工作的公司有急事需要去一趟,剩下的,就是背着灰蓬蓬的包,提着蛇皮口袋的农民工,他们又要出远门去挣钱了罢。
雷国觉得,和前两种人比起来自己是略微不幸的,30多岁已然成了一个过气的男人却稳定不下一个家庭,每日蓬头垢面的在车站做着不为人知的检票员,可是和需要奔波到异地他乡只能靠劳动力挣钱的第三种旅客比起来,雷国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至少有一份体面而轻松的工作。
开始检票了,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张又一张递来的车票。很多年前刚上任时,他还会仔细检查车票上的信息,年轻俊气的面庞会露出热情地微笑祝车站的旅客们一路顺风。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这样重复枯燥地工作也把他打磨成了一个麻木枯燥的人。现在,检票对于他就只是瞟一眼,放人这样无趣的无限重复。10分钟后,这辆列车开走了。碚城是个小城,而雷国工作的火车站也只是一个很老旧的过路站。只有几张冰冷的候车椅子,十来平米的空间,多年前铺的瓷砖也已经破碎泛黄,车站外面仍旧是泥巴路,只要一下雨脚上就全部都会沾满褐色的泥,这样的一个小站,即便是有人等车时,也不会闹腾到哪里去。
看着那些旅人们坐上他们的列次,雷国又走到门口,蹲下,点了一直烟。空荡荡的大厅弥漫着一种寂寞的味道,只有烟头上的一点火星,和不断往上飘升的烟气在努力打破这种寂静。
每天都有稀星的旅人来了又走,在这里工作了好多年的他见过母亲送别孩子们时的泪眼朦胧,见过情侣分别时不舍而缠绵的亲吻,也有那些孤独而寂寞的独行者,不知道是要去到哪个远方,又是来自哪个远方,就像他一样,对,和他一样孤独而寂寞着。当然,也见过欢欣跳跃对未来充满渴望的年轻的眼眸,大抵是想去开拓新疆土的,还有脸上写满了思念和期盼的归人。
雷国看见他们,总是会情不自禁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意气风发,也是那么地渴望着拥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雷国觉得自己是世界创造出来的小丑,最恨车站的人,竟然就这样在这里工作了七八年。他刚刚二十岁的时候,在这个车站和外出打工的父母挥着手笑着说了“再见”可是他等了十年,也没有等到父母的归来,等了十年,也等不到被轰然倒塌的楼房所压垮的两具身躯能完好无缺地从黄土里走来,他们再不会从列车上下来,拥抱他。雷国二十四岁的时候,在这里送自己的女友回家,他们也曾像他生活里见到的那些年轻小情侣一样抱得很紧很紧,像连体婴儿一样不愿意分开,她跟他说过“我会嫁给你的”,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安静地等着,她却在另外一个和他相距几千公里的城市里,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掐灭烟头,他又抽完一只,这个车站老式的那种报时器还没有更换,叮叮咚咚地报时钟声告诉他12点了,他径直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卖面的铺子里,要了一碗辣腾腾的小面。老板很多年都没有换过,他记得自从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经在这里卖面了。
“听说城里要新修一个大型火车站了。是那种很大很大,有好几层的那种咦。”
“是呢,前几天听站里人说了。”
“估计以后我这里吃面的人就少咯,我准备换个地儿卖啦。”
“你走了,我可没吃的了。”雷国打趣的说
“年轻人,去试试吧,换个地儿上班,那里至少比这热闹多了啊!”
“不想走”雷国骤然沉默了
“咋个不走哩,去新火车站吧,那里待遇比你在这好多了。再说,你才三十多岁,还年轻得很嘛,我五十了都想换个地儿卖面哦!”
雷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地方如此地痛恨、麻木,却又迷恋、不舍。他觉得自己在像这样苟且生活着的同时还在这个车站等待着什么,他好像知道,却又好像说不出来。
半个月过去了,生活日复一日地一如从前一样平淡,可是就在卖面的老板搬走的那一晚,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个男人感觉都他生命里仿佛又有一件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了。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脑袋里轮流播放着在车站送走父母时的最后一面,送走女友时的那个拥抱,和他七八年来在这里工作的场景,以及,那个搬走了的空荡荡的卖面铺子。夜晚太寂静了,寂静得让他害怕,他起身从柜里倒了些酒来喝,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迷迷糊糊睡下了。在凌晨时分,在白昼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刚上大学那年兴奋地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给父母看的样子,梦到母亲温柔地对他笑着,拍着他的背说“我的儿子以后一定有出息!”然后,他就突兀地从梦里醒来了,眼角湿润润的。
雷国在床上安静地坐了很久,终于,他打开了衣柜,翻出了最底层的几件曾经穿过的最体面的衣服,用冷水洗了个脸,轻轻刮干净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刮过的胡茬。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就去了那个小车站收拾好自己所有的工作证明。
雷国终于愿意面对,他在这车站一直工作下去的原因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了,以及等待的空梦不会回来的事实。
“是时候了”雷国对自己说
“我也该换乘另外一趟列车了。这一次,终于轮到我出发了。”
雷国走出车站,看着这陈旧的小楼和已经褪色的 “碚城火车站”几个字,他扬起自己的手来,挥了几下。
就像当初在这里送别父母时一样,他跟车站说了声“再见”。
阳光从云里透出来,照在他坚定的背影上,就像当年那个年轻的少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