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耿光祖住在自修的新院窑中,天气好了,让保姆搬了太师椅放到爷爷当年爱独坐的那处高台之上,晒晒太阳,看十万大山排山而来,连绵向远。天气不好,则窝在家中,看看书,睡得生死不辩。更多时候,他身子前倾,双手支着拐杖,静静地坐坟边,看着夕阳西下,恍恍然如坐在家门口一般。可以说宁静的大山中的故乡,成了他需要补充人生欠缺的养老圣地。
作为代步工具,耿远昭买回一头皮色光净,四腿结实,性情温顺的矮驴,供父亲骑上活动。耿光祖骑上矮驴到山野里走过,也不时拐向坟地,为妻子送上野采的花草和儿孙孝敬的水果。也许是人的生命已达生死的零界点,耿光祖到了墓地后,一不经意,就看见那一堆堆的坟丘,都变成了泥土的房子,列宗列祖们从中进进出出,各自过活的平静自然。
爷爷出现了,音容笑貌一点都没有变。耿光祖欢喜地跑上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轻盈的小孩子。爷爷抚摸着他的大脑壳说:“你个小东西,这么多年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把爷爷给忘了。”耿光祖说:“我才不会忘呢。可是,爷爷,你说我咋就又变成小孩子了?”爷爷说:“你在爷爷的眼里,永远就是个小孩子。难道你不喜欢当小孩?”耿光祖说:“当然喜欢了,可是我知道我不是小孩了,现在老得跟爷爷的岁数差不多了。”
六爹扁担上挑着两只桶出现了,说是到暖水泉去挑水。耿光祖奇怪地说:“六爹,那泉已经多少年不出水了。”六爹说:“你小娃子知道什么,那泉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血脉,永远有水。”姣姣与六奶奶紧随其后,一副乡村打扮。耿光祖笑了,说:“妈,你们这身打扮,就跟当年逃荒到后套时一模一样。”六奶奶嗔说:“咋能是当年呢,昨天我们才过来,还没顾上换衣裳呢。”
亲娘耿仇氏提着半桶水,眼泪汪汪说:“光祖,我的儿,你快回去吧,这里最好少来。你知道我们都死了多少年了!”耿光祖关切说:“妈,你们这不都好好的,咋就说死了呢。我才快要死了。”母亲呵斥说:“你瞎说啥呢,小孩子家,听话,赶紧回去。”半桶水迎面就泼了上来。
耿光祖一身汗湿醒了过来,坐在边上的儿子耿远昭问:“爹,你刚才闭着眼跟谁说话呢?叨叨的,我咋也听不懂。”耿光祖说:“还有谁,你太爷,你六爷,还有你妈。你奶奶还泼了我一身水。”耿远昭打了个哆嗦无语了,转身悄悄问同来的本家孙子说:“刚才你太爷说话你听见了吗?”孙子说:“当然听见了,就是没听懂。”耿远昭说:“这不是头一回了,前两天就有过,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念甚呢。”孙子说:“爷爷,不能再让太爷爷上这里了,怪怕人的。”
这时,四哥耿光年一身生时的打扮,跟着一个人走过来。耿光祖迎上去说:“四哥,刚才,咱妈泼了我一身水,她是不是生气了?”耿光年没回答,介绍另一个人说:“老五,这是二老太的小儿子,我们两个刚才正说话呢。你来了,正好介绍一下。”耿光祖认识了,转身叫耿远昭说:“儿子,你过来,爹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们二老祖的小儿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呢。”耿远昭撑不住了,悚然说:“爹,爹,你介绍的人在哪呢?我们咋看不见呢?”耿光祖说:“看这娃,跟你四爹一块的这个人就是嘛,咋会看不见呢。”老爹睁眼说鬼话,耿远昭顾不上深究,连拉带揪把父亲扶上了矮驴,碎步回了村里。
耿光祖通灵了,既能看见阳世上的人,也能看见阴世的鬼。村里年轻人迷信观念少,他们的见识是:“五爷一个大活人,一天往坟地里跑,这举动本身就不正常。能跟鬼说话,是不是患上了医学上的癔病。”上年纪的人们则认为:“过去常听说有通灵人,可多数都是些阴阳巫婆。五爹虽然迷信一点,但大白天见鬼,这不可能。”
于是,耿光祖再到坟地去,村里有更多的人跟着。遇到了二哥、三哥、四哥,他们指责耿光祖说:“这些个不懂事的东西,一个个鬼眉溜眼,领他们来干什么?快快打发回去。”耿光祖回头轰鸡一样,要那些个想见鬼的人都回去。可他身边又不能没有人,耿远昭和两个本家兄弟留了下来,陪着耿光祖与鬼说话。其他的人撤到远处,用望远镜往这边看稀罕。
那一天的耿光祖还见到了身着长袍,头戴小巾帽,手拿一把纸扇,斯斯文文的秀才老祖。老祖说:“你那年上山来,咱们见过面的。你不搬过来住,守在那边有甚意思呢?”耿光祖懵懂说:“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跟老祖宗说一下,让我过来吧。”秀才老祖答应了,拿了点耿光祖手里的巧克力扬长而去。
陪在身边的耿远昭苦于看不见,只好问:“爹,你又跟谁说话呢?”耿光祖说:“今天可见了个稀罕人,是咱们家的秀才老祖,还问我要了几口吃的呢。”说着,把手展开,耿远昭数了数,一个不少。耿光祖骂他:“越大越倒流了,连这么点数子都数不清。明明少了三块,咋就说没少呢。”
眼见为实,看到耿光祖跟鬼说话的人多了,各种意见和建议都亮了出来。耿远昭开始想办法转移老爹的兴趣,努力把他往人的世界上引导。耿光祖头脑有点发痴了,在家人的刻意安排下,到坟上去的次数少多了,只把给妻子送花草果品的事,托付给其他人代劳。每次回来,他都要盘问他们,看见了谁?有没有人捎话回来?上山的人无言以对,搪塞一通了事。
人好哄,鬼难欺,一个本家年轻人,受命往山上送花草,半道上扔在了山沟里。耿光祖见了他,瞪眼说:“年轻人做事,一点都不诚实。你以为我没去,就没有人看见了,东西就可以扔了?脚板子上吊,你哄鬼去吧。”年轻人只好承认说:“五老太,我是半路上看见两条蛇,害怕了,就没去山上。”耿光祖若有所思说:“那不是两条蛇,是咱们家的两个老辈子,专门测你胆识来了。看来,你不及格呀!慢慢锻炼吧。”
这档子揭伪之事,让其他受命上山送花草祭品的人,再不敢有半点敷衍。耿光祖的名气就大了,附近村落的一些老年人,上门来让他给先人捎话,问一些死者的情况。对此,耿光祖不含糊了,坚决拒绝说:“我这一辈子都在外面漂泊,从没见过他们,又怎么能认识他们。”被拒之后,人们又开始怀疑他能活见鬼的说法,说那都是耿家人瞎谣传呢。
这时的耿光祖识破了儿子的心计,几次亲自又到山上去送花草。冬日来临,一场落雪封了山道,不能外出的他白天坐在窑院里晒太阳,和一些上门来的老汉一起,有前言没后语瞎聊一通。到了晚上,就没人敢与他在一起了,因为住在老坟地的耿家先人夜里要来串门的。
耿家族人中有年轻人,在县城从事电脑生意。他带回来一台电子监控设备,人们坐在别的窑洞里,就可以通过电脑,看到耿光祖的一举一动,不过只限灯亮的时候。通过这种手段,家人发现耿光祖独在窑内,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好象在招呼着许多看不见的人。家人们看了惶恐又敬畏,都承认耿光祖活得通了阴阳,认为这不是装神弄鬼,是一种生死相贴的自然现象。为了对祖辈们表示起码的隐私尊重,耿远昭把架设的摄像头撤了,把晚上来打扰的人拒之门外。他刻意在天黑前,把老爹吃喝拉撒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就锁了院门,领着老伴和佣人在自住的屋里看电视。
消息传回后套,耿光祖的几个儿女轮流回来,他们白天跟老爹有说有笑,到了晚上,就都躲了出来。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怪现状却令人匪夷所思。管理耿家房地产企业、并随着国家房地产业兴盛而大发横财的老三耿远丰,和管理着老家多个企业的耿远征,从北京请了医院的教授,从德国购回一只巨型狼狗。教授们给耿光祖做了体检,说老人的脏器功能都很健康,只是大脑中有一块阴影,可能是个小瘤子,也可能是其他的病灶。由于其所处位置,属于手术无法深入之地,加上老人的高龄,只能任其存在下去了。这也是几个儿女商议的结果。而那两只大狼狗,便成了为耿光祖守院的忠诚卫士。
时间久了,人们见惯不怪,慢慢认可了发生在耿光祖身上的怪现象。儿女和佣人渐渐习惯了他这种无害行为,有时就忘记了恐惧,推门进去,清扫或送吃食。每当这时,耿光祖都会恢复神智,说话也正常了。相安无事中,他的寿数又增了两岁,人也老成鸡皮鹤首的一个寿翁。村里有几个闲汉就赌上了,竟猜这个从外地归来,能通鬼神的老汉,究竟还能活几年。耿光祖知道后呵呵呵笑了,一如继往活着自己不知由谁定下的人之寿。
这天夜里,姣姣和几位哥嫂上门来,和耿光祖说笑了半晚上。黎明,大家说要到一处较远的地方,赶一个古老的大集会。耿光祖欣然一同而往,留下一个老朽的皮囊,如睡着了一般躺在炕上被窝中。天亮了,耿远昭进屋叫不醒老爹,把手放在鼻孔前一试,觉不到呼吸了。
老爹真的走了,耿远昭悲悲切切地告诉了家人。正好回来的耿远才,摸试过父亲的身体和鼻息,坚持说老爹还活着。医院的大夫被请了回来,先进仪器反复救治无效,又测量不出人究竟是生是死。维持了三天,众儿女都归来了,全家人开了一个会议,才对外宣布了死讯。
穿上了老衣的耿光祖平静地躺在炕上,供孝子贤孙们履行完所有的丧葬议式。第七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他被殓入一副厚重而精雕了花鸟龙凤图案的柏木寿材中。随着呜咽的喇叭声和儿女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嚎,他被下葬到了姣姣先入为主的那个地下墓穴。穴门用砖头砌住,用水泥勾了缝隙,跟着五米多深的穴坑,被耿家儿男的一锹锹黄土填平,并堆出了一个大坟丘,上插一根挺直如旗杆般的带着纸幡的引魂杆子。这一堆新黄土向人们宣告,耿家的又一个老先人走完了他八十九岁的人生,入土为安,往生极乐世界去了。
殊不知,耿光祖野跑的魂魄姗姗归来,找不到被窝中的肉身子,不由有点急。很快,他明白了一切,无悲无喜地出了窑门,出了大门,顺着熟悉的山道往老坟地走去。
在墓窑中,耿光祖找到了自己尘世的载体,一抖便合而为一。他睁眼一看,膝黑一片,竖耳一听,死一般的宁静。宁静到了极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脉动清晰而均匀,咚咚如鼓点,呼呼如风声。一丝亮光从细如发丝的棺缝射了进来,耿光祖知道那是随葬的天灯正在燃烧,它们应该有七盏,是阴阳埋人时的一种讲究,实质为了尽快耗掉墓中氧气,使死者能保存的更为长久。他还知道,灯灭之后,活着的自己会缺氧而亡,任何的扎挣都是徒然。如此活着被埋在土里的死法,真是一场人生最富浪漫的体验,是一种天意的成全。就在不久之前,他就胡思乱想过,要活着自葬在这地下的窑洞中,现在好了,一生的坎坷终于获得了最后的心想事成。
耿光祖敞怀大笑,直到缝隙中的亮光一点点由弱到灭,觉得胸口一闷,顷历瞬间的懵懂,便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虚无散去,黑暗中亮出无数眼睛,先人们的面庞隐隐,有的微笑,有的严肃,有的若有所思。转瞬之间,面孔消失,无数的门开合,无数条血液之溪,在地下树根一般纵横交错,蠕动出一个暗红的通向时光深处的鲜血之网。
耿光祖的身体入网了,灵魂却穿网而过,从地底下走出,就看见了儿时梦游过的村落,祖先的村落,笼罩在青幽幽的蓝光之下。
2005年12月11日始
2007年7月17日初稿成
2008年2月3日春节二稿
2011年2月28日三稿
2016年10月14日第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