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校门口见到父母时,还是吃了一惊,虽然他们来之前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母亲的头上裹着一条方巾,看上去很憔悴,父亲则是一脸的焦躁,在来回踱着步,见我出来,他平静的说:“你妈身体不舒服,来医院做个检查,我们顺道过来看看你!”
我们在校门口的小餐馆吃了顿简餐,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父母嘱咐我平常心对待,随后顶着正午的烈日往医院赶去。
高考如约而至,我镇定自若的坐在考室里答着题。六月十日早晨,英语口试结束,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了,还有些离家远的拖着高中三年留存下来的两袋行李站在校门口一边等着家长,一边拿着刚买来的报纸对答案估分。我百无聊赖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盼望着父亲能快点来接我,毕竟六月中旬的阳光不那么温柔了。事实上,前两天我往家里打电话时,父亲说他很忙,不能来接我,让我自己回去。学校离家大约五十公里,路况很糟糕,而且我的行李多,我执意让父亲来接我,无奈之下,父亲答应了。
父亲沉着脸,很少说话,他本来也不怎么爱说话。坐在回家的车上,我浑身轻松,备战高考的艰辛日子总算是成为过去式了。离家越来越近,我不禁在心里想象起到家时的情景,母亲一定做好了午饭在等我们,而且这顿午饭肯定格外丰盛。
下了车,还有一段小路要走,父亲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过了吊桥,就是我们家将要搬迁的新址,老房子地基在5.12地震中受损,新房子第一层的大体框架已经出来了,地面上散布着木头和砖块,这儿还没有一丁点儿生活的气息。我想赶快走回家,坐在阴凉处喘口气儿。路过邻居家后院时,我突然想起初中毕业时的时光,那天我到家时,母亲和周围的几个长辈们正在邻居家的院坝里打麦子,他们在打麦机的轰隆声中扯着嗓子说话,扬得麦草和尘土满天飞,好一派热闹的景象,我坐在家里还能清晰的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在想,如果今年打麦子,我也要去凑一番热闹。
快要到家了,屋外没有母亲的身影,但房门敞开着,母亲一定是在屋里忙活,然而,直到我们放下行李,依旧不见母亲的身影,屋子里静得出奇。正在狐疑之际,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了,头发乱蓬蓬的,眼睛有些浮肿,看样子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母亲准备去做饭,被父亲阻止了,父亲问母亲想吃什么他去做。父亲按照母亲的要求很快把饭做好了,母亲蜻蜓点水似的吃了一些。这时候,父亲对我说:“现在你高考结束了,给你说实话吧,你妈的病有点严重,需要做手术,你回来了,家里有人照顾,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医院。”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不知道母亲的病到底有多严重,父亲看出了我的忧虑,继续说道:“你也不要担心,她这个病做完手术就好了,只是她得遭罪!”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我还没起床,父亲就带着母亲奔去医院了。我曾经多次设想怎样有意义的度过高考结束后的这三个月时光:去打暑假工,攒下钱来去旅游,最好能遇见一个帅小伙……暑假到来的第一天,我的这个梦想就彻底破灭了,我知道这个暑假我得跟农具和圈里的猪、牛打交道了。
天亮开了,我起床穿好衣服开始给自己做早饭。这是个下雨天,雾气在山间来回萦绕,雨滴从房檐上滑落,摔在墙角啪嗒啪嗒的响,时不时有人去邻居家串门,邻居家是个人气很旺的地方,尤其是在闲来无事的雨天,母亲也经常去凑热闹。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天快黑了,我还在地里割湿漉漉的红薯藤准备回家喂猪。
手里忙活着,脑海里的时光轴却回退到四年级的那个春天。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牛,每逢节假日,放牛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我们这些小孩的身上,那是阳春三月的周末,我跟同伴们又到山坡上去放牛,手里还握着一把挖折耳根的小锄头,母亲在临近的一块地里干活儿。小孩子在山上总是乐趣无穷,正当我们玩得高兴时,有人在扯着嗓子叫我的名字,我刚分辨出来准备应声,她又开始叫母亲的名字,母亲答应了,那人说:“快去煤厂,出事了!”父亲在学校附近的煤厂上班。
母亲惊魂未定,领着我们狂奔到家,向知情人询问情况后,母亲独自一人往煤厂的方向去了。父亲被井下顶棚上落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脖子和腿。
翌日早晨,我们跟随母亲去看望父亲,父亲躺在煤厂冬日烤火的那间小屋子的闲置单人床上,看上去又小又瘦,我进屋刚瞥见父亲的身影就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起来,父亲安慰我没事,可我分明看见他也在擦眼角。当天,父亲被送去住院了,母亲陪护,家里的要紧活儿落在了我的身上。每天下午,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家庭作业做完,又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地里割些猪草扔给饿得嗷嗷叫的猪仔,又牵出牛在路边啃一会儿青草。一周后的下午,当我牵着牛回家,看见房门敞开着,依稀还能听见父母说话的声音,我把牛关进圈里,然后坐在路边的一块空地里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个下午。
我希望母亲能赶快好起来。父母都健康,家才像个家的样子。同时,我也做好了一个人在这独门独户的家里住上好几天的准备。
第三天中午,父母带着行李回来了,手术没做成,因为指数不够。
母亲拖着病恹恹的身体陪我们过完了暑假。八月底,妹妹去了县城的高中,而我也即将去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学报到。去赶车的路上,父亲说:“好好读书,家里的事有我在,我保证把你妈的病治好,而且还要把房子修好。”
父亲一向一言九鼎,他的话我信。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每天都过得很愉快:在课堂上酣睡,去网吧通宵,看露天演唱会,在KTV里鬼哭狼嚎……寒假回家,母亲康复了,房子也开始修第二层了,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根本不需要我跟着瞎操心。
有一天闲聊,母亲说起看病的经历,她说父亲带她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刚好有个亲戚托他邮寄身份证,父亲在柜台填完邮单,转身发现身份证不见了,反复找了好几次,依旧没找到。父亲突然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坐在回程的车上哭得像个小孩。我的心为之一颤。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带着母亲多次往返于医院,始终得不到确切的答复;我和妹妹的学费是向亲戚借来的;才开始修建的新房子被扔在一旁无暇顾及。当父亲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中开始掏家底,却始终换不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他彻底崩溃了。父亲决意撑起这个家,但他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十年了,房子修好了,我们姐妹俩也早已大学毕业了,父亲奇迹般的挑起了那副重担!
突然想起一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