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屁就放

——没有什么是纯粹的,除了呼吸和放屁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激动就放屁。这毛病有年头了,问过医生,吃过偏方,都不见效。时间久了,老孙就琢磨出了控制的法子,若是坐着,就把重心移到一边,欠起半儿拉屁股,眯眼皱眉儿,悠悠地把那股气儿挤出来,一般不会有响儿;若是站着,就提臀收腹,皱眉眯眼儿,尽力放松通道,那股气儿也就丝滑顺畅,动静儿可控。有经验是一码事儿,激动过头儿就不好说了,这不,镇里正开着会呢,老孙冷不丁一个屁在会议室里炸开,把会场里所有人都吓一跳。

1

头一天,天刚擦黑,老孙正在田小燕家吃饭,镇党政办杨主任给他打来电话,通知他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到镇二楼会议室开会。老孙知道是换届的事儿,也没太在意,连说了几声:好,好,好。

挂了电话,老孙把小米酒儿端起来:

“燕儿,恩这老鸭汤儿炖得真好喝,甜丝的。来,咱俩走一个。”

田小燕挑老孙下班的时候特意在路口堵得他:“孙支书,恩看恩给俺帮了恁大忙儿,真的太感谢了。俺-俺炖了老鸭汤儿,恩晚上过来喝。”

堵老孙之前,田小燕一边对着锈了边儿的圆镜子擦头天一大早偷偷跑镇上花了十六块钱买的一管口红,一边思忖着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哪些话又能体面地遮住小心思,就分了心,也是不熟练,口红一滑,怼鼻头上了。手背擦了半天没弄干净,就湿了毛巾一通囫囵,把之前描上去的两片桃红也弄没了。叹口气,定定心神儿,重描;等真的见了老孙,眼皮儿都抬不起,话音儿像蚊子飞,连她自个儿都不确定老孙能不能听得见,能不能听明白,撵着粉色羽绒袄的一角,恨不能撵碎它。

老孙的“大阳”摩托并没熄火,左脚点地支撑着,瞄了一眼低眉拘谨的田小燕:

“都小事儿,恩真客气。那啥,俺回一趟,饭口儿过去!”说完,老孙一拧油门儿,大阳“嘟嘟嘟”消失在初冬的余辉里。一路上,大阳的轰鸣声,惊得路两旁穿天杨上归巢的老鸹“扑棱棱”飞起来,“鸹鸹”的叫声此起彼伏。

田小燕是在早晨开圈门放鸭子的时候,特意选中的那只膘肥体壮的“绿头黑毛”。她伸手就扣住了鸭脖子。她对这只绿头再熟悉不过了,亲手用金灿灿的稻谷和青菜叶子喂了十来个月,数它个头儿大,走路的时候拧哒拧哒的,时常在鸭群里扬起粗壮的脖子,“嘎嘎”地叫声能传出老远,像是在号令鸭军。田小燕把绿头提溜起来,在它蹬腿儿扇翅儿的瞬间,左手麻利地扣住两片翅膀根儿,接着,连头带脖子挽在两翅之间,扣结实,腾出右手,“刺啦刺啦”,在头颈处薅下一片片绒毛,随手一扬,乌黑油亮的绒毛在晨光里盘旋、飞舞,如同舞台上轻盈的黑天鹅。田小燕快步来到厨房门口,操起早就备好的明晃晃菜刀,在绿头裸露的脖颈处,来回拉了几下,像极了《命运之夜》的小提琴弓弦。殷红的血从绿头脖颈处喷涌,在白瓷碗清亮的井水中浸润开来,一圈一圈,一层一层,一簇一簇,很快融为一碗血红。

田小燕打心底里感激老孙。儿子十三岁那年,男人放树的时候,被盆底儿粗的刺槐压倒,没等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田小燕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熬到迎秋,儿子总算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学,学费却成了难题。是老孙帮她申报了贫困户,办了低保,又赶在开学前帮孩子申请到了助学贷款,学费就有了着落。田小燕一直等着绿头长大,也盼着绿头多吃些食儿,有跟绿头抢的,她会不客气地用竹条子赶开。她的心思,绿头有大用,谁抢食儿打谁。

老孙“滋溜滋溜”地,一口鸭汤儿一口米酒儿,渐渐喝出了兴致。他点根烟,青光眼眯缝着,深吸一口,浓浓烟雾沿着上嘴唇滑入鼻孔,又顺着气管来到肺里,浓烟在肺里旋滚一会儿,像是在积蓄一股劲儿,然后,老孙轻轻张嘴,厚嘴唇嘬成喇叭状,卷起舌头,施了魔法一样,烟雾打着旋儿喷出来,一圈连着一圈,像一朵朵白莲,在老孙略显稀疏的灰头顶盛开,在对面的田小燕眼前绽放。

“燕儿啊,俺知道,恩这些年不易,孤儿寡母的,难为着呢。”老孙透过渐渐散去的烟雾,盯着田小燕被米酒晕染的桃花脸,又说:

“恩放心,有俺在,莫犯愁。那啥,回头俺帮恩再弄个危房改造指标,多少也能对付个年把两年学费的。”

“哎呀,孙哥,恩看恩这一次次地帮俺,让俺说啥好呢。俺一个女人家的,也没啥能报答的。哥,要不-要不,恩今晚莫回了,在这歇吧。”田小燕声音轻飘飘的,连脸红都遮不住。

2

第二天一大早,老孙在田小燕家吃早饭,萝卜干、咸鸭蛋就稀饭,老孙得意这口儿,萝卜干嚼得嘎嘣嘎嘣响。田小燕笑意盈盈,抓枚咸鸭蛋啪啪几下嗑破口,剥去破碎蛋壳儿,用筷子往外掏,蛋白蛋黄层层叠叠堆在老孙稀饭碗里。

“嗯嗯,这鸭蛋腌得不孬,都出油了。”老孙挑了一筷头子,又说:“咸淡儿也刚好。”

田小燕满足地笑,说好吃就多吃点,补补身子。

吃完早饭,老孙点根烟,不紧不慢吸着。见时间还早,就让田小燕舀水找抹布,他要擦车。田小燕把凉水兑温乎了,撸撸袖口就想上手。老孙没让,抹布往温水里一浸,三两把拧个半湿,头一遍,擦去细尘浮土;二一遍,擦去暗点潜印;三一遍,摩托车变得一尘不染,就连轮毂都在发亮。

老孙一边拉紧藏青色羽绒袄链,一边对田小燕说:“回屋吧,俺得空儿了再过来。”说完,扣上头盔,戴好手套,大马金刀骑着大阳奔镇里。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打招呼,老孙没熄火儿,只松松油门儿,扯着大嗓门应着:“俺去镇里开会,俺去镇里开会呢。”

老孙进会场的时候,各村支书、各站所负责人已经到齐了。党政办杨主任刚调试好话筒,正俯身跟梅书记说着什么,听到下面有动静儿,扭头见老孙正侧着身子挤过几个黑色靠背椅,在放着村标牌的位置上坐定,就扶了扶黑边儿眼镜,对梅书记小声儿汇报说:“梅书记,人都到齐了。”说完,轻手轻脚,在主席台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坐下来。

换届动员会是由梅书记亲自主持的,简单开场之后,梅书记进入正题,着重强调了本次基层支部换届的严肃性、重要性、组织性、纪律性,要求各支部务必高度重视,严格落实换届方案的程序步骤和时间节点,统一思想不动摇,狠抓落实不走样。接着,梅书记宣布,由镇党委郭副书记宣读换届方案。

老孙在村里干了近二十年,经历的换届不下七、八次,早就轻车熟路。他仰靠在椅背上,青光眼眯缝着,双手小臂端在桌子上,右手握着水写笔,在笔记本上似记非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会。老孙根本就没办法集中精神儿,脑子里总在翻腾田小燕的昨夜柔情。他清楚记得昨晚翻身的时候放了个屁,肆无忌惮地,把胯下的田小燕吓到了,挨了一记粉拳。他嘿嘿地笑:话是人说的,屁是人放的,都是为了出口气儿,舒坦就行。说完,昂起头,腾云驾雾。

又想起了自己的黄脸婆。老孙眉头抽动了几下。这婆娘,居然在他外出打工的时候给他戴绿帽子,而且瞒了他二十多年,要不是七年前王瘸子在他女儿出嫁的酒席上贪杯说走了嘴,他一直蒙在鼓里。王瘸子摔断过腿,走路一瘸一拐的,爱赌爱喝,是个老光杆条儿,一张嘴,不是酒气就是烟臭。王瘸子住得不远,跟老孙家隔个水塘,一起穿破裆裤子长大的,老孙嫁女,他于情于理都要来。卖了一只老母鸡和二十多个鸡蛋,凑了一百块随礼。王瘸子寻思着可不能白来,就空了一天的肚皮,好去流水席上装那些好酒好菜。老孙前后忙活着招呼客人,路过王瘸子这桌的时候,王瘸子是背对着他的,没看见老孙,正借着酒劲儿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老孙人-不孬,一左一右算是个人-人物儿,对俺-俺们也照顾。恩们都不-不知道吧,老孙被人戴过绿-绿帽子,闺女都不是-他的......

老孙心里咯噔一下子。

酒席散尽,老孙一把揪住黄脸婆的脖领子,连拉带拽到后院:“小梅是谁的种?恩最好说实话。”

过去这么多年了,黄脸婆哪料到老孙会突然问起这事儿,吓得脸卡白:“咋了?咋了嘛?”很快就返过味儿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是哪个王八儿胡嚼牙巴骨啊,也不怕断子绝孙,没影儿的事儿也敢瞎编,让俺知道了,看俺不拿大粪水浇恩头......”黄脸婆一哭二闹三上吊,咬死不认。

打那以后,老孙再不正眼瞧她,搂床被子别屋睡。

郭副书记分管组织和人事,换届是份内工作,一边念着方案,一边解释,生怕台下有人听不明白。

“原则上新提名基层党组织书记人选一般不超过五十五周岁、且具有高中以上学历;继续提名的一般不超过六十周岁。”念到这句的时候,郭副书记透过瓶底厚的眼镜儿瞄了一眼老孙,解释道:“就是说,这次换届,对年龄对学历都有要求。比方说,俺们孙湾村的孙支书,年龄超了,学历也不够,这次换届,就不在支书人选范围内了。”

老孙正天马行空,听台上有人提他,打个激灵,晃晃头,以为是听错了。他小声儿问旁边:“老柳,郭书记刚才说超龄不能斗支书了,是这意思吧?”

“上面规定的,最多到六十。”

“六十一没指望了?”

“应该是。”

“俺刚六十一啊!”

“怕是超一天都不行。”

老孙呼啦来了邪火儿,暗骂一句:日他家瞎妈,这是哪个龟孙儿定的规矩,这不是拿老子开刀吗?一激动,一股气流奔腾而起,翻肠倒胃。没等老孙反应过来,一声脆响在会议室里炸开,镇住了所有人。老孙涨红了脸:“话不让说,事儿不让做,放个屁咋了?”也顾不得其他了,一起身,扬长而去。

3

老孙一肚子闷气,回来的路上,他把油门儿几乎拧到底,大阳风驰电掣,带飞路两旁枯黄的杨树叶,枯叶子被气流裹挟着,在老孙身后盘着旋儿,隔不远散一堆儿,隔不远撂一摊儿。进入孙湾地界的时候,老孙一不留神,被横在水泥路上的抽水管子咯了一下,大阳蹦了起来。老孙急忙刹车,摩托车打了个转儿,一头扎进道旁土坎子上。老孙被甩出三丈远,仰面朝天,躺在水沟里直哼哼,起不来。

三全儿头几天还盘算着把门口鱼塘抽干,逮鱼卖,好换俩钱儿置办年货,就早早起了床,“噗通”把水泵扔塘心里,捋捋排水管,横在水泥路上,哗哗啦啦的塘水顺路沿儿排水沟直喷。他老远就看见老孙过来了,没等招呼呢,老孙就摔倒了。三全儿从塘埂上蹦下来,赶紧从水沟里搂起老孙:“叔-叔-”

“嘶--”老孙疼得直吸溜。“三全儿,俺这胳膊疼,恩轻点儿,轻点儿。”

“胳膊怕是断了。叔,俺送恩上医院。”

“那啥,三全儿,把恩面包车开过来,不去镇卫生院,送俺去县里吧。”

三全儿交了两千块押金,忙活半天,总算把老孙安顿好。他怕两千块打不住坝,早早跟媳妇说了这事儿。三全儿媳妇明事理儿,知道是自家的错,把支书绊倒了,接胳膊少不了花钱,多少钱都认。只是塘底子早就抽干了,草鱼、胖头鲢子、鲫鱼板子直蹦,她哪里应付得了,催三全儿赶紧回来。三全儿到村口的时候天快擦黑,碰到正往回撵鸭子的田小燕,就说:

“田婶儿,俺鱼塘抽干了,恩不是说要几条鲫鱼吗?排场得很呢。俺连夜逮,回头给恩送来。”

“好啊,不急慌,俺要几条大的,炖汤喝。”

晚饭口儿,田小燕热了昨晚剩的鸭汤儿,汇点鸭血,放把葱花,连汤带水吃了一大碗。收拾好碗筷,烧壶水泡脚。正水盆里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呢,“当当当”有人敲门。

“谁呀?”

“是俺,三全儿。”

“等下哈,洗脚得,就来。”

起初,田小燕以为是老孙,激动了一下,听是三全儿,知道是送鱼来,就扯了脚布,三两把擦干水,踢踏着拖鞋开门。

三全儿浑身糊得泥巴乱蛋的,提溜一方便袋鲫鱼,鲫鱼还在袋子里扑腾:“田婶,这鱼都是俺现逮的,恩瞧瞧,排场得很。”

田小燕扒拉一下袋口:“呀嘞,咋送这多啊,也吃不完啊。还莫说,是怪排场的。”

“没事儿,吃不完的找个水盆儿养着。别人都算十块一斤,俺跟恩只算八块。这些一共十斤六两,算十斤。”

“好好,先养着。”田小燕顺手拽过塑料盆,舀了半盆清水。三全松开袋子口,哗啦倒进去,筷子长的鲫鱼在水盆里直蹦跶,溅起朵朵水花。

田小燕从抽屉里扯出一张大团结,递给三全儿。三全儿瞅了瞅,说:“婶儿,俺这急忙三呼的,也没带零钱儿。这样,俺回头再给恩弄两条大草鱼,腌桶鲜鱼好得很,都是七斤往上的。”

“行吧,桶鲜鱼终究也少不了的。”

“那行,回头俺送来。忙了一天,饭还没吃到嘴。一会儿还得去孙支书家说一声,他胳膊摔断了,在县医院呢。”

“老孙胳膊摔断了?”田小燕心里一惊。

“都怪俺,早起抽水,水管子给支书摩托车咯着了,摔的。”

“哦,哦,哦哦。那啥,三全儿呐,恩哪天再去医院,捎着俺,俺给老孙炖鲫鱼汤送去。恁大岁数儿,怕是遭罪了。”

“中。”

老孙住院五天头上,郭副书记拧了一兜子水果来看他。

“老孙啊,听说恩住院了,早该来看看。这不,刚忙完手头工作,俺就来了。咋样,好些没?”

老孙从病床上欠欠身子:“哎呀,郭书记来了,咋这过细呢,还带东西。胳膊摔了一下,没啥事儿。来来,快坐。”

“老孙啊,安心养伤,村里的工作交代给几个年轻人弄就行。只是,只是这换届的事儿,不知道恩是咋考虑的。这次换届,上面对年龄有要求,红头文件写得清清楚楚,怕是改不了了。来之前,梅书记让俺带句话给恩,叫恩发挥余热、选贤用能,扶上马,送一程。老孙,恩看看,有没有啥要说的?”

老孙看看胳膊看看老郭,看看老郭又看看胳膊,哼哈几句,没有明确态度,说是再考虑考虑。

4

老孙住院的事儿,很快在村里传开,来探望的络绎不绝。老刘跟老孙是发小,临走的时候,塞了五百块钱,让买点好吃的,顺嘴提了一下小儿子,意思是说总在外打工不是长事儿,要是能回村里来谋个差事,老婆孩娃儿也能照应上。老张来的时候,说的就很直接,儿媳妇在家带俩孩儿,也出不了门儿,又是大学生,要是老孙帮忙给弄村里去,最好不过了。走的时候,往老孙枕头底下塞了一千块。老贾是领着自家侄子贾旺来的,贾旺会木匠活儿,临近的几个乡镇忙活着,日子殷实,也想进村。最让老孙为难的,是田小燕儿子入党的事儿。田小燕亲口提的,说是大学里入党,有优势,为了给儿子寻个好前程。

住院这阵子,老孙不停地放屁,满屋恶臭。

“日他瞎妈,这医院是不能住了,回家。”

伤筋动骨一百天,胳膊没好利索,老孙在医院实在是呆不住了,回家躲清闲。想法是好,回到家更闹心了。黄脸婆不知从哪得了信儿,搬个小椅子往门口一坐,成天的,从早骂到晚,闹得满村风雨。

“恩个骚婆娘啊,这是忍不住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恩就不能骚远点儿?”

“恩个卖尻的啊,想男人想疯了,俺说咋描红嘴唇呢。恩就不能挑个好头儿吗?往老娘头上尿尿,瞎恩的狗眼了。”

“浪王八啊,莫假正经,恩男人还没死的时候恩就跟岳老师睡觉,恩以为做得巧?岳老师媳妇该莫打上门来?要脸不?”

连骂三天,老孙在床上躺不住了,从屋里出来,照着黄脸婆的小椅子就是一脚:“也不嫌丢人,老子就和她好了,爱咋咋地。”说完,扭头就走。

“俺不活了--俺没脸活了--俺没法儿活了啊--”黄脸婆满地打滚。

5

镇里一直在催支部书记候选人名单,老孙没选好,就压着不报。郭副书记愁得不行,眼瞅着离上报县组织部的最后日期没两天了,老孙那还没动静儿。郭副书记把电话拿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最后咬咬牙,把电话塞枕头底下了。老孙也不是没上心,一直在肚子里扒拉。村里在职的两个人,要么魄力不够,要么经验不足,还得打磨打磨;跟老刘从小光屁股长大的,知根知底儿,两家一直也有来往,老刘家的三儿子虽说在苏州弄了两台挖机搞土方,混得不赖,听说为了抢活儿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脾气躁,口碑不好;老张儿媳妇是外地人,媚眼儿勾人,穿衣打扮根本就不像乡下人,估计连村里人都认不全,咋能放心?老贾侄子比较来说还算是个人选,人勤快,会挣钱,就是那张嘴老孙不喜欢,说起话来溜光水滑的,不实诚;有心让田小燕儿子回来吧,又怕耽误了孩子前程,落埋怨不值当。老孙横竖拿不定主意,就吊着胳膊成天在村里转悠。老孙先去的滚水坝,这是他刚当支书那年,从镇里要了点项目款,不够,又好说歹说,管村里几个手头儿宽裕的筹了一万多,在雨季之前,亲自领着二十多人修起来的。这滚水坝可是有大用,栽秧的时候能蓄水,洪水来了能排涝,十五、六年了,还牢固的很。顺着滚水坝往西是条机耕路,三年前老孙从镇里申请来的,两公里长,一直通到三全儿的养猪场。老孙在三全儿的养猪场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静静的,没一声猪叫。上半年非洲猪瘟,三全儿五百多头猪死的死埋的埋,三全儿媳妇心疼得直掉泪。再往前半里地就是两亩见方的冬桃园,是三全儿两口子在荒坡上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刚栽的苗,不知道以后收益咋样,要是再赔了,三全儿家日子可就难过了。老孙又去黄老五的小龙虾池子看了看,去年县里还来了好多人参观,树了典型。可听黄老五的意思,起早贪黑忙活半年,没余几个钱儿。老孙走走停停,停停望望。

往回走的时候,老孙忍不住骂了一句:爷再牛,终究是老了,那些孙子们等着熬成爷呢,哪能挡得住哦。

入冬的第一场雪是上半夜下的,一丝风星儿也没有,雪花裹着雪花,扑簌簌落个不停,一袋烟的工夫,就白了地,白了一左一右的屋顶,就连村部门口两棵碗口粗的桂花树上,都堆成了棉花。自打老孙踢了一脚撒泼骂街的黄脸婆,他就搬村部来睡了,落个清净。刚眯瞪着,村部大门被人拍得啪啪响:“叔--叔--恩睡没?”

老孙听出是三全儿的声音,从窗户里探头问:“三全儿,有事儿啊?”

“叔,快起来,俺田婶,田小燕,上-上吊了!”

6

田小燕的白事是老孙一手操办的。他找木匠打了十六个头儿的松木棺材,请“道先生”择日子、选坟地、做道场,一样儿没落。装殓的时候,老孙眼圈泛酸,颤颤巍巍摸了一下田小燕冰冷的脸,胸口一阵生疼。老孙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一个家传的玉扳指塞到田小燕手心里。掩罢材口合棺,随着半尺长的棺材钉“啪啪”钉下去,老孙感觉魂儿被抽走了。

出殡那天鸡叫头遍,老孙早早起来,招呼八个“举重”吃了早饭,吩咐烧纸的放炮的摔盆的各就各位,又特意嘱咐抽凳子的两个年轻人,手脚麻利点,跟住抬棺的,中途歇脚的时候莫误了放条凳。老孙环顾一圈儿,见都妥当了,就站在棺材头扯着嗓门喊:

“一、二!起---”

八个棒劳力弯腰弓背,马步扎稳,双肩较力,沉重的棺木在耕绳与老杠“嘎吱嘎吱”的咬合声里稳稳抬了起来。门前不远处,田小燕生前的衣服被褥帽子棉鞋针头线脑儿,都在稻草堆里化作熊熊烈焰,袅袅而去。

葬棺需要赶时辰,好在路不远,三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可是,谁都没料到,葬棺的时候出岔儿了。邻村的老熊领着熊家几十口子拦着不让埋,说这是熊家祖坟,外姓入棺会坏了风水。老孙仗着自己好歹还有几分薄面,就跟老熊交涉,唾沫星子说干,嘴皮子磨破,老熊就是不松口。僵持了两个多小时,眼瞅着日上三竿,老孙急火攻心,嗓子眼发甜,“噗”地一口血雾迎头罩了老熊满脸,一个响屁把老熊吓一大跳。老熊惊得连退三步,一边抹脸一边摆摆手:

“算了算了,往背岗下头埋埋。”

“道先生”拿了罗盘,吆喝着抬棺的、送行的一竿人往北岗去。先生腿快,边走边看,边看边走,突然,就在一凹处停下不走了。先生嘴里念念有词:

“日月角齐,龙虎并朝;后山丰耸,紫气环绕。就这儿了。”

当下便吩咐举重的八个壮汉落棺拢穴。土质太硬,铁锹挖不动,就换镐头,镐把愣是刨断两根。穴位刚打好,正要下棺,穴中间忽现一窝山埂子蛇,花红脊背,交错蠕动。先生眼尖手快,脱了棉袄扬手罩住蛇窝:

“赶快落棺,赶快落棺。”

众人七手八脚填土包坟,完事儿之后,先生对老孙耳语道:“好坟地不是撵的,是得的,看缘份。田小燕还不是正穴,正穴在东南十棺之地。此地有说法,叫白鹤亮翅,得此地者,福及三代,必人丁兴旺,大富大贵。这是俺见过的最好风水,忍不住跟恩说了。俺露了天机,怕是天谴难躲。不说了,就此别过。”先生说完,拍拍老孙肩膀,径自离去。

老孙吁了口长气:都是命。

7

老孙在门口小菜园里掐了一把拇指粗细的菜苔,拔了几棵蒜苗,洗干净备好。又从墙上取下仅剩的一块腊肉,切了十几片,在锅里扒拉出油香味儿,“刺啦”一声,菜苔倒进去,大火翻炒至断生,蒜苗怼进去,扔小勺白胡椒,颠簸几下,然后把煤气灶拧至最小火,转身倒了大半杯枸杞泡过的米酒,算是吃午饭了。

喝完最后一口儿,老孙用手背擦擦嘴,搬把小椅子门口晒朗儿。背着光,就不刺眼,看前面也清晰。田小燕就躺在东北角,距离十丈开外。坟头有新草在冒,羞答答的,一天一个样儿。坟前有堆纸灰,那是老孙清明早晨烧的,小风来时,打着旋儿飞舞,像一群春天的燕子。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儿路,从坟前盘到山脚,如同一根丝线,连起前世今生。石子儿路是三全儿领着村民修的,老孙推荐他当支书,只提了两个要求:修条路、盖两间房。风水先生说的那块宝地儿,就在老孙床下,老孙早想好了:死在这儿,埋在这儿。

老孙臃胖的体型在一天天萎缩,多余的油脂似乎被抹上了双鬓,白里透亮,人也清瘦起来。老孙的急脾气没了,不着急圈大门口的小菜园儿,不着急拿锄头备玉米垅,不着急给一窝小鸡儿建鸡窝,唯独对四十五棵桂花树苗上心。这些树苗儿分三层围住田小燕坟地,株距行距老孙用脚量过的,分毫不差。栽好桂花树苗,老孙连浇了三天水,早晨一瓢,午后一瓢,黄昏一瓢。每次浇完水,老孙就盯着桂花树苗看半天,像是闻到了桂花香。

自打搬到山上住,老孙再没放过屁,谁都没注意到,包括老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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