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浓,一盏孤灯一樽酒,一人独酌。
他眯眼瞧着自个那歪斜着贴在墙根上的影子,呼呼的风声透过窗的缝隙。他自顾自地倒下一杯又一杯酒,仰首饮下。
什么时候,就剩下了他一人?他的那些好友呢?当日流觞曲水,吟诗作对,怎的今日天个一方,无一字见及?
现下,也只有你与我对饮了。他苦笑。
盈满一杯,举起,影子随酒樽而行,待那影子手中“酒樽”与之相撞之时,酒樽轻磕墙壁,发出沉闷一声。落在他耳里,却成了酒樽相撞清越之声。
今夜之酒,甚是苦涩呢。他对着那影子,如同对待挚友般,轻声寒暄着。
他迷糊了,醉的晕晕乎乎的。恍惚间看到父亲和子由就坐在他对面,谈笑着,悠然饮酒。那些欢声笑语在这瞬间,穿越时空,轻柔地抚在心头。
他攥着酒杯,出神无言。
先生,千万保重身体啊。书童轻道。
这一声惊醒了他,惊走了他的回忆。
桌前,那歪斜着的影子孑然。
他茫然地看了看书童,继而转过头来,目光投向那空荡处,良久,他终归是低下了头。
我乏了,扶我起来吧。他说道。
乏了,乏了。榻上,他喃喃道。
从未如此乏过。身心俱疲。
身子颇为疲困,胸腔之中似乎有一股四处蹿动之气,伺机冲出。这些年来压抑的不满、怨怼和思念,仿佛在今夜,困乏之下,也要失了平衡。
可他压抑不得。
他老了,无力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镜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再,他所目及的,皆是那暗暗滋生的如雪白发和日渐憔悴的容颜。他还可能归去,再看看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和京城吗?京城,京城,令他多么痛苦的字眼!他曾踌躇满志,希冀着为此而奉献他的一切,如今,它却不要他,背弃他而去!
现下,他是如此困顿。尘满面,鬓如霜。
她若是见到了,怕也是认不得我了。他暗想,心中甚是苦涩。
十年了,足有十年未再见过她。这些年,远离家乡,一山一水便皆为异乡,可他觉得,她一直都在。就在那烂漫杏花下,在那绿水扁舟之上,在那唱着陌生歌谣的女子当中。伴随着他,漂泊到一个又一个它乡。
在这样的月色下,这样的光景,他是如此的想要到那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那儿去,去除除那肆意丛生的荒草;去擦拭那碑上积上的厚厚的尘埃;去她身边毫无作为地呆上片刻——片刻就好。
他陷入无边的遐想。朦胧间,意识开始模糊。
他又回到了故乡。
家中饰物依旧,松菊犹存。不是信中传来的那般破败。光脚的使女匆匆忙忙地跑到菜园去摘菜,他走进堂中,如同初次到访的客人,局促不安,却又不住地窥探。
一展屏风,阻隔了他的视线。落棋之声,欢胜之声,他清清楚楚地听到父亲的欢呼:子由,你输了。他转到屏风后,只见得子由端坐在父亲对面,无奈地摇头。
他快步走上前去,不禁喊出声来:父亲,子由!他迫切地想要到他们身边去,无论是枯坐无事,还是把酒闲谈,他都愿。
父亲和子由仿佛听得了他的声音,抬起头来,笑道:子瞻(兄长),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子瞻回来了。
怎的如此狼狈?去梳洗梳洗,休息一会儿罢。父亲笑道。
他低头看看自己。是啊,他怎能如此狼狈地归来呢?向前走去,仿佛冥冥中有人催促着他向前走去。走去哪儿?以前他不知道答案。多少次想要问清楚,却一次次被推着、赶着、押着走上坎坷未知的路途。他没有选择,更没有人给他选择。
可是,现下他却知道了。
路渐渐窄了,小榭楼阁,茂林翠竹,花影稀疏。他推开屋门,却呆愣住——只见那小窗边,镜前,正坐着她。袅袅婷婷,明媚如春。
他扶着门框,不敢近前,生怕惊扰了她。
绾发,描眉,点唇,妆成。
她转过头来,见着他,轻笑道:夫君?怎么不过来?
明眸如星,笑靥如花。
他出神地望着他的妻,双脚不自觉地朝她挪动。可突然,他停住了,他垂下头来,看见他那双干瘦苍老的手;看见他那一身褴缕;看见,他的年华不再。他是那么地迫切,迫切地希望飞奔到她身边,与她细聊这些年来的委屈不甘和流离彷徨。可是,他成了这般模样,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了。
他蹲下身来,终于压抑不得,掩面而泣。忽而,他感觉,一双手轻抚着他。他抬首——是她,缓慢行来,步摇轻曳。
她握住他的手,看向他,轻声道:夫君,阿弗一直都在。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柔。
他已不再需要言语。——她都已明了。
“哐当”,似有某物碎裂之声。
眼前渐渐模糊了,他惊恐地看着她在逝去,他想要拦住她,却如何也抓不住。
他冲出门去,父亲和子由早已不见,唯有那散乱的棋局。一门一扇皆在腐朽,庭院破败。
脸上满是湿意。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