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公元1075年的正月二十日,苏轼在密州梦见已故的爱妻王弗,遂写下了一首千古传诵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首词用语朴实,却写得情意缠绵,字字泣血,虽传诵千年,但至今读来仍让人肝肠寸断,泪透巾袖。
“十年生死两茫茫”:
人世间最遥远、最难以逾越的距离应是生与死、阴与阳的距离,这种距离是无法用任何一种仪器来测量、也是无法用任何一种工具来跨越的。“生死两茫茫”,对于生者,无法再见到曾经的至爱;对于死者,亦无法重返人间,这一残酷的现实,作者是清醒的。“两”字突出了他与亡妻因生死而导致的情感交流的阻断,也暗示了亡妻在作者心里并未死去,只是去了一个与现实人世隔绝的世界。即使在那个世界里,她同作者一样,依然思念着对方。“茫茫”则表达了作者对这种因为夫妻交流被生死阻断而产生的超时空的距离感和对这种情态无法改变而生发的几近绝望的无助感。
“不思量,自难忘”:
这句或可以还原为一个让步条件句——即使“不思量”她,也必定难以忘怀她。“自”作为一个当然意义的状态词让读者感受到作者的思念已然成为其生命存在的常态。什么样的情感可以达到这样刻苦铭心的程度呢?对于夫妻感情来说,这其实间接告诉了我们苏轼与王弗应是一对相敬相爱、相知相惜的灵魂伴侣。人虽然死去十年之久,但在这三万六千多天里,她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却时常出现在作者的脑海里、梦境里,无法忘却。这种“难忘”不仅仅是因为往昔花前月下的时光令人回味,更应是因为现实中人情的浇薄险恶让作者更愿意沉溺于对亡妻的回忆里。因为只有在这样甜美而温馨的回忆里,他紧张的心灵才能得以舒展,孤苦的灵魂才能得以滋养,他才能从冰冷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获得一个温暖的所在。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在王弗死后的十年时间里,苏轼在政治上遭遇了一系列的挫折和打击。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他一直被放任外地,辗转于黄密徐湖等地,在颠沛窜谪之中备尝了人世的艰辛。虽然这时还未发生令他几致丧命的“乌台诗案”,但政治上的失意和打击所带来的身心折磨却也让他倍感疲惫和痛楚。那些年,许多曾经的朋友都懂事地避其三舍甚至走向了他的对立面,使其几乎处于一种茕茕孑立的境地。在这样的情态下,他更加需要有人能理解他、宽慰他、支持他!而这个曾经能够理解他、宽慰并支持他的人却已经死去了,成了一座距离他千里之遥的孤独的坟莹,让他无法将自己的遭遇与凄凉的心境与之诉说。中国人讲究“睹物思人”,一方面已化为坟茔的爱人远在千里之外,另一方面作者又有满腹悲酸急欲对之倾吐,这就造成了一种难解的矛盾,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王弗在作者内心世界的地位——虽己死去,犹胜活者!
另外,“孤坟”的“孤”字暗示了另一个世界里王弗的孤独与落寞,从王弗的角度衬托了两人情感的深邃:远离丈夫的王弗,无论生死,其精神都会是孤独的,因为不会再有人比苏子瞻更懂得她、更欣赏她、更疼惜她!
“十年生死”和“千里孤坟”为我们勾画了一个悠长辽远的时空,在这个时空里,除了相隔遥遥的只影孤坟,一切可见都归于暗寂,而郁积弥漫于这广阔空间里的,只有那浓愁的不曾因时光流逝而融化的思念。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生与死是相互隔绝的,却又是相互联结的,因为死去的人永远地定格在了生者的记忆里,永远是当时年轻的美丽容颜!而对于生者,他还要继续“艰难苦恨繁霜鬓”的生活!同样地,在作者看来,己经去了另一世界的妻子,她对自己的记忆也应是当初俊逸潇洒的模样。这一句,作者用这样一种假设,凸显了十年岁月的磨难给他的外貌造成的改变——即使是曾经最熟悉自已的妻子也难以再辨识自已——我们可以想象出作者的身心在这十年里都经历了怎样的创伤!“尘满面”,不仅仅是面若尘色之“尘”,更是为生存辗转奔波的风尘仆仆之尘;“鬓如霜”,不仅仅是鬓发霜白之“霜”,更是饱受政治打压的风刀霜剑之“霜”。世俗世界里的营营苟苟们不会因为他是文冠千古的苏东坡而宽饶他一分,相反地,诗人内在心灵的丰富与敏感让他感受了比常人更为痛苦的煎熬。而这样的煎熬,对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妻子来说,她是不得而知的。
“纵使相逢应不识”,或许在作者内心深处存在着这样的纠结吧:企盼重逢,却又不想让她看到无情的岁月在自已身上刻下的痕迹,……。因为有爱,所以不忍;因为深爱,所以自我矛盾。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生与死虽然是无法逾越的,但这种无法逾越的障碍和距离却不能阻挡住作者奇异的想象的翅膀。在作者梦境中,亡妻宛如生时:“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仿佛似正准备迎接即将归来的丈夫!这情境,安静、温馨、亲切而又熟悉,依如当年两人甜蜜生活的时光。而当作者千里归来,推门相见,两人竞无语凝噎,只在默默的对视中一任仿佛无尽的泪水肆意流淌。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无言胜万言!或许对苏轼来说,他有满腹的悲酸、绵长的思念,却在那一霎那不知从何说起亦或根本不再想提起,因为曾经历的一切磨难与此时的欢聚相比都仿佛变得渺小得不值一提;或许对王弗来说,她看到“尘满面、鬓如霜”的丈夫,心中陡生疑惑:那个曾经风流倜傥、英姿勃发的他哪去了?当她霎那间领悟,心中又顿时生出深深的锥心般的疼痛和因未能为之分担而产生的痛楚的自责!这样的真爱如何言说?这样的至爱何须言说?这梦境中脉脉无语的对视应当胜却现实里卿卿我我的无数!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孤月悬空,月华轻泻,凝霜千里。一座被满山短松环抱着的低矮坟茔正笼罩在这凄清的月色里,青石的墓碑反射出清冷的光。恍惚间它仿佛幻作生时的王弗,她长久地驻足,翘望着苏轼所在的方向,脸上写满了浓稠的思念和无限的牵挂,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湿润的泪痕。而在茫茫千里之外,在同一片月色下,苏轼亦正把盏独啜,望月思人。酒未进,泪已流;弦歌断,声呜咽。月隐云霓,宛若昔时王弗倚门回首,含羞遮袖;月朗静空,又好似她正在甜甜地笑……
这句诗中,“断肠”二字应是关涉两人的。一方面是作者设想自身,以后年年亡妻忌日都将是他追思悲伤之时。每年此日,他都只能独自空忆那千里之外的静夜冷月、孤坟荒岗。另一方面是作者推己及人,料想另一世界中的妻子亦必思念自己,亦必如自己般柔肠寸断吧。“明月夜,短松岗”勾画了一种清冷凄绝的场景,这场景与“断肠”的心境交融相衬,让人读来哀情萦怀,感如身受。
这首词之所以被世人所推崇,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作者摆脱了古人作悼亡诗时的睹物追思的俗套,巧妙地运用想象的手法联通了生死两界,从而达到了“视死如生”、“虽死犹生”的艺术效果。词的上片写实、写理,下片写梦、写景,上下片以情贯通,悲思哀伤的情感由实入虚、由理入梦,不断层叠积郁,从而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超越时空的真情的触摸,哀惋叹惜于其中而不能自已。最后梦破,诗人由梦境跌落回现实,读者的心灵也好似同时在这种美好梦境和凄凉现实的巨大反差中遭受到一种痛彻心扉的撕扯和撞击,悲痛酸楚的泪水终不能抑制,夺眶而出。
此诗距今几近千载,然而千载之下,每每读之仍觉余哀不已,足见此诗的艺术魅力!也正由于此,此诗在更多的读者眼里不仅仅是一首悼亡诗,更是一首具有特殊意义的至纯至真的爱情诗。此诗中所蕴藉的真挚浓烈、绵长深邃的夫妻情感也成为了世间众多的痴男怨女们所追求的至美境界,倘若苏轼地下有知,定当会含笑欣慰吧。
斯人已去,曾经做梦的人已然成为后世人所追忆的梦。在对他如诗般的梦忆里,不仅有平冈千骑、啸射天狼的壮阔与雄豪,有竹杖芒鞋、一任烟雨的豁达与潇洒,有倚杖听涛、寄生江海的失意与清醒,还有这轩窗垂泪、月夜孤坟的柔情与悲凉。他的梦丰满了我们的梦,点燃了我们对真爱的渴望,并将继续让我们的情感在这美丽的梦里感动着、纯洁着、升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