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之所以灭亡,看起来是由于周幽王失德失政造成的,而周幽王之所以会失德失政,则跟夏有妺(mò)喜、商有妲(dá)己一样,是因为他也有一个狐媚惑主的红颜祸水褒姒(sì)。但实际上,这种看法一方面过于肤浅,另一方面也过于卑劣:男人智商不在线弄丢了江山,却要赖女人的媚惑,这实在是不磊落——难道她们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吗?
当然,西周灭亡的账也不能都算到周幽王一个人的头上。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周穆王之后,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西周的逐渐衰弱。它的征战,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既然国力每下愈况,那么在外敌持续不断的骚扰和进攻之下,灭亡就只是个迟早的事。所以,周幽王激起了宜臼之乱,充其量只是让灭亡提早到来了,但却实在不能算是西周灭亡的根本原因,其根本原因只能是西周在经济上已经濒于破产,无力再保持足够的军事力量。
西周的政治架构是以宗法制度为基础的封土建国。虽然各诸侯国对周王室负有进贡的义务,但那种以地方土特产为主的进贡不可能成为周王室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因此,虽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那只具有象征意义,对于西周这样的农业国家来说,它的经济命脉实际上只在于王室直接掌握的土地上,这导致它的财政只能依靠王畿(jī)内的土地收入。
可是,周王室并不能有效保有它在王畿内的土地,因为它要不断的用这些土地赏赐那些有功于王室的贵族,这必然导致周天子直接掌握的土地越来越少。从西周青铜器铭文来看,在西周早期,天子的赏赐往往是面积可达数十里的完整的“土”,而从中期开始,赐“土”便开始逐渐被赐“田”所取代。显然,“田”的规模要比“土”小得多,这说明周王室直接掌握的土地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另一方面,即使是周王室直接掌握的土地,其上的产出也变得越来越少了。在西周早期,由于生产力低下,人们还只能进行“千耦其耘”的集体耕作,所以农业生产实行的是井田制,也就是把土地分成状似“井”字的方块,有的实行“助(藉)”法,即《孟子·滕文公上》所说的“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有的实行“彻”法,即全部都是公田,其产出按一定比例交公。
关于“助(藉)”法和“彻”法的真实情况,历来都有争议,而井田是不是非得方方正正的以九块田为一个单位,也一直没有定论,但这都属于怎样耕种和分配的细节问题。在宏观上,学者们都承认井田制是一种天子所有、领主占有、集体耕种、或“助(藉)”或“彻”的生产方式。
这本来挺好的,可是随着农业生产力的发展——主要是随着铁器和牛耕的日渐推广——在出现了剩余劳动力之后,情形就开始改变了。从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至少在西周中期就已经有个别贵族开始开垦井田以外的荒地了,到了西周末期,这一行为扩展到社会底层,私垦田的数量也就自然而然的变得相当可观了。
这导致一个非常重要的后果。对贵族和自由民来说,新开垦一块土地跟天子又赐给他们一块土地,或者跟他们从自己的三叔二大爷那儿又继承了一块土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又给他们增加了一块可以通过“助(藉)”或者“彻”来获取收入的资源,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对待这两种土地的动力。但对那些耕种领主的土地,因而对领主负有“助(藉)”、“彻”义务的农奴或者奴隶来说却完全不同,因为私垦田不归领主所有,所以其上的产出也就不再需要缴纳给领主,这大大刺激了人们在私垦田上的劳动热情,导致对公田的耕作越来越敷衍了事,公田的产出也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土地少了,土地上的产出也少了,财政收入自然就会减少,而财政收入的减少,将不可避免的影响到军事。抛开谋略和士气不谈,打仗其实就是打钱。没有钱,装备、训练、给养都跟不上,军队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战斗力。所以,西周中后期军事力量的下降不应该完全是政治昏暗的后果,它首先是由财政匮乏造成的,而财政之所以匮乏也并不能简单的归结于周王室的穷奢极欲,土地减少和因私废公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说,周厉王的“专利”和周幽王的“初增赋”是不是单纯的贪婪和暴虐,很不适宜简单地下结论。
但是我们不该把土地减少和因私废公做等量齐观,因为土地减少是由于西周王朝顶层设计的自身缺陷造成的,而因私废公却是出自生产力发展而引发的生产关系改变,是由下而上自然生发的对顶层设计的否定。这种否定不可遏止更不可扭转,也不能依靠任何修补来规避。不能顺应这一变化的任何政权都难逃覆灭的命运,西周也不例外。
逆历史潮流而动导致覆灭的途径有很多,具体到西周则集中体现在军事实力的下降上。说实话,如果没有外敌,军事实力下降倒也没有多么可怕,但悲催的是,自周懿王以降,以西戎为代表的戎狄入侵就越来越频繁了。对外政策失误当然是导致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但却显然不该是主要原因,因为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在没有实际利益驱动的情况下,戎狄会乐意持续不断的发动对周的战争。
近年来的研究表明,我国的气温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至公元前850年开始大幅度下降,对当时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时间正好对应着西周的中晚期。《竹书纪年》说,孝王七年,“冬大雨雹,牛马死,江汉俱冻”。牛马都冻死了,连长江和汉江都结了冰,那么地处西北的戎狄们又该有多么难熬呢?虽说气候恶劣对西周和戎狄都会产生不利影响,但终归要对半耕半牧的戎狄们影响更大。要饿死的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守着西周这么个富庶的邻居,不抢它抢谁?所以,也许西戎进攻周朝不仅仅单纯的是为了复仇,更可能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采取的非常举动。
偏偏这个时候的西周已经开始衰弱,再也无力像原来那样给予侵掠者严厉的回击。戎狄们虽然文化落后但并不傻,他们当然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个富而不强的邻居是他们可以随时取用的仓库。这种长期的侵扰严重损耗了西周本就左支右绌(chù)的国力,使周王室逐渐丧失了对诸如泾河谷地等战略位置的掌控,再也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当戎狄越来越可以轻易深入到西周腹地的时候,就很可能会形成一种激励效应,使“吃饭睡觉打周朝”成为戎狄们的日常,所以西周的外患会愈演愈烈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奇怪的事也不是没有。戎狄们似乎只打周王室,却不打或很少打王畿内的诸侯。如果这不是史料阙如给我们造成的误解,那就只能认为王畿诸侯的实力要比周王室强得多,打他们不如打周王室划算。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此消彼长,在周王室日渐陷入贫困的同时,西周宗室贵族的力量一定会获得增长。不过,既然周王室已经越来越穷了,打它到底还有多少油水可捞也不是一个不该考虑的问题,所以这件事总归还是很奇怪。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但我们可以相信,至少在抵御戎狄入侵这件事上,王畿诸侯跟周王室仍然有着共同的利益,所以周天子仍能调动这些诸侯跟戎狄作战。虽然东方诸侯由于离得太远实际上指望不上,但有这些王畿诸侯的加持,西周应该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可是,在周宣王“料民于太原”之后,周天子变成了跟戎狄一样侵犯他们利益的人,他们还愿不愿意保卫这个已经成为掠夺者的天子,很值得画一个问号。
所以,当周幽王激起了宜臼之乱,宗周危急之时,曾与天子“盟于太室”的诸侯之所以背盟不救,完全可以有跟“烽火戏诸侯”不同的解释,而孤立无援的周幽王如果不能守住宗周,大概也就只剩下国破身死这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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