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

我一直以为日本作家的行文辨识度是很高的,一些特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们的作品。哪怕是经不同人手,译成中文,都有一种特殊而又纤弱的一致性。因此他们彼此间的差异倒也不大,至少我看来,唯一一些差异应该落在选材与时代背景上。

很多话语就好像“香炉峰上的雪怎么样了”一样,隽永含蓄,意味深长

《古都》所写的是许多人梦里的京都,烟雨微微,到处有穿着和服的少女,路边不时出现的朱红色鸟居,茂密的草木,留下岁月痕迹的青石和寺庙,弯曲的小巷,热闹的花火大会……矫情地说来,就好像一个可以令人随时心无挂碍地死去的地方。

开篇写千重子在自家花园所见,以枫和紫花地丁起兴,直接转入对生命和岁月的思考感喟。倒像是汉魏笔法,写“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起笔就有的淡淡哀愁之美,一直贯穿全篇。

若不是水木真一与千重子相约去平安神宫赏樱,我会以为故事开始在秋天——因为开头处,就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日本文学最绕不开的就是樱花了吧。樱花七日花期一过,在风中翻飞坠落的样子,应该是壮美的,或者再深入一些,是悲壮的。想来也与川端康成合,他借真一,说出樱花“竟然这般女性化”之语,没说出来的那部分,已是清澈见底。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简简单单的陈述,却让人有种被击中的感觉。真在场观览,怕是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美到让人害羞,美到让人哀伤。记得秋天时在紫操看到的落日,逐渐掩入树梢,天际一片橙红。又有几只大雁从天空掠过,那一瞬间,“落霞与孤鹜齐飞”之类的诗句一齐涌上来。千重子自言是弃儿,在美面前,每个人都是弃儿啊。

真一没有听出千重子的爱意,他不知人只有在爱的人面前才愿意自述悲苦。像猫一样露出白色而柔软的腹部,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类撒娇。若不然,恐怕就有几分博取同情的嫌疑了。

太吉郎坚守祖辈传下绸缎批发店的模样,也让人觉得古意十足。守祖训也好,不知变通也好,能长久坚持一件事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吧。毕竟在时间的维度前,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了。而在尼姑庵临帖时想要咬念珠的他,和《雪国》里醉酒后偏执地咬着手肘的小姐,或许是一样寂寞的人。

写千重子与白川女,与妈妈的对话,总感觉过分端着一点了。只触到了隐忍和钝钝的情感,像外套内莫名的褶皱,让人不舒服,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书中描绘两家人赏花时偶遇,再次讨论起人生命的短长。大概这也是日本作家的特性,时时刻刻,从不放过一切机会进行类比,衬出生命的悲苦,最后再拉上一句“活在当下”的放达之言,添上一丝丝回甘。书中描绘的,尽是些懂得物哀之美的性情中人。

书中描绘祇园节那一章实在是很热闹,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看规程严谨的典礼,满满的都是人间的烟火气。我一直喜欢那些一道道仪式感十足的事,总给人一种认真而用力生活的喜悦。开始时节日引出了仪式,后来便是仪式赋予了节日以意义。那些美丽而热闹的场景终会逝去,熙攘的人群也终究归于侘寂。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它们是永恒的。后来写到千重子在人多处遇见正在参拜的苗子,两人没有任何的弯弯绕绕便直接相认的情节,宿命感有些浓了,去生活不近。但转念一想,或许小说才是讲逻辑的,生活不同,生活不讲逻辑。

还有千重子提出的疑惑,我也感到难解。为什么秀男会弄错呢?两人既然是世交,秀男又对千重子表达出无比的热情甚至爱慕 ,怎么会把她与气质不同的妹妹搞混呢。实在是太奇怪了。也许秀男其实是出于故意的弄错,难以实现与千重子的爱恋,便将这种爱扭曲地寄托到苗子身上。想必不愿意再来往的苗子心里也是清楚的,而将苗子作为热烈感情的倾泻口的千重子,不想知道。

后来的故事就像水一样流过去,一直到最后“飘落了少许细雪”,一个从春天写到冬天的故事也结束了。也许是隔了一层,总觉得故事中的情感有些不知所起,莫名其妙的爱与迟疑。也许正是一种跟着感觉走的感情,在哪里都是淡淡的,一点都不浓厚,收放自如,一无挂碍。私以为,最后苗子在雪夜远去时,渲染出的那种寂寥感,有几分像红楼末尾处宝玉跪拜父亲的意境。红楼中概括了全篇的一个词,放在此处也是恰当——“似喜似悲”。

《古都》全文都隐约含着些宿命感,却不突兀,只让人止不住地想叹气。开头处写到在瓶中出生到死去的金铃子,谁知道我们不是宿命之瓶里孤独的金铃子呢?

“泉声鸟声钟鼓声,声声是幻;山色云色草木色,色色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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