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知不觉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立在路旁。学校里静悄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这叫我心头一凛。多少次我在静悄悄的时候到校,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熟悉的教室,推开门时几十张脸一齐转向我——我总是迟到。假如教室里有表扬批评的黑板报,批评一栏里我总是赫赫有名。下课以后班长、班干部、中队长、小队长争先恐后来找我谈话,然后再去向班主任、辅导员表功。像拾金不昧、帮助盲人老大爷回家之类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个稳定的好事来源。只要找我谈谈话,一件好事就已诞生:“帮助了后进生王二!”我能够健康地成长,没有杀死校长、老师,没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这些帮助的功劳。
2、试验台上放着一锅剩面条,地上横七竖八几个啤酒瓶子。上回校长到实验室视察,看见实验台上放着吃剩的香肠,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试验样品。他咆哮起来:“什么实验?造大粪的实验!”
3、这个年级的学生全是三年困难时坐的胎。那年人人挨饿,造他们时也难免偷工减料。我看过一个材料,犹太孩子特聪明、守规矩,全是因为犹太人在这种事上一丝不苟。事实证明,少摸一把都会铸成大错。
4、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是如此: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的很!
5、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漂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6、又一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辨“我思,故我在”。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笛卡尔。我好像缺少点什么,这么一想思绪不宁。我爬起来,抽了两支烟,又点起煤油灯,以笛卡尔等辈达到的境界来看,我们不但是思维混乱,而且有一种精神病。
7、在我看来,春天里一颗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8、那一年我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天地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我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9、满天星星,好象一场冻住了的大雨。
10、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11、也许因为灌过凉水,我做恶梦时老梦见发大水;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我还早产了两个月,我出世时软塌塌、毛茸茸,像个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
12、写诗乃是我的大秘密,这种经历与性爱相仿:灵感来临时就如高潮,写在纸上就如射精,只有和我有性关系的女人才能看,怎么能叫我妈见到?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褪毛的鸡连个遮屁眼的东西都没有了。
13、其他病人环肥燕瘦各有态,看架式全是活不长的。
14、那位姥姥忽然睁开眼,双手乱比划。这个老太太浑身成了红砖色,嘴里呼出癌的恶臭,还流出红色的液体。她像鲇鱼一样张口闭口,从口型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
15、夜黑到发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细小的白点。这是险恶的夜,夜空紧张得像鼓面,夜气森森,我不禁毛发直立。
16、走在大街上,汇入滚滚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从我爸爸那儿出来,身边也有这么许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亿同胞中抢了头名,这才从微生物长成一条大汉。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抢什么头名,到一个更宏观的世界里去长大几亿倍。假如从宏观角度来看,眼前这世界真是一个授精的场所,我这么做也许不无道理,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选为下一次生长的种子和追求名利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