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老家的的宴席一般是八道热菜,外加几道送饭小菜,俗称八碗,听起来,既响亮又吉利。
至于为什么叫土八碗却不得而知了。有人认为,这得从满清时期说起。当时,满族人一统天下,满汉全席为天下酒席之尊,一般人不敢享用。于是,一些地方官员效仿满汉全席的下八珍(竹笋、乌龟蛋、银耳、大蘑、猴头菌、裙边、鱼唇、果子狸)来款待客人,他们的八碗用的是山珍海味,请的是大厨名师,招待的是贵客富豪。老百姓八道寒碜的菜肴不能与人家相比,就把宴席的名称改成了土八碗。好在老百姓也不图虚名,只要自己吃得实在舒服就行,土八碗的名字也就流传下来了。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就姑且信之吧!现在,土八碗在长乐、三江、大荆、罗江等一带乡镇仍然非常流行。
汨罗其它地方也有土八碗这个说法,但人们对它的认可度不是很高,影响也不大。如果到汨罗城关沿江大道去散步,我们会发现大道的南边有一家饭店叫土八碗,三个红晃晃的大字,很好找。这家饭店我去过两次,装修很有特色,店里的糖油粑粑,白切肉,土鳝鱼熬皮粉,砂锅五花肉熬油豆腐还不错,有点老家土八碗的味道,只可惜,从没问过老板是哪里的人。
有一次,我同事阳帅哥的几个朋友从岳阳到了汨罗,点名要吃土八碗。阳帅哥忙前忙后,准备了几道菜:糯米坨子,白切肉,土团鱼,土鳝鱼熬皮粉,清炖土鸡,山羊肉,鮰坨鱼……似乎和老家土八碗关系不大,但是客人满意,主人也颇为自得!细细一想,满满的乡村味道:天然、淳朴、深情,倒也得了土八碗的精髓!
在中国其它地方,土八碗的知名度并不高。如果在百度上输入土八碗的名字,得到的重要信息不多,主要有大理白族土八碗,宣威土八碗。大理、宣威隔汨罗都山遥路远,不知他们的土八碗和我老家的土八碗有多大的关系!
土八碗在我老家却有一个天大的名声!“这菜怎么不好,你难道想餐餐吃八碗。”这是老家的母亲嗔怪刁嘴小孩时常用的口头禅。土八碗在老家人的心中已经是顶级美食的代称。
老家的人好客,但凡有什么大一点的事,必定要宴请一下亲朋戚友。酒席自然是知名度极高的土八碗,一般情况下,菜谱是:两道白切肉,两道大扣肉,一道清炖土鸡,一道鱼,一道干笋,一道牛肉。外加送饭小菜。土确实是土了一点,可村里的老少爷们乐此不疲。每次宴席,总有一两桌酒量好的男人凑在一起喝酒。他们不起哄,也不灌酒。只是 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寻常里巷地神侃胡聊。一段他人传说,浇灌自己心中块垒,言者信口,听者顺心,那是何等爽快和惬意。要喝酒时,自己端起酒杯,微眯着眼,实实在在地来一口。然后也不劝酒,只是扶起筷子客气道:“来,来!请菜,请菜!”那份淡定和快乐是不端酒杯的人无法分享的。因为喝得实在,每次酒席总有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由自己的老婆扶回家。
老家的人爱面子,凡是可预见的大事,酒席上的肉是要用心准备的。猪必定是本地的土猪种,幼猪仔买来了,不喂饲料,吃熟食,一切按土办法用心地喂养。这样的猪长得自然是慢得多,但肉味也好得多。我喜欢酒席上的白切肉:取纯精的肉洗净煮熟,然后切片上蒸笼蒸烂,临吃时,撒上姜丝、葱花、扣上高汤即可。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高汤,是取出现宰的猪身上的筒子骨,龙骨细火慢熬而成的。不加任何鸡精等提味品,鲜得很。
其实,土八碗的菜样也是变化的。1966年,我父亲结婚时,婚宴的八碗就只有两道肉菜:一道白切肉,一道扣肉,其它的就是芋头,粉丝,炒蛋,豆腐等,和现在一比,太寒酸了。但那时大家都穷,这也算不得是特例。
我所知道的,有一道蒸烂肉:取厚膘肥肉,切成1.5斤左右的大块(家境厚实的人家也许是1.8斤左右一块),洗净、过水、抹上盐、酱油、黄酒、胡椒等上蒸笼蒸烂。吃时用汤勺舀着吃。怕油的话,可沾一点蒜泥、老醋、香菜做成的佐菜。一道粉皮熬肉,这道菜味道极佳,也极烫。不知什么缘故,讲究礼节的村民们在吃这道菜时,却是毫不讲客气的,各尽所能,你能吃多少就是多少。因此,同桌的人,有水平高的已吃完三四汤勺,而有的人烫得满头大汗也只吃得一两口。上屋场的陈娭毑就是吃粉皮的高手。那是候生活苦,每次吃宴席就是一次改善生活的绝佳机会,陈娭毑总想让自己的老倌去,而她的老倌总是说:“你去,你去!你吃粉皮厉害,我去算什么!”不但如此,陈娭毑还因为这个特长被邻居称赞了几十年。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这两道菜,一个因为太油腻,一个因为成本太低,被村民们放弃了。还有一道糯米坨子。取上等糯米,洗净浸发后,石磨磨细,手揉成坨,用菜油炸熟。吃时,上蒸笼蒸透,拌红糖上桌。有时,主家讲客气,加大菜的分量,上桌的糯米坨子就要打箍,用洗净的稻草在碗上打一个箍,可以增加很多容量。这样的主家,往往会成为邻里艳羡的对象!正宗的糯米坨子,香软甜糯,很受欢迎。但因制作繁琐,要求高,也被放弃了,十分可惜。
当然,有一些菜是后加进来的。1982年,上屋场的建华考取了大学,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父亲高兴得几天都没睡好觉。确定喜宴的菜单时,他就坚决加了一样牛肉,乡邻评论是:这家伙喜疯了,竞加了这样一个硬菜!
时至今日,老家人的生活水平已大大提高,人生的舞台也早就突破了地域的限制。平时大家天南海北,各忙各事,吃八碗成了老家人回家参加重大事件的代名词,也成了人们联络情感叙说乡愁的重要机会,对吃什么倒不是很放在心上了。你来老菜单,大家高高兴兴。问好,喝酒,吹牛,交流信息,样样不误。你大胆革新,甚至上了几道海鲜,大家除了啧啧称赞外,也不觉得惊奇。上个月罗叔的儿子结婚,八碗中有三道海鲜,一道大闸蟹,大家并没太在意。罗叔搞了一家物流公司,家底厚,这点酒席钱不算什么。倒是婚庆后,罗叔上台,唱了一首《甜蜜蜜》,被大家哄笑了好久:儿子结婚你干嘛甜蜜蜜。新娘子就是邻近屋场的,亲家母毫不示弱,和上下屋场的十几个堂客们上台跳了一段广场舞《一晃就老了》,也被人笑:太骚包了。亲家母也不恼,一下台就喊,大闸蟹,我的大闸蟹呢,又引起了人们的一阵大笑。
送饭小菜是四个,是什么菜倒是没有定例的,大多是一些坛子菜和一些时令小菜。本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总有一些好胜的婆姨们喜欢通过吃酒席来评判一个当家妇女做坛子菜的水平,这就凭空增添许多故事了!
其实,评什么呢!记忆中,满村子坛子菜做得最好的就是陆婆婆了。我七岁时第一次吃她做的酸刀豆:黄亮亮的一寸来宽,吃一口,满嘴都是绵长的酸,宽厚的辣,酸辣水乳交融,竟有说不尽的妙处。自此,我和我的玩伴们就经常狗一样围着她家转,碰上她家揭坛子,就一窝蜂似地拥上去!
说起陆婆婆的坛子菜,就不能不说起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陆婆婆是二婚嫁到我们村的。她的第一婚是在1949年,丈夫叫铁峰。结婚才三个月,她丈夫就被国民党抓壮丁去了台湾,一别就是三十多年。后来铁峰回来了,可是,陆婆婆已是儿孙一大串的人了,她能做什么呢!满座无言!陆婆婆端上几碟子坛子菜,想换换话题。谁知悲伤至极的铁峰一吃上着魂牵梦绕的坛子菜就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临别时,陆婆婆把几只装满了坛子菜的玻璃瓶塞在了铁峰手中。夕阳西下,江水幽幽,落叶飘零。汨罗江畔的千年古道上走着这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其情其景,实在让人心酸难禁!
我的母亲也爱做坛子菜,每次家里来客,她老人家也蛮有勇气地把坛子菜端上桌。母亲做的坛子菜脆生生的,酸味平和而有韧劲,而辣味就有点薄了,往往来的太突兀,就像现在街头的麻辣烫似的。总的说来,母亲做的坛子菜还是过得去的,但和陆婆婆做的一比就差太远了。而且,每次开坛时,总难得有调皮的孩子们狗一样围着乱转,这算是什么坛子菜呢!
世易时移,年华在老,在历史的长河里随波而逝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土八碗却像一株没有年轮的大树总是那么清新如故地陪伴着古老的家园,故乡的亲人。也许,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生活的富足,土八碗的菜样还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我相信,村子里乐此不疲的老少爷们,特别是村子里的游子们,从中品出的浓浓乡情,绵绵牵挂恐怕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