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贵人相助。
农场上班几年,我的师傅们、前辈们,引我入行,照我前程。不经意间,他们教会我这样、那样,工作上帮助,生活上关心,思想上教导,使我少走很多弯路。他们都是我的贵人。
这段岁月中,与党委书记相伴时间最长,受益最深,他是我的贵人中的贵人。
记得,当分场文书不到半年,一天,分场书记对我说:“场党委书记看中你了,去当团支部书记。好好干,给我们分场争光!”。
农场党委书记姓佟,名忠书,山西万荣人,身材高挑匀称,服装很得体,皮鞋总是一尘不染,擦得锃亮。整洁的容貌,与他在省城工作经历有关。据说因得罪了一位领导,被下放到基层。一般人,受到如此挫折,很难打起精神。但我怎么也看不出他的消极。
第一次见面,就被他的热情所打动。他坐在办公桌旁,听到我的报告声,竟然站起来并迎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说:“你就是那个一分场的小吴?你写的通讯报道,我看过。好样的!好好干!”说毕,领我到隔壁办公室,介绍给其他同事们,我赶紧打招呼,他们也都热情地回应。我的陌生感、紧张感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第二天,去场部办公室送茶水,近距离端详他的面孔,典型的西北人,四方脸,皮肤白中泛红,鼻梁高,眉骨高,眼睛藏在眉骨下,头发微黄。
见我进来,佟书记笑着说:“吴,来得正好,帮我搞个材料。”听到书记的话,突然有些紧张,手中水瓶不自觉的抖动一下。我想,通讯报道,凑合着能搞,搞材料,说实话,心里真还没底。
见我有些迟疑,他说:“不怕,不难,是我们一起写,我来说,你来记。”我长吁一口气,连忙拿来笔记本,站到他的桌旁。他用手示意:“坐下、坐下记。”
佟书记坐在椅子上,半仰着身子,半眯着眼睛,双手悠然放在腰间,用他带有山西尾音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口述。思考时,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烟,吸了一口,弹去烟灰,又放回烟缸上。
他一边说,我一边记,大约半小时,他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端起茶杯,左右轻轻摇着头,吹开浮上的茶叶,十分惬意呷上一口,会意地说:“都记下了吧,誊一下,再给我。”我连忙说:“记下了,这就去誊写。”
找来方格稿纸,我一边誊抄,一边想,佟书记的水平就是高!张张口,就是一篇文章,材料还能这样写。这大概就是语文老师所说心中有“腹稿”,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出口成章”的高人。写文章,搞材料,不但不觉得遭罪,反而如此轻松、如此洒脱、如此享受!
苏轼《和董传留别》:“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赞美友人董传穷益志坚,平凡的衣着,掩盖不住乐观向上的精神风骨。
我猜测,佟书记厚实的文字功底,是在省城机关练就的。从省城下放到基层,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生活条件,都不如以前,但与董传一样,老佟家的人就是这样,逆境之下更显勇者风范,是金子,到哪都发光。
当我把誊好的材料送给书记时,他正在看报。我说:“领导,在看报啊?”他指着报上文章对我说:“我在学习刘克思的文章。”我纳闷,是不是书记说错了,“我知道有马克思,还有刘克思?”他说:“你不知道呀,刘克思是大家对领导的尊称。现在人民医院党委书记,刘书记,理论水平高着呢。”
我想,山沟沟出马克思主义,小农场还能出刘克思,神了。后来,我打听到,刘书记是他的前任,只是姓“刘”,因为马列学得好,大家尊称为“刘克思”,是书记非常敬重的领导。
佟书记放下报纸,接过我誊好的材料,自言自语:“不读书、不看报,材料写不好呢。”佟书记一句话,突然让我明白,自己搞材料心中没底的原因。
以前,在基层写通讯报道,偶尔写个“豆腐块”文章,遇到大材料就如临大敌,原因就是读书少、看报少。不读书就没有基本功,不看报就缺少方向感。
读书看报,拜书记所赐,是我得到的写文章第一条真经。读书看报,是那个年代求知的重要途径。
莫言获诺奖后的一次讲话中说:“我童年的阅读是从墙头开始的”。因为,家徒四壁,没有书籍,糊墙的报纸,成为莫言启蒙的教材。
在后来的日子里,佟书记从写公文开始,手把手教我如何架构提纲、如何安排主次、如何遣词造句、如何积累素材。看到一些好的文章,推荐给我学习。时机成熟后,放手安排独当一面的工作,不断地敲打锤炼。
到新单位半年后,恰逢技术训练进入高潮,党委要求共青团发挥先锋作用,为技术训练加油鼓劲。佟书记对我说:“团总支办个报,给年轻人鼓鼓劲,怎么样?”我一听,马上应下:“那可好!我们单位好多稿件,广播站排不上,我们可以自己用。”他高兴地说:“你们办个简报,我支持你们,简报名称就叫《集训风采》。”
我拉着小伙伴说干就干,从教研室借来蜡纸、刻笔、手推油印机,找来报纸,照葫芦画瓢,起草创刊词、征稿启事,从基层通讯报道中选了几篇,两天后,第一期《集训风采》新鲜出炉。
可惜,手上没有留存这份处女作。依稀记得,简报是一张水红色八开纸,简报通篇模仿“钢版”体,报头“集训风采”四个字,用褛空的隶书,文章标题是瘦长的字体,内容是扁扁的字体。第一次使用油印机,用墨、用力不均,整个版面不够整洁。
佟书记文章做得好,做人做事,更叫人钦佩。从他对“刘克思”的敬重,对部下的关心,对年轻同志的教诲,可以看出他的为人。
场部领导中,政工领导有书记、一名副书记,行政领导有场长、两名副场长,场办机关还有几名干事。
书记是农场“一把手”,团结带领“一班人”,除了职务上的担当,更多地靠人格的力量。
农场说起来“五湖四海”,但也少不了“小山头”,让“小山头”融入“五湖四海”,需要处理、平衡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利益关系。抓班子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他有句“口头禅”:“有事放在桌面上”。
他和场长都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场部最大的一间办公室,既是会议室,又是农场领导的办公室,六张办公桌拼成会议桌,正副场长、正副书记依次落座,集体办公,集思广益,遇事随时商议。
基层同志来汇报工作,副职也无需避讳。这时,书记会说:“大家一起听听,一起议议。”
场长曹玉林,河北秦皇岛人,比书记大两岁,直性子,快人快语,不喜欢坐办公室,不喜欢长篇大论。听个开头,知道跟生产无关,就起身跟书记打招呼:“书记,生产我管。其他的事,你管。你是书记,你说了算。”说着,拿起外衣,打起哈哈:“你们议,你们议,我下连队去。”说完,戴上帽子,整理一下服装,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书记连忙附和着:“你忙,你忙,我们先听,等你回来再定。”
副场长车丰国,山东淄博人,乐天派,嘻嘻哈哈,喝了酒脸特别红。一天,恰逢部队涨工资,车副营长领回工资,红着脸,手舞足蹈,挥动着钞票对我说:“小吴,看,我有钱啦!”钞票在他手上“哗”“哗”作响。
车副场长事先知道涨工资,回家一炫耀,爱人自然高兴,少不了奖赏二两酒。这时,突然听得到书记进门脚步声,车副场长立马将钞票放进抽屉,收回得意的样子,正襟危坐,看起报纸,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佟书记尽管在干部中有威,但没有多少权力,年轻人入党,干部提拔推荐,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照顾谁,不照顾谁,佟书记真的说了不算。
一次,他想发展一个好苗子第二年入党,计划报到上级,上级组织处处长打了坝,“太年轻了,摆不平呃。”就这样给否了。
佟书记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也不是遇挫即退的人,古道热心,把每一个干部的冷暖放在心上,力所能及,帮助部下解决实际困难。
基层二分场潘全富书记,家在河南平顶山农村,爱人带着孩子过来安家,一时安排不上工作。佟书记对我说:“吴,上面不管,我们自己管!场部搞个茶炉,你和公勤员潘清光把它管起来,印些水票,让潘书记家属收水票,每月开点工资。”茶炉房开张后,四个分场买了不少水票。
再看到分场潘书记时,佟书记也会拿他开涮,学起河南腔:“这会牛了吧!这下中了吧!弟妹都当上会计了,回家能吃上热饭了吧!”
潘书记回家能不能吃上热饭,无人问津。但我在佟书记吃的一顿顿热饭,深深烙在脑海。每年春节、中秋,书记早早就发出邀约,场部的几个单身汉,一个不少。他会把我叫到身边,一边掏钱,一边说:“到食堂买些菜、割半斤肉。”通常,我和通信员会提前到,带上从山上捡的松球,或者去担几桶井水。
佟书记爱人来后,把家安在农场,住房是上了年头的旧房子,建在半山腰上,近看大海,远眺对岸,环境非常好。房子有些欧式风格,屋顶有数尊烟囱,坐落在红瓦上,方形的瓦片,铺成网格状,与周围的青枝绿叶,交相辉映。屋檐下有绿色连廊,廊柱是木质的,有的有些破损,留下岁月的痕迹。
一栋住房住有七八户人家,人气很旺,门前屋后都有个小菜园,春夏有豆角、丝瓜、黄瓜、辣椒、西红柿,秋天有大葱、白菜、萝卜。丝瓜、黄瓜、西红柿开着黄花,辣椒、大葱秀出小白花,蝴蝶、蜜蜂,三三两两光顾其中。散养的鸡鸭,在围栏外寻觅食物,悠哉悠哉。
孩子们嘻闹着,跑到自家菜园里,摘下黄瓜、西红柿比完大小,不洗也不擦,塞进口中。一手拿着瓜果,一手挥动着棍棒,不是赶鸡撵鸭,就是相互追逐。
傍晚,炊烟袅袅,伴着落日,蜿蜒远去。天色逐渐暗淡,看不到炊烟,却闻到丝丝油滋辣味,一下子勾起大家的食欲。
场部单身汉们陆续过来,佟书记爱人客气地把菜端上桌子,佟书记则热情招呼大家入座。书记爱人与书记是同乡,四十不到,个子不高,留着短发,朴素贤惠,做事麻利,家务全包。一桌菜,虽然不是十分丰盛,但操持得井井有条。
凉菜早就准备好了,油炸花生米、拍黄瓜、咸鸭蛋、海带丝。随着大家把酒端上,青椒炒肉丝、韭菜炒鸡蛋、猪肉粉条、红烧马鲛鱼等,陆续上桌。过年过节,还会宰杀一只小公鸡。饺子是最后上桌的,此时,大家心照不宣,一起举杯向书记敬酒。
忙了半天,佟书记爱人还未进一粒米。
梁实秋《请客》一文作喻:“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按山西老家习惯,女人、小孩是不上桌的。我们几个单身汉,酒足饭饱,人家却饿着肚子,忙前忙后,一天不得安身。大家总有些愧疚,都特别敬重教导员爱人。
与佟书记传统家风不同,谭副场长的家略显现代风范。我到场部工作不久,一分场场长谭富福提拔当农场副场长,我俩在一分场就熟。到了场部,他照例每周三、六回威海。那个时候,还是六天工作制,如果知道我周日请假去威海,谭副场长也会邀约去他家吃中饭。
谭副场长彼时已住上单元楼,比起佟书记农场的住房要舒服多了,两室一厅,家具不多,十分整洁,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是令人羡慕的。
做饭时,谭场营长和爱人都系上围裙,分工合作。不像佟书记家男主外、女主内,女性一人包揽家务,还不上桌。谭副场长和爱人,边做饭边聊天,我在一旁逗孩子玩,一会工夫,几个菜就上桌了,他俩及孩子、我同桌用餐,其乐融融。
一个生长在黄河边的万荣,一个成家在黄海边的威海,让我感受不同文化背景两个家庭的家风习俗,尽管规则有所不同,但传统的温良恭俭、现代的责任担当,别无二致。威海及农场有他们温暖的家,他们的家成了我的驿站,一粟米、一杯酒、一句话、一份情,都在为我成长加油充电。
谭副场长较佟书记调动工作早,调到威海当地新的单位。佟书记调回山西万荣老家,调动前,是有机会提拔,也许是命运不济,提拔的机会与他擦肩而过。
上级单位精简整编,缩编为副县级单位,整编前,坊间传言提拔佟书记为副县级单位书记。从正科到副县,顺理成章,佟书记没当回事,受命去外地出差。
两个月回来,不但没当上新的书记,农场编制也被撤销,只好改任新单位教研室主任,第二年,他打报告调动了。不过,有一点欣慰,缩编为副县级新单位两位主官,都有我们场的干部,行政主官是原副场长倪浩然。几年后,政治主官也出自我们场,猜是谁,二分场的书记潘全富。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以佟书记的学识、能力、威望,提拔副县职书记,应该不是问题,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世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也许是宿命,性格就是命运。
佟书记从省城下放的那一刻,命中注定其不会有大的发展,因为他就是个草根,没有后台背景,只有一腔热血;不会左右逢源,只会直中求胜;不肯仰人鼻息,只肯礼贤下士;不善揣度圣心,只善体察下情;不知抬头看路,只知埋头苦干。
农场整编关键时刻,仍然安排呼声很高的佟书记外出,现在看来,算是一种“阳谋”,而佟书记却浑然不知,他所考虑的是如何把工作做好,压根没有去想自己会有什么变化。
与史上清流干吏一样,作为不小,建树不大。我赞赏他的人生观,人不能有傲气,但要有骨气。让干,咱就干好,不让干,咱就走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奇遇、偶遇、艳遇、巧遇、神遇,都是缘。知遇是一种良缘、善缘,可遇不可求,我自认为与佟书记投缘,似春风化雨,然润物无声。
在我们交往中,他更像兄长,无私、真挚、随性、融容,予我知遇之恩。他给我很多,我却无以回报,他也毫无怨言。所以,我把佟书记奉为贵人中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