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之凡有两处房子,市中心是他租的一套公寓,也就四十几平米,另外我自己在郊区的山上租了一间学生宿舍,周末的时候常常独自去那边休息。
市中心的公寓一共有四个大窗户,兼一个落地窗,所有的窗户上都被之凡的母亲挂上了大红色的窗帘,后来我实在受够那大俗的红色,兀自将窗帘扯了下来,之凡一直说要买新的窗帘,到栾君去的时候也没有买,所以窗户上突兀空旷,什么都没有。
栾君进了家门便跑去上厕所,她总是如此,把自己搞的狼狈无比,就好像火车上她不能去厕所似的。我把尤纳斯引到屋里,告诉他,我和之凡在这间屋住,对面的两个房间都空着,你和栾君随便住哪一间吧。
他‘嗯’了一声,说谢谢。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柔情和诱惑,而他看我的眼神,更是荡着天蓝色漾波。
客厅的书架上摆着栾君的相片,那是离开琴岛的时候我给她拍的。相片上的她正从琴岛的房子看向窗户外面,窗外是一棵芙蓉树,正开着粉红和大红相间的花,后来我仿照相片画了一幅水墨画送给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保留着那幅画。桌子上是之凡从西班牙买回来的银质烟灰缸,从非洲市场上买来的麻质桌布,浅绿色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两朵向日葵。
栾君去洗浴间的空隙,有人按门铃,我开了门。是德国时代周报的一个记者和一个摄影师,他们问我可不可以短暂借用一下我们其中一个房间,他们好拍几张市区的闹景。我答应了,他们果然很快拍完照片,然后离开。
很多人来的突然,走的也快,打个照面,便是人生的缘分了。
栾君从洗浴间出来,她重新补了妆,还打了睫毛膏——我从来不打睫毛膏。栾君的所有一切,在我这都是相反的。她留着齐肩的碎发,我则长发披腰;她身体柔软丰满,我的则瘦小生硬;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都嵌在瓜子的脸上,很是好看,我的脸则携满沧桑,轮廓突出。
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是大学新生入学之时,她穿着背带裤,带子下面压着白晃晃的T恤,T恤上画着一个大懒猫,还带着墨褐色的太阳镜,在她摘下眼镜之前我就知道她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的——大大的,双眼皮的,有着跳动的眸子。
她抱了抱我便去沙发里坐下了,喊饿喊累,我说,“你别叫,就好像我不管你似的。”
我懒得做饭,煮了一锅从俄罗斯超市买回来的饺子,他们就凑活吃了一顿。尤纳斯好像很喜欢吃饺子,他问我,“这是Teigtaschen(饺子)吗?”我嗯了一声,对德语的逻辑,有时候感到歇斯底里的怀疑,明明是饺子,用德语就变成了“面兜”或者“面袋子”(如果直译的话)。
他吃饭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而栾君则咬的那饺子滋滋的冒油水。吃完饭我带他们出去散步,走过老宫、宫廷花园、新宫,走过剧场,走过小城秋季的街道。街道旁边的草坪上,堆满了橘红色的枫叶和黄色的法国梧桐叶。空气里带着一股清新又肃杀的味道。
路过一家冰激凌店,我给三人一人买了一个掼奶油的冰激凌,行人看到栾君,都会侧目看她。栾君,的确很美,典型的东方人的,柔美中包含洒脱,兼着些妩媚的美。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我们已经走在红美茵河边。美茵河上源红美茵河流到不知什么地方然后进入布萨流到市中心,并继续向前流去,因为整个红美茵河沿岸为小路,被大树和花丛包围,景色优美。
河边的林子里,有苹果树,枝头挂着熟透的苹果,路边的地上,也堆满了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有些已经开始腐烂。
是自然到极致的景色:草丛或高或矮,不必人工故意修剪的齐高;橡子树上也挂满了橡子果,路边也落下一堆一堆橡子皮,踩上去吱呀吱呀的;更不用提落叶了,到处厚厚的一层,有的铺在草坪上,还自然的落展成各种形状,如同床单上的点缀似的。整个街道的落叶,如同深黄色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
还有小城人家的房子,一般都精致,并不豪华和庞大。静静的码在被花园和大树笼罩的清凉里。很多房子的墙上,爬满绿色或者大红色的植物,如同艺术品。火棘的小红果,一簇一簇的,望过去璀璨如火。还有白色、粉色、紫色的小果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在昏黄的灯光和傍晚日光的余光中散发着自己独有的光彩。
德国大概福利好,所以大家都不急着生活,自然而悠闲。路过德国人家的园子,还能看到里面各种各样的盆栽或者装饰,就连梨树啊,苹果树啊,也都算作好看用的,挂满了果子,但是主人鲜少采摘。
栾君弯下腰,靠着路边微弱的灯光,逡巡起来。尤纳斯也停下脚步,看这个调皮的女子到底干嘛。她终于在一堆摔烂了的苹果堆中找到了一个红红的,尚且完整的苹果,拾了起来,用自己的外套狠命擦了擦干净,然后把它凑到鼻子边,如一个动物似的嗅了起来。
“哇塞,好香。”说着便嘎嘣一口咬在了脆生生的苹果上,“哇塞,好甜。”她嘎嘣嘎嘣吃苹果的模样,逗的尤纳斯大笑。
他看着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跟了上来,才又继续向前走去。他想拉着她的手,可那家伙很讨厌,两个手一起捧着苹果。他无奈地从地上捡起一个青苹果,顺势向着前方的粗树干扔了过去,他做那动作的时候,就好像把心中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了苹果芯里一样。我想,他们肯定不是为了这件小事才这样。
青苹果霎时炸成了花,在秋季的夜空里炸了开来。栾君被红苹果噎着了,而那青苹果则把她的心炸了一个花,啪啦啪啦跟放烟花似的。她冷不丁受不了尤纳斯这出戏,咳嗽了两声将那哽在喉咙的红苹果咽了下去,那红苹果咕噜咕噜终于滚到了胃里——应该是好凉的吧。
她大骂出口,“我靠,你有病呀。”尤纳斯终于是忍不住笑了,他的笑回荡在山坡上,震的人心生畏惧。栾君却转身向着刚刚落下的几个苹果跑去,看着都还完好,便一股脑拾了好几个,都兜在了尤纳斯的外套里,这才吧嗒吧嗒地跑了上来。
尤纳斯说,“真拿你没办法。”他说那话的时候顺便看了我一眼,目光极尽缱绻,我没有理会他,也弯下身子,捡了几个马栗子,马栗长的跟中国的板栗很像,只是有毒,并不能食用。
尤纳斯问栾君,要不要帮你拿着苹果。栾君才不让他拿,她怕他把这些苹果都放了烟花。她孩子般的将那一兜苹果,揽在怀里,吧嗒吧嗒地走在了我们前面。尤纳斯还是想拉她的手,可这下,他都不确定她的手是在苹果里还是在她自己身上。他又笑了。笑的时候他很快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印了一个小吻。
栾君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