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芝把饭菜端上桌,向正在沙发上逗儿子的王刚喊道:吃饭了!快过来吃饭!
她盛好了两碗稀饭,拿起一块馒头,从王刚手里接过两岁的儿子,揽在怀里,问儿子:“想吃西红柿炒鸡蛋吗?还是想吃土豆丝?”
孩子说话还不清晰,“喃喃”地用小胖手指着西红柿,青芝从里面夹了一块鸡蛋给孩子。
王刚也洗好了手,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准备扒饭。
青芝仰头看向王刚,再次提起那个话题:咱咋办呢?今天就8月26号了,马上开学,孩子得找人看啊,要不我怎么上班?你又当班主任,又管级段工作,家里根本帮不上忙。
王刚也着急,九月一号开学,千头万绪,一大堆事等着。他今年升任了级段主任,要调配好级段内各班任课教师的名单,安排年级助理小李赶紧排好课程表,自己还担任高二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要尽快熟悉班级各个学生的情况,学校还指望他们班到高三能有人冲刺清华北大呢。
那咱今天就回老家找个帮忙看孩子的吧?
老家当然是指王刚的老家,青芝和王刚是师专物理系八一届的同学,为了爱情从邻县嫁过来。青芝母亲早逝,只有一个老父亲跟随弟弟生活,没法再说让老人来帮带孩子的事。
王刚老家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王刚让青芝抱着儿子坐班车,自己骑自行车就行了。反正这条路经常骑,自己年轻力壮,骑个四五十分钟也习惯了。
青芝抱着儿子先到家。年迈的婆婆患有哮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接过大孙子,喜滋滋地说:俺孙子这一段膘儿可好,看看,又长高了。
青芝给婆婆说了自己的打算,婆婆盘算着,哪家有闲人可以去帮忙。正是收秋时节,有的人根本走不了,有的人闲,可身体有病,根本不适合照看孩子。
婆婆扳着手指数来数去,忽然一拍大腿,说你老汪婶家的小玲还可以,她老早就不上学了,在家帮她娘干家务,地里活家里活做得都熟练。
她是家里老大,有一对双胞胎弟妹,她妈奶水不够吃,弟弟吃奶,妹妹晚上需要喝米粉贴补,都是她起来冲的,很勤快的孩子,会操心。
婆婆说:这样,咱就放个风声,说要找个保姆,看谁愿意,如果小玲也愿意咱就让她去。
青芝婆婆在村子里走了一圈,跟左邻右舍的说了儿媳想找个人带孩子的打算。听说去城里带孩子管吃管住还有工资,这好事上哪儿找啊?所以好几户人家也来打探情况,询问一个月能给多少钱。
青芝说县城有行市,一个月吃住之外45块钱。自己的工资也就一百多点,还要养孩子,双方老人都需要照顾,已经很吃力了。
小玲的妈妈,青芝喊她汪婶,两家是本家,还没出五服,住处就隔了一户人家。
王刚临近中午的时候赶回来了。听了母亲和青芝的分析,也觉得可行。
所以青芝最终看中了这个皮肤微黑,憨厚中透着一点机灵劲的小玲。给她说,去城里帮我看孩子吧,嫂子不会亏待你!拿两件换洗衣服咱就走,到街上嫂子再给你买两件新的。
青芝内心里的想法是,自己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这姑娘年龄小,十五六岁,事儿会少一些,自己相处起来会省点儿心。
2.
小玲尽管初次离家,有些忐忑,但到了青芝家里,看青芝待人也很和善,她有什么不会的地方青芝都慢慢教她。看孩子这活儿,比她在家里干农活轻省多了,吃的住的又比家里强,她还是很高兴的。
小玲很快熟悉了青芝两口子的生活规律,他们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坐班,确实挺忙的。两口子都上班走了,她就在家哄孩子,小王帅不认生,跟她还挺亲近。
家里一般是青芝做饭,小玲吃完了饭,也忙着刷碗、扫地,给孩子叠衣服,尿片什么的。
青芝教小玲给孩子做辅食,比如蒸蛋羹,打苹果泥,小玲也都能很快就上手了。
青芝总算少了后顾之忧,上课时不用担心儿子忽然睡醒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
自己教两个班级的物理课,一天到晚忙着备课,改作业,批试卷,但忙是忙,日子充实而平静,她心里很踏实。
王刚比她更忙,一天到晚只有吃饭睡觉才能进家。
每到周末,青芝就会喊上小玲,带着儿子到附近的商店里转一转,看她有什么喜欢吃的,买点方便面辣条这些小零食给她。有什么适合小姑娘的衣服,趁促销时给小玲买两件,却很少给自己买衣服。她就希望小玲在家里能安心,也对孩子更上心。
时间一晃,就到了国庆节,小玲对青芝说:嫂子我想回家两天。
青芝就陪她一起坐公交,回了婆家一趟,婆家的人见小玲穿戴干净整齐,都说小玲在城里是比在乡下好过,皮肤都比以前白多了。
两天假期很快过完了。
临走时,汪婶把自家地里的花生给青芝装了一书包,一边往前送,一边紧紧拉着青芝的手,说:侄媳妇啊,小玲可就交给你了,你给操着心,等她大点,要是能给她在城里寻个婆家,你婶子可就知足了!
日子真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期中考试,青芝忙着出题,改卷,有两三个星期没顾上带小玲去商店里转悠,看小玲这两天有些不高兴。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对青芝说,想去城南的二姨家住几天。青芝觉得小孩子既然有这个想法,那就把他送到二姨家住几天吧。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青芝和王刚下了班,发现小玲在家门口站着。青芝没有多问,想着她是玩够了继续回来带孩子,也好,这一段儿子东家搁搁,西家放放,自己没少做难。回来了好!
青芝明显感到,回来后的小玲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带孩子的热情不足,总是发呆,有时候问几句她都没有回应,两眼直直地盯着墙角发呆,有一次半夜里还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青芝怕有什么问题,就在元旦前把小玲送回了家,当着汪婶的面把该给的工资一次结清了。汪婶摇着头叹息说:这孩子真是没福啊,在城里给你看孩子多好……唉,不争气!
青芝又忙碌起来了,一边要上课,一边还要照顾儿子,有时候不得已还要把儿子带到办公室去,但就这样也没有影响王刚的工作。
学校里有外出学习培训的机会,这一次王刚带领着组里的两名骨干教师去了省城。
3.
小玲一回到家里,就到床上睡觉去了。
汪婶看着蔫蔫的小玲,心下疑惑:自己的闺女从小铁打的一样,怎么这去了一段城里就懒洋洋的,在城里学得好吃懒做了?
好吧,先让你死妮子躺几天!躺烦了自然会起来干家务的。
汪婶没有等来小玲的生龙活虎,反见着小玲的脸变得蜡黄。正常情况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管皮肤黑白,但光泽是有的。这妮子不会是生了什么病吧?眼见着已经是腊月十八了,要不带着她去看看?
腊月十八,十八,汪婶嘴里念叨着“十八”,忽然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小玲的月信一直很准时,就是农历每月十八,这次咋没见她说自己“来客”呢?
“小玲,你身上来了吗?”
“没有。”
“没有?上个月来了吗?”
“我忘了。”小玲有气无力地回答。
“这个死妮子!走,我领着你看看去。“
村东头就有一个老中医姓刘,也开西药,村里谁有个头痛脑热,消化不良什么的都是到他那拿点小药,还挺治病的。
汪婶赶紧带着小玲到了村诊所。进入诊室,里面人不多,汪婶跟医生说:“老刘叔,你给这妮子号号脉吧,她这是咋了,恁没有精神?”
老刘医生戴副比眼眶还小的石英眼镜,把手搭在小玲的右手腕上,摸了一会,又把手搭在小玲左手手腕上,摸了一会。眉头微蹙着,问汪婶:“小妮有多大了?”
汪婶说:“不到十六哩。”
“有多久没来月经了?”
“妮子,有多久没来月经了?”
汪婶瞪着小玲,小玲小声说:“我也记不清了。”汪婶的头忽然有些嗡嗡响,给小玲说:“你出去等着我!”
“老刘叔,你到底看出啥了?你直接给我说!”
“要不你带她去城里检查检查吧,她这像有两三个月了。”
汪婶一千万个不相信,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会“两三个月了”!她还小着呢。可是凭刘医生行医几十年,号个喜脉都号错,也不对啊!
汪婶出了诊所,用过来人的眼光看看小玲,小玲腰身确实有些粗,本来她也不是一个细细气气的人,但是这样一看,走路时后背发硬也明显,是“孕相”。
自己以前是没往这方面想啊!
汪婶在诊所里不动声色,领着小玲回到家,院门一栓,把小玲拎到屋里,拧着她的脸蛋说:“死妮子,你给我说清,这到底是哪个畜生干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婆家都没有,咋会有这事?”小玲只是哭不说话,汪婶哄她说:“你给我说是谁的,我不打你,他得赔偿咱!他得坐牢!”
小玲受不住她妈妈的又掐又拧,哭着说:“是俺刚哥!”
“唉,坑死人了!”
“做个保姆挣你们那仨瓜俩枣的,还落个这后果,让不让人活了?”汪婶带着小玲窜到了青芝的婆婆家,手指捣着老婆婆的眉头说:“你们这一家害死人啊!你给我说说这咋办?”
青芝的婆婆听了如晴天霹雳:“怎么可能呢?小玲喊小刚刚哥的,这怎么可能呢?”
老人颤抖着走到村委会,赶紧给城里的儿子挂电话,但是电话那边说她儿子出差还没有回来。
汪婶不停地哭闹着,老太太没有办法,拿出200块钱让他们去城里做流产。并向她们保证,如果是儿子干的事,自己会管到底。
汪婶带着小玲到了县医院,一番检查下来,确定小玲是怀孕了,已经快三个月。
手术费已经交齐,上手术台的时候,王刚从外地回来了。他赶到医院,阻止了将要进行的手术,问小玲为啥诬陷自己,他说一定要把孩子留下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4.
青芝一下子懵了!
要说站到讲台上讲物理,她不怕,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四两拨千斤一般,很快就能把坠入云里雾里的学生拉到柳暗花明处。
可是这事,来家里不到一个学期的小保姆怀孕了!还坚持说是自己丈夫的。这事会是真的吗?这该怎么办呢?
她是相信丈夫的。两人在师专时坐前后位,互相吸引,这么多年,王刚虽然不浪漫,但是踏实肯干。两人毕业时,青芝毅然决定跟王刚回他老家,然后一起来到了县高。
工作六七年来,两人从一无所有到现在在学校里积资买下这个小三室一厅,吃了很多苦。丈夫是爱家的。他起早贪黑忙事业,当班主任,当级段主任,就是要让家里生活好一点,怎么会干这样的傻事?
就说这半年来,王刚早出晚归,两口子之间都很少顾得上亲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王刚垂着脑袋从医院回来了,脸色乌青,他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字一顿地说:“青芝,我跟你保证,这事真不是我干的!小玲她就是诬赖我,我怎么能干这事?小玲她妈要八千块钱的补偿,别说咱没有,有也不能给啊,一给不就成真的了!”
青芝不敢哭出声,任由脸上的泪往下淌。
汪婶家打胎不成,坚称自己要报警。
青芝婆婆终于见到了儿子,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后悔自己一个老婆子,分不出是非黑白,糊里糊涂就拿出二百块钱给小玲。
这小玲,黑不溜秋的,哪能比得上儿媳青芝啊,青芝是大学生,又顾家爱孩子,对王刚对自己都没说的。
两天后警察来学校调查王刚了,并对王刚实行监视居住。
学校里还没有放寒假,校委会决定暂停王刚的课,让他全力配合调查。
小县城巴掌大一块地方,消息冷风一样刮遍了每个角落,盛传着“一高老师Q J小保姆”的花边新闻,还说“自己做的事,不负责任不赔偿,要抓起来坐牢了。”也有个别不相信的,但明显左右不了舆论导向。
春节将至,大街上时不时传来“二踢脚”的炸响,青芝无心置办年货,家里一片愁云惨雾,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婆婆在村子里吵不过小玲妈,也受不了小玲妈的辱骂,只能到闺女家避避风头。
有一天,当王刚又一次在头天下午被叫走,而从警所里出来时已经是次日早晨7点多了。天色微明,他记不清这是事发以来,自己过的第几个没能合眼的夜。
迎着凛冽的寒风往街上走,他不由地打了个哆嗦,脑子里回响着警察严厉的声音:受害人已经指认,你是晚上喝醉了闯入她房间的,你怎么证明自己呢?你为人师表,做下这样的事情,怎么跟家里人跟同事跟学生交代呢?你出去看看,街上走不上三五步就会遇到你的一个学生,你以后还怎样做人呢?老实交代了吧!
王刚耷拉个头,走着想着,走着想着,忽然头一晕,栽倒在了地上。
自出事以来,青芝也吃不好睡不好,她再相信丈夫,可挡不住人言汹涌,她在讲台上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只有儿子的哭闹才能把她从发呆中唤醒。
今天刚起床,青芝就接到了门卫转来的电话,说有人看到王刚栽倒在了路上,青芝马上找同事帮忙把王刚送到了医院,一检查,王刚由于近来精神高度紧张,加上睡眠严重不足,导致血压升高,引发了脑出血。
王刚住进了病房,一病不起。
这该怎么办呢?青芝一筹莫展。
(5)
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王刚保住了性命,但意识不清,已经认不出妻子和儿子。
青芝上不成课了。学校看她要照顾病人,还有小孩子,确实为难,给她调了岗,让她到后勤上班。
还好大姑姐及时出手,与她轮流值班,去医院里照顾王刚。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丈夫不能被冤枉,一定要想办法还丈夫清白。
正值春节,在外工作上学的学生返乡不少。王刚教过的学生们也听说了这件事,班长带着几个同学来到医院,看到一向神采飞扬的班主任老师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青芝老师眼皮浮肿,皱纹明显,几个男孩子难过地要哭了。
班长在广州上班,想起同事的哥哥是《羊城晚报》的记者,要不向他咨询一下吧?
他们在公用电话厅里拨通了同事家的电话,给他说明了具体情况,这个敏感的记者哥哥当即表示愿意帮忙,并指点说当事人可以申请做基因鉴定的。
一九八九年的暑假,七月份,小玲生下了一个男孩。青芝已经向公安局申请了基因鉴定,当时全国范围内,也就北京、上海和广东有这项鉴定技术。县公安局在九月份带领青芝和王刚、小玲和男孩子到了广东中山医学院,做采样检测,一个多月后,收到了医院的检测报告,最终确定孩子不是王刚的。
在刑警的严厉讯问下,小玲终于承认,孩子是她二姨夫任德的。姨夫当时警告她说如果她敢把这事说出去,就会跟她二姨离婚。也是姨夫教她,让她一口咬定孩子就是王刚的!
等警察赶到小玲二姨家时,小玲姨夫早已潜逃。
小玲生完孩子已经年满十六周岁,青芝向法院提起诉讼,小玲因故意诬陷他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半。
可是两年以后,任德还没有抓到,王刚就病逝了,享年三十六岁。不久,王刚的老娘也离开了人世。
七八年后,这位任德才最终被抓获归案,但仍拒不承认孩子是他的,公安机关又带他去做了基因鉴定,那时小玲生下的男孩子早已被他人收养。小玲也出狱后嫁到了外乡。
鉴定结果,男孩是任德亲生的无疑。但任德不承认是他教唆了小玲,并且在由广州押回本县的途中脱逃。公安局发布悬赏公告,后经他人举报才最终抓获归案。
经过法院审理,数罪并罚,任德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
这些年,青芝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哭泣,在家里哭,走路上哭,做饭哭,吃饭哭,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哭醒。她好后悔,自责,难过,自己当初要是不找个小保姆看孩子,怎么会有这一系列的事情?王刚要是好好的,自己该有多幸福!
数年后,青芝患了脑瘤,做了两次开颅手术。每当青芝头上包着纱布,拄根拐杖,眼睛只能平视前方,在校园里蹒跚走过的时候,老师们看到都会上前问侯一声,搀扶一把。
比较安慰的是青芝的儿子考上了西安某知名大学,后来发展得还不错。
2018年秋天,青芝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了枝头,离开了这个让她哭了又哭,恨了又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