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千千万万的人流中，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他们的故事，却在往后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慢慢地，噬咬着我的灵魂。
祖家有兄弟四人，大毛是老大。四人分别都有自己的儿女。
（一） 妈，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那年是2010年，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9109元，农民人均纯收入为5919元。大毛的四个孩子，没有一双能穿的鞋，一顿能裹腹的热饭。若非亲眼所见，这事旁人说给我听，我也是不信的。
大毛有两个老婆，小虎是第二个老婆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小虎妈的名字，从母亲口中得知，小虎妈和大毛与前妻的大女儿差不多一个年纪。
小虎妈是个疯子，能和大毛这样一个老头在一起也是因为智力的缺陷，包括母亲在内，这条街的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小虎妈三世修来的福气，他们说：“一个傻子能生儿育女是多么难得的事。”
大毛生前喜欢喝酒，醉酒之后，除了打骂孩子和老婆外，就在门前的街上碰瓷，被碰瓷的人大多是来来往往的司机。
如若对方弱一点，他就接着酒劲儿，好好地闹一场，直到别人服软躲着他，他不为钱，只为显示他在这条街的“地位”。如果对方不是什么善茬，他也识趣，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利用酒精作祟的缘由委身求饶，在他看来他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长年累月地酗酒加上年纪越来越大，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死在了家中，那栋没有任何家具的毛胚房。
大毛死了。
在我印象中，他应该是某次酒后失足，淹死在他那四个孩子经常摸虾的池塘，或是，某次，在麻将桌上难得的大满贯，满贯之后的猝死。然而，都没有，他以一个这条街上所有人都不会注意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大毛的死对于这条街来说不会改变什么。可于小虎姐弟，意味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
小虎妈神志不清，大毛死后，她便没了踪影。
而后，大女儿嫁了个外地人，生了两个孩子，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二女儿在这条街上的发廊当学徒，常常混迹于各种酒吧。三儿子不知所踪。
家中不知不觉就只剩下了小虎，这个大毛最小的儿子。
没过多久，村长将小虎的情况向镇政府上报，政府拨款翻修了小虎家的房子。后来，临街的一间被出租，开了这条街上最大的麻将馆。租金理所当然地收入叔叔伯伯的囊中，小虎也在叔伯们的帮助下上了学。
第一次见小虎他便赤着脚。
那日，因为雨势太猛，从不送我上学的母亲也起了个早。
巷子里充满了雨水，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条泥河，好在每隔几步就会有一个拳头一般大小的石块，弯弯拐拐地过了两条巷子，母亲已经湿了肩。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虎，赤着脚，穿着一件似垃圾堆捡的夹克——黑色，除了腋窝底下的衣服还干着，其余的都湿透了。
雨越来越大，墙角的小虎颤着就要倒下，我与母亲正想伸手扶住，小虎机灵地扭身、站稳。好像什么东西在推着他前进，不肯倒在泥水中。
雨渐渐小了，小虎像一个小小的黑点，倔强地越走越远，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一次在河边玩水，遇见小虎，和我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池塘边哪个草丛下有小龙虾、哪棵树上的果子最大最甜……小虎的眼睛在说话的时候特别亮，忽闪忽闪地。但是，在他说那句：“我希望我妈走了就别回来了，在这儿，她总哭。”时，眼里满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
最后一次见小虎，是在一个暴雨过后的早晨，小虎去玩耍的池塘涨了水，溺水身亡。
小虎死了。
小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条街，由于水太深，尸体就一直沉在水底，直到一周后的涨水才让尸体浮出水面，同样是我和母亲看见了他。虽然母亲刻意压低雨伞，用手蒙住我的眼。那个场景就一眼，我就记了多年，水面上的小虎，像一只空了好久的鞋子，浮在水面上随风飘荡，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他等待是爱……
（二）愿天堂没有苦难，你被善待
老四家有三个孩子，二女儿小时候因为发高烧，烧坏了脑袋，从此便与一个正常孩子的生活隔离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这条街的人都叫她疯姑娘。
生病后的疯姑娘智商比三岁的儿童还低，加上是个女儿，老四决定放弃女儿，将她放养在这条街上。
疯姑娘会在垃圾堆里翻烂掉的水果吃，却得不到家里的一顿热饭，会在餐馆门前的潲水桶找别人扔掉的饭菜吃，穿着陌生人送给她的旧衣服。
唯一一个没有抛弃疯姑娘的是她的奶奶，奶奶会在院子里给她洗澡；会在镇里赶集的时候给她买发糕；会在她将排泄物拉在裤子里时，耐心地为她擦洗……
在我心里，疯姑娘不疯，她会笑，会哭，知道父母嫌弃她，从不要求什么，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像极了一个懂事的三岁孩子。
就像电视剧《请回答1988》里的台词那样：“懂事的孩子只是不会无理取闹而已，只是适应了应该表现得成熟的环境，习惯了他人充满误解的视线罢了。懂事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
她并非被上帝折了翼，在降生在这个家之前，她和所有孩子一样！
记忆中，天气好的时候，疯姑娘会光着脚在街上跑，笑得比谁都开心。奶奶走的那天，她哭得是最伤心的一个。
就这样，她活了整整十二年，却像一个世纪的轮回。
在大毛死前的一个星期，疯姑娘失足掉进沟里，赤着脚冻死在路旁。尸身是第二日被过路人发现的。
在多雨的季节本应是下着绵绵细雨的，但在疯姑娘死后的第二天，我清楚地记得，天很晴，似乎是在告诉这条街的人，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赤脚的孩子，脚赤久了，也就没有知觉了。
（三）不是炫耀 ，是没有安全感
在众人眼中，文静是个小美女，嘴甜手巧。
文静是祖家兄弟中老二的女儿，母亲在她幼时与父亲离异，带着姐姐离开了家，她跟了父亲。
2015年她在空间发过一条说说——“虽然不在身边，但我知道有你在天上陪伴着我。”配图是小镇蔚蓝又高远的天。那是她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月。
我没想到这样戏剧化的情节会发生在我的周围，可它的确是出现了。
文静的父亲是出车祸去世的，因只有女儿文静在身边，后事一切从简。
文静成了孤儿，可从未在她脸上看出悲伤。反而比之前更乐观，家里不管是水电，还是生活用品，都能自己解决，在上大学的同时也四处兼职。对于如此可爱和孤立无援的文静，她的三叔也十分照顾，在困难的时候时常给予帮助和鼓励。
亲戚朋友有什么事宴请宾客，她都会去摘摘菜洗洗碗……父亲去世时亲友随份子的钱也照数还回去。一切同父亲在时一样。
她会和邻居阿姨摆龙门阵——说家庭琐事、上学时的奇闻乐事……
以前，看见她参杂在众多的妇女中间，我不喜欢这样话多的年轻孩子。总觉得她是在炫耀她的可爱乖巧、能说会道，来凸现我的木讷。后来，我发现这不是炫耀，是没有安全感。
在闲碎的聊天中。她从不避讳那些妇女说的夫妻间的房事，在人群中那么和谐，又那么突兀。
后来，父亲的去世和离家上学，让我慢慢理解文静。
我喜欢文静这样的女孩。在她身上，赤脚的孩子好像也有了庇护自己的翅膀。
后记:故事中的他们就在我的周围，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写下这样一篇文章。或许因为我们都是赤脚的孩子，难免感触多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