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中年感怀

    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几乎每一天都在失去着一些东西。而所失去的东西,对任何人都是至可宝贵的。

       首先是健康。

       如果有人看到我于今写作时的样子,定会觉得古怪且滑稽——由于颈椎病,脖子上套着半尺宽的硬海绵颈圈,像一条挣断了链子的狗。由于腰椎病,后背扎着一尺宽的牛皮护腰带。由于颈和腰都不能弯曲,一弯曲头便晕,写作时必得保持从腰到颈的挺直姿势。仅仅靠了颈圈和护腰带,还是挺直不到头不晕的姿势,就得有夹得住稿纸的竖架相配合。小稿纸有小的竖架,大稿纸有大的竖架,大的竖架一立在桌上,占去半个桌面。不像是在写作,像是在制图。大小两个竖架——都是中国人民大学一位退了休的老师让人替她送给我的,可以调换两个倾斜度。我已经使用一年多了,却还没和她见过面。颈圈、护腰带、竖架,自从写作时就依赖于这三样东西。写作之前,所做的预备,就如工厂里的技工临上车床似的了。有几次那样子去为客人开门,着实将客人吓了一跳……

     于是从此失去了以前写作时的良好状态。每每回想以前,常不免地心生惆怅。看见别人不必“武装”一番再写作,也不免地心生羡慕。

       朋友们都劝———快用电脑哇!

      是啊,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迫不得已地用起电脑来的。我说“迫不得已”,乃因对“笔耕”这一种似乎已经很原始的写作方式,实在地情有独钟,舍不得告别呢!汲足一笔墨水,摆正一沓稿纸,用早已定形了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写下题目,标下页码l,想着要从这个1开始,一页页标下去,一直标到100、500,乃至1000,那一份儿从容,那一份儿自信,那一份儿骑手跨上骏马时的感受,大概不是面对显字屏、手敲按键所能体验到的啊!

       想想连这一份儿写作者的特殊的体验也终将失去了,尽管早已将买电脑的钱存着了,还是一味地惆怅。

       健康其实是人人都在失去着的。一年年的岁数增加着,反而一年比一年活得硬朗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人也是一台车床,运转便磨损。不运转着,还生产什么,便似废物。宁磨损着而生产什么,不似废物般地还天天进行保养,这乃是绝大多数人的活法。人到四十多岁以后,感觉到自我磨损的严重程度了,感觉到自我运转的状况大不如前了,肯定都是要心生惆怅的。

      也许惆怅乃是中年人的一种特权吧?这一特权常使中年人目光忧郁。既没了青年的朝气蓬勃,也达不到老者们活得泰然自若那一种睿智的境界,于是中年人体会到了中年的尴尬。体会到了这一种无奈的尴尬的中年人,目光又怎么能不是忧郁的呢?心情又怎么能不常常陷入惆怅呢?

       我和我的中年朋友们相处时,无论他们是我的作家同行抑或不是我的作家同行,每每极其敏感到他们的忧郁和他们的惆怅。也无论他们被认为是乐观的人抑或自认为是乐观的人,他们的忧郁和惆怅都是掩盖不了的。好比窗上的霜花,无论多么迷人,毕竟是结在玻璃上的。太阳一出,霜花即化,玻璃就显露出来了。而那定是一块被风沙扑打得毛糙了的玻璃。他们开怀大笑时,眸子深处隐藏着忧郁和惆怅;他们踌躇满志时,眸子深处隐藏着忧郁和惆怅;他们做小青年状时,眸子深处隐藏着忧郁和惆怅;他们装得什么都不在乎时,眸子深处尤其隐藏着忧郁和惆怅。他们的眸子是我的心境。两个中年男人开怀大笑一阵之后,或两个中年女人正亲亲热热地交谈着的时候,忽然的目光彼此凝视住,忽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一种企图隐藏到自己的眸子后面而又没有办法做到的忧郁和惆怅,我觉得那一刻是生活中很感伤的情境之一种,比从对方发中一眼发现了一缕苍发是更令中年人感伤的。

       全世界的中年人本质上都是忧郁和惆怅的。成功者也罢,落魄者也罢,在这一点上所感受到的人生况味,其实是大体相同的。于是中年人几乎整代整代地被吸入了一个人类思想的永恒的黑洞——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中年人比青年人更勤奋地工作,更忙碌地活着,大抵因为这乃是拒绝回答甚至回避思考的唯一选择。而比青年人疏懒了,比青年人活得散漫了,又大抵是因为开始怀疑着什么了。

       中年人的忧郁和惆怅,对这世界是无害的,只不过构成着人类社会一道特殊的风景线罢了。而人类社会好比是一幅大油画,本不可以没有几笔忧郁的色彩惆怅的色彩。没有,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大幼儿园了。

       中年人的忧郁和惆怅,衬托着少女们更加显得纯洁烂漫,衬托着少年们更加显得努力向上,衬托着青年男女们更加生动多情,衬托着老人们更加显得清心寡欲,悠然淡泊。少女们和少年们,青年们和老者们的自得其乐,归根结底是中年人们用忧郁和惆怅换来的呀!中年人为了他们,将人生况味的种种苦涩,都默默地吞咽了,并且尽量关严“心灵的窗户”,不愿被他们窥视到。

       中年人的忧郁和惆怅,归根结底也体现着社会的某种焦虑和不安。中年人替少男少女们、替青年们、替老者们,也将社会的某种焦虑和不安,最大剂量地默默地、默默地吞咽到肚子里去了。因为中年人大抵是做了父母的人,是身为长兄长姐的人,是仍身为长子长女的人,这是中年人的一种本能,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

       中年人成熟了,又成熟又疲惫。咬紧牙关扛着社会的焦虑和不安,再吃力也只不过就是眸子里隐藏着忧郁和惆怅。

      他们的忧郁和惆怅,一向都是社会的一道凝重的风景线。

      谁叫他们,不,谁叫我们是中年人了呢!

                              ——摘自《我心灵的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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