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忆

七月十九日,汽车在盘山路上已经行驶了三个小时,昨晚,所有人夜宿乌雨县,天色蒙蒙亮,车子又在幽寂的山路中穿行。 车上的人睡意朦胧,仰着脖子躺在座椅上,轻微的呼吸声,继续未醒的梦。 来到这家新公司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旅行,尽管其实这不算是一次旅行,用公司邮件的话来说,这是一次为期两天的拓展郊游,目的地是乌雨县的溪头镇。

溪头镇我两年前去过,是一处小桥流水的古镇,镇上的青石板和老房子都保存的很好,镇子不大,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三四个小时就可以逛完。对于这个可预见的目的地,我实在兴奋不起来,只是感谢有这样一个时机,可以把一公司的人从疲惫的加班中悉数拯救出来,换口气也好。

车内的呼吸声很均匀,是梦境的平稳,或者疲劳的深陷。我半眯着眼看着窗外盘山路堆出去的层层叠叠的山林,空空濛濛的晨雾,一切安静而美好。车厢里响起低回婉转的音乐,空灵清澈的女声若有如无的绕过每个人的耳膜,和车内这慵懒的气氛十分相配,声音悠悠荡荡蔓延,将车内的每一寸空间都包裹了起来,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将车厢内外很好的区隔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的触角沿着玻璃爬行,更像是一幅墨汁淋漓的山水画。 一车人是在昏睡中达到目的地的,已经接近十点了,风停雨住,太阳暖洋洋的探了一个头,睡足了的人一个个伸着懒腰,跳下车运动了两下,鲜活了起来。

 “大家跟我走啊,看着这面黄色的小旗帜没有,跟着走啊,别走散了。” “导游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啊?” “才十点,吃什么饭。大家可以吃点干粮,一会儿我们到达镇中心的老街,在那里吃午饭。” 导游笑嘻嘻的回过头清点了一下人数,“你们运气好,出太阳了,上星期我带了三个团,天天淋雨。走吧走吧,别拍照了,回来慢慢拍。” 作为一个新成立部门的唯一成员,我和这帮同事陌生的很,人脸都还没认熟,此次此刻便形单影只的跟在导游身后,和导游时不时搭两句话。 走了一会儿,身后突然凑过一个人来,“卓灼,你们部门的人要月底才能到齐,要不,你就跟我们行政一组吧。” 回头一看是行政部形象担当梁美女,“没事儿,你放心,我跟着导游走,绝对不乱跑。”我回给她一个微笑。“那我先过去,你要有事儿,随时找我。”“没问题,放心吧。” 我在外独自旅行惯了,和导游自来熟也并不是一件难事,从溪头镇的廊桥水车聊到街边干笋,天鹅蛋,茶叶,牛角梳的价格,面目相似的各类旅游纪念品的全国批发地,再聊到老街居民的农家乐创新……从上午聊到午饭,从午饭聊到下午,和导游的聊天就这样孜孜不倦下去了,终于,导游伙伴说到,“那个,卓灼是吧,你是不是来过啊,怎么都不到处逛逛,就在这里跟我说话。” “嗯,来过两次。” 大个子导游白了我一眼,“卓灼同学,你要是实在无聊,就在河边大树底下喝个茶,我们下午五点才集合,时间还早,我也想在躺椅上打个盹,不然,你帮我照看一下包。”“行啊行啊。”我爽快的答应了。 河边树荫底下,一排凉椅一字排开,浓密的柳枝垂下来,笼了一地阴凉,“这地方不错”我找了一把藤条椅子懒懒的靠着,伸长了腿,手枕在脑袋后面,听着河水在我身后潺潺的声音。导游坐在我旁边,大大的伸个懒腰,在竹椅上躺舒服了,说道,“卓灼,包在这里,帮我看好了,我累死了,盹个三十分钟就好了。”

我在倦意中眯缝着眼,正前方,密柳飘拂的枝叶中,一座老宅子掩着门,虽然没有高墙大院的气势,但古朴的样子也蛮耐看,尤其院墙后头一株绿荫荫的槐树巍然而立,看枝干和树冠,也是上百年的古树了。 “你没去看过吗,溪头镇的沈家老宅。”导游瞟了我一眼,声音很是慵倦。 “咦,我来了两次,怎么都没见过这个宅子呢?” “没什么名气,来镇子都是来看凤凰桥的,不过没看过,也可以顺便看两眼。”导游眼睛都不愿意睁。 “公开开放的?” “嗯,便宜,三块钱一张门票。” 我一下来了精神,从蜷着的藤椅上站了起来。 “哎,卓灼,你不是答应了帮我照看半小时吗?” “我转一圈儿就出来,回来你再睡。” 我可以感受到身后的阵阵白眼,但宅子那木门铜锁,对我似乎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来这宅子的人真是少,大多数人都挤到凤凰桥和戏台了,只三三两两几个游客在里面逛,院子里还晾着干的玉米和辣椒,像是有人住着的样子,绕过游廊,旁边的厢房果然写着“住宿”两个字,在那几进院落里转了一转,看了看厅堂家居陈设,觉得好没意思,我决定出去了。 走了几步,突然想到,怎么没见到那棵槐树,我又重走到东边的院落,才发现那院落一角连着有一条窄窄的走廊,斑斑驳驳的墙壁很旧了,还有电线掉下来,只容一人通过的宽度,怎么看都觉得让人不舒服。我四处看了看,也没见游人止步的牌子,那巷道里飘出一阵一阵的槐花香来,我忍不住循着气息走了进去,尽量不碰到墙壁上空鼓的墙皮。 那走廊尽头是一道石门,湿漉漉的爬满了青苔,旁边一个小院子,屋子已经很破了,窗户都歪歪斜斜的,院里一道矮矮的隔墙上种满了君子兰和海棠,像是无人照料,借了雨水肆意生长,我看着这个小院落,倒和我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有几分相似。

再往里走去,又是一方院落,已经是尽头了,三面都是厢房围着,院子中间两个石头水缸,落的陈年雨水,飘着落叶,院中真是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盖住整个院子,这院落也疏于料理的样子,花草繁盛,靠角落的地方有几株紫薇树长得很好,树影葱茏,花影绰约,我吸了一口空气里的香甜,心神都清爽了一番。

不过这地方毕竟太安静了,要不是阳光透过树荫明晃晃的照着,还真有点心慌,三块钱真的值了,我打算快点回去,还是帮导游照看包去比较实在。 抬脚要走,突然耳边传来轻轻的细微的说话声, “我们在这树底下就这样一直坐着,真好“ “别动,树叶落你衣服上了……” 我当我是胆大的,原来还有人比我更喜欢探究这些僻静的地方,我轻轻往院中走了几步,紫薇树下,两个人背对着我互相偎依着,那泛光的,竟然是雪白的头发,披落在肩上来。一双苍老的手抚着那雪白的头发,满是温柔轻缓,手指上,是一枚墨绿的戒指,映衬的头发更加如雪一般白。 那戒指的主人似乎察觉了什么,略略偏头超后看了一看,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未及看清那人的侧脸与目光,脑中轰的一声,如狠狠的撞到一扇玻璃门上,清晰的感受到头骨和某一个硬面的正面碰撞,这疼痛,让我感受到头骨骨骼的硬度和承受力,也让我的眼泪刷的一下,不受控制的流下来,那不是任何一种情绪的悲伤的眼泪,而是疼痛的自然反应。

身体仿佛消失了,只剩下疼痛的那个焦点。 慢慢的,我从那个碰撞的焦点慢慢复苏出我的知觉,听觉,视觉,嗅觉,慢慢的苏醒中,我听见耳边一片嘈杂,我看见一群人在我眼前慌张的跑来跑去,突然,我感觉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铜盆,“还不快去把水倒了换新的来,在这傻站着干什么。”我低下头,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手上端着一个铜盆,我听见哐当一声巨响,我手上的铜盆掉在了地上。“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你做什么?!”我看到了自己掉落铜盆的手,纤细稚嫩,我看到了青色的布衣和鞋履,那铜盆跌落的一滩水,正好在一个水洼,清清楚楚映照着我的脸,和束起的发。 一定要醒来,一定要醒来,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等着那恍然大悟的时刻,但是确明明白白的有一双手,推搡着我往外走,“别在这里耽误事了,二奶奶就要生了,你这小孩儿在外院待着就行了,别站在这里添乱。”我抬头望了望西边内院的位置,一声又一声的痛苦呻吟从那里面传出来。 惊天动地的一整子之后,一个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慌乱的格局,“这梦还挺有始有终的。”

我蹲在墙边的竹子底下默默想着,梦里不知身是客,但也有清醒的梦,知道是梦,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非非得在这梦里周旋够了,才能在清醒中醒来。 “怎么躲在这里,快去外院帮忙,记住,别进里面的院子,在外间收拾。”“哦。”我听见清清脆脆的一个声音从我口中发出来,进了院子,便有人指挥你做这做那,不得停歇,直到太阳落山,夜色渐微,仿佛大家终于知道乏困了,才有了一点点惫懒。“玉儿,你在这里守着,里面奶奶才服侍睡了,你在外头守好了,清醒一点,内院要是唤人你就先应着,云珠她们就在隔壁,你赶紧去找姐姐们来伺候。你可不许进去。”“好,我就在这儿盯着。” 如果要撞破梦境,那就不能循规蹈矩,我可不会安安稳稳的待在外面,听见内院里面鸦雀无声,我轻轻走了进去,那位夫人睡姿安详,黑发披散在枕头上,在她旁边,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刚生下来的婴儿如同老人一般,皱巴巴的,全然不见一个婴儿的光洁,我轻轻碰了那个婴儿的脸,他醒了,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中竟然带着绻绻笑意,我看不懂的笑意。他笑着伸出那小小的手掌,像是期待与谁相握。 我大这个婴儿九岁,或者,玉儿大这个婴儿九岁。

时间在我们之间隔的很长。 八十年后,一个八十九,一个八十,时间从缝隙中都溜走了。

 玉儿只是一个被随口叫着的名字,如今,她姓沈,已经八十九岁高龄了。 她的一生,都是在溪头镇的沈宅度过的。 阳光好的时候,她和沈祯坐在院落里的紫薇树下,悄悄的说着话,沈祯的手抚在玉儿雪白的头发上,一片树叶轻轻落在衣服上。 “我们在这树底下就这样一直坐着,真好。”玉儿的声音很柔和。

”到了。”沈祯说道。 “什么到了?” “就在这里啊,玉儿,到了,我不能陪你了。” 沈祯的手轻轻扫我衣服上落下的花瓣,“不要再到这梦里来了,我已经走了很久了,玉儿,忘了我,别再到梦里找我了,你去吧。”

 所有的花枝全部掉落,所有的草木归于黯淡,所有的廊阁归于陈旧,时间扫过一切,直至面目全非,只有庭中的槐树依然挺立,如同一个穿破了时间的叹息。

 我被推出了层层屏障一般,头骨的剧痛之后,便是烈日不合时宜的倾泻而下,如同再现实不过的一面明镜。那么烈炎炎的照在身上,亮的刺目,容不得一滴眼泪。 我望着这个院落,哪里有什么紫薇花,分明只有枯落的枝丫,满阶的青苔。

“卓灼你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呢?你在这里呆多久了你知道吗,大家都集合了就差你,到处找你找不着,导游说你来了这个宅子,我找了好几遍了才在这儿找到你。快走吧快走吧。” 我用手碰了碰脸,脸上湿漉漉的,视线一片模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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