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华园里，黄叶满地，红叶飘飘。登临晗亭，任枝间黄叶飘落肩头，看眼前荷叶飘零水面，我不止一次地感慨：“要是阿丙在这儿，一定会写出好诗！”

        读阿丙的文章，读阿丙的古体诗，我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个场景：湖边的晚亭里，或者古旧的楼阁上，一个诗人，凭栏远眺，临窗凝眸，思接千古，视通万里，锦绣诗句顷刻而就。我只恨自己没有丹青妙笔，不能将凭栏人的古雅风韵诉诸笔墨，只能任阿丙文字的馨香在夜里静静流淌，让这样的夜晚因此变得宁静而蕴藉。

        正是因了这挥洒不去的想象，因了这凭栏静思的意象，当阿丙希望我为他的新书书名提点意见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提议叫：《凭栏》。

        登上沧桑的旧楼，看烟波四起，彩霞满天，凭栏人逸兴遄飞，顿觉四海一隅，万古一瞬，此刻仿佛与先贤都有了内在的关联。这样的时刻，豪放也好，婉约也好，用这样的栏前美景滋润锦心绣口，都是大块文章、金玉诗文。都市的高楼上，喧闹的市井中，是断不能唱出这千古豪情的。“称王未必英雄汉，江东犹唱祭乌江。”这样的歌唱，只能对着空阔的江水，对着寂寥的远山，才能让人品出更多的韵味来。

        若夫淫雨绵绵，冷风凄凄，残叶萧瑟，雾柳迷迷，“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涌起这般感慨的凭栏人，又何止柳永一人！“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的也正是那凭栏久、怅然无语的诗人阿丙。

        那些高楼危栏，竟然承载了如许的清愁和相思、激越和寂寥！竟然将秦时明月、汉魏风骨、明清遗韵与今日的我们有了微妙的对接！

        凭栏，还有凭栏的阿丙，便是多么雅致的风景、多么雅致的人生！

        凭栏是一种闲雅的生活方式。

        人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或追求物质的享受，或追求内心的幸福。可惜有人只把登高望远当做了旅途中的小憩，而没能静下心来，与栏外的山水烟霞和今古苍茫有心灵的交融。凭栏乃是一种超然的生活态度，是诗意的栖居，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享受。凭栏人置身在静谧的山川中，游目骋怀，与历史和往事对接，他就已经超越了日常琐屑而平庸的生活，而拥有了宁静而丰富的心灵。“对岸横列着斑斓的灯火，远处的蛇山和大圣岛，至此仅余下一些轮廓。一抹低山，载了微风，像是用了抒情的语调，娓娓述说着南湖的神话和传说。在这样深沉的中秋之夜，细浪轻吻着湖岸，愈加给人以缥缈迷离的感觉了。环湖的灯盏，经了醉眼的传递，皆成了琼浆玉液中泼洒出来的酒珠。凝望着天地山水，我醉了，我偎倚着湖栏睡了……”（《南湖之夜》）一栏湖月照清梦，空阶绿苔醉晓风。梦耶？醉耶？人耶？景耶？物我两忘，物我为一，浑不知今夕何夕了……

        凭栏是寂寞的，正因寂寞，才能任思想驰骋山水，浪迹江湖；凭栏是潇洒的，正因潇洒，才能将尘烟抛却脑后，伴明月清风、侣古圣先贤，品味黄山谷“安得此身脱拘挛”的疏通旷达和陶彭泽“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的淡泊闲适。身在宦海，不坠清志；几度凭栏，且沐长风。微清茗无以寄傲，无诗酒不能怡情。这是阿丙，亦是谪仙，如此古雅，如此散淡！“登高揽胜，吊古寻幽，把思想的微澜泻出笔端，漫延成文。我常常沉醉在自己编制的孤独幻影中：幽居山林中，一泓涧水，四周彻壁，飞泉挂岩，白云当户。夜来皓月临窗，凉风拂座，令人神骨俱仙。屋后古木参差，数只暮鸦自天外归巢，榔榆林下三杯村酒，斜倚苍石，看素颜横月，听短笛吟风。”仙袂飘飘，素月飘飘，酒香飘飘，笛音袅袅，我羡慕这样的幽居，也愿体味如斯的静寂。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超然物外，这样的怡然自得，在这样的浊世，确是难得的雅致生活和瑰丽风景！“盖世功名梦里花，犹似闲云处处家。二月东风吹山黛，虫声带雨透窗纱。”诗人古典的情怀里，总是勘破功名、恬淡自然的。都市茶馆之茗棋，官家劳形之案牍，俗子巷议之八卦，又怎会有静寂高楼、山林寒亭的栏杆承载的蕴藉？

        凭栏的阿丙，是诗意的，甚至，他本人也因此成了诗。卞之琳的小诗《断章》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是桥上的看风景人，你又是楼上的凭栏人；你欣赏着风景，你又营造了诗意的梦境。这样的诗意和诗，也是阿丙其人其诗。你看过阿丙登临山水名胜的古体诗，你看过阿丙公干奔波之余的诗情豪兴，你看过阿丙流觞曲水的文友酬酢，你看过阿丙激昂慷慨中的雅致和精微，你就会有别样的感慨。“婷婷碧雨盖，盈盈绿云装。宠辱岂关我？朝暮淡生香。”当馨香弥漫在你的心底时，你又怎能拒绝这浓浓的诗意？你又怎能不被他如此优雅而淡泊的生活所吸引？

        凭栏是一种自我的书写方式。

        诗意需要表达，正因为诗人的书写，我们才有了领略诗意并陶醉其中的可能；思想需要书写，正因为作者的表达，我们才能感受到文字的魅力和思想的张力。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辛稼轩、“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岳武穆，可曾料到，数百年后，在竹林七贤清谈玄理、月旦人事的古怀川，净影寺旁、云台山下，会有阿丙携友登临送目，做你的知己，抒发与你遥相呼应的惺惺之慨，书写与你一样冲波逆折的诗文，体会同你独自暮凭栏时一样的壮怀和深情？

       凭栏人行世间法，凭栏人是担当人。对于阿丙，历史、文化、哲学、宗教、文艺、民生皆可入诗、成文，凭栏的感慨与豪情，化为他对尘世喧嚣的疏离和反拨，化为他对人间万象的观照与担当。不管是直陈时弊，还是激赏良善，他都将激情倾注笔端。他的杂文，是“吊民伐罪”的利剑，剑锋所指，满眼霜华。他的诗文，怀古伤今，激浊扬清。叹民生之艰辛，梗概而多气；析世相之痼疾，志深而笔长。“端阳青粽香仍在，汨罗龙舟忘沉江。宦海谁人识贾谊，荧屏至今唱刘邦。”（《端午节入住西安小天地快捷酒店》）他哀思千古，直刺人们日渐麻木的感官；他由圆明园的废墟感叹“可怜民脂成焦土，至今皇城啼暮鸦”（《12月20日寒风中游圆明园》）。显贵从焦土中看到的是烧毁的财宝，不会在意千百年来熊熊燃烧在庙堂府邸间的民脂。这样的沉郁，这样的沉痛，从阿丙的诗文回荡，化为“把栏杆拍遍”的叹息和吟啸，化为遍野的松影婆娑、云水低廻……

       2008年端午节，阿丙发来《端午节随吟三首》：

                           其一

         楚兰湘芷自芳菲，骚客此节最伤神。

         汨罗龙舟年年渡，能有几人识冤魂？

                           其二

         秋月春风年复年，青天空有日月悬。

         莫将高洁夸宦海，从来廉士不值钱。

                           其三

         朝饮坠露夕餐英，唯将赤诚报苍生。

         此身己做鱼入水，河海从此不膻腥。

        宦海中“唯将赤诚报苍生”的还有几人？识得屈子冤魂的还有几人？“莫将高洁夸宦海，从来廉士不值钱”的感叹，让人良久无语。“叹息肠内热”的廉士，肮脏膻腥的宦海群丑，如此泾渭分明，只有先贤高洁的思想和德性的光辉，陪伴着诗人独自凭栏，烛照他寂寞而激愤的身影，也鼓励他发下“此身己做鱼入水，河海从此不膻腥”的宏愿。我从不担心鱼会把水弄腥，倒是担心这水，会使活泼泼的鱼儿，被污染，甚至窒息。李志强有诗云：“忧怀非为示清流，揽史平添一段愁。弱翰投空天欲晓，栏杆拍遍意难酬。边庭浴血涂肝脑，幕府窃机赚王侯。君看李陵降虏日，二师帐下正悠游。”——如此的怀古之作，又俨然给中国农历的喜庆节日，都添加了厚重而蕴藉的一笔。“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寂寞，其实是蕴藏在很多故作轻松的心里的。只是，这许多寂寞，不可说，不可说也！

        昔滕子京左迁巴陵郡，郁郁不得志，重修岳阳楼。既成，宾僚建议搞个音乐会大肆庆祝一下，而子京则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乃快！”因为这样的不得志，才有了岳阳楼，也才有了同样不得志的范仲淹“先忧后乐”的传世名文，而这篇后由清代大书法家张照恭笔的《岳阳楼记》，就被阿丙请来张挂在了焦作市教育局办公楼的大厅里，让莘莘学子和杏坛园丁领略儒家勤勉的入世情怀。原来，阿丙与那欲在岳阳楼上凭栏的滕子京和范文正公早已有了如许的默契！其对面墙壁上，则是黄山谷的《松风阁诗》，透露着笑傲江湖、泛舟尘外的出世之思。有这样的襟怀，进则谋生民之利益，退则求诗酒之放达，挥却“进亦忧”、“退亦忧”的进退维艰，而有了更积极更洒脱的心态。不管是躬身推行“新教育实验”，还是为焦作师专发展宵衣旰食，阿丙都是以古典为素养、以古圣为楷模的君子，从不言苦。人言为官荣耀可羡，可对于阿丙来说，一个有责任心的官员，“夏忧暑热，冬忧炭贱，闲斋听竹，声声关情，哪敢有半点骄矜之心？”孤独的凭栏人是一篇明志的论文，是一片赤诚的丹心。“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菜根谭》里的这段话，也可用来评价阿丙。我们皆知他的心事，却无法轻松学到他的才华和识见。我眼中的阿丙不是官员，其价值也不在为官。他是一条鱼，从浑浊的宦海，游到了清澈的诗里，游到了一片澄明的净地。这里，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才是他精神的故乡。

        凭栏是对清净心境的一种坚守。

        2011年初春，在北京的一次欢聚中，酒酣的阿丙拿出一片小小的便签纸，即席给我写了一段话：

         修净土者，自净其心，方寸居然莲界；

         学禅坐者，达禅之理，大地尽作蒲团。

        净心参禅，不是凡夫皆能做到的，而渴慕禅境、修习禅理的我辈，不过是“标准凡夫”而已。阿丙自称不懂佛理，可他的言谈中却常有让人若有所悟的禅机。净心者，方寸是莲界，大地是蒲团。只是，净心，是一件艰难的事，又有几人能做到？这片纸条我珍藏至今。看到喧嚣的市井的时候，我总想到阿丙写的这段文字，给自己的心地种一片清凉。

        1935年12月9日，蒋南翔在《清华大学救国会告全国民众书》中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到了今天，商海纷纭，仕途迷幻，连学界也是聒噪不堪。耐不住寂寞的人们，包括文人和官员，都会在市井的财色欲望中放浪形骸，在信仰和内心的缺失中，围观和嘲弄着德性和文明的倾覆。佛家称这是一个“末法时代”，众人都在哀叹这是一个浮躁而肮脏的时代。潜心读书、诵记经典的能有几人？中国之大，又有几人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看一个家庭物质富裕的程度，不妨看他的餐桌；而看一个家庭精神富裕的程度，也不妨考量一下他的书架和书桌。面对一沟“绝望的死水”，能够坚守信仰、良知、德性和自我的人，寥若晨星。也正因为少，这样的人，才堪称我们时代弥足珍贵的财富。

        阿丙那样的藏万卷书、读万卷书，胸有诗书气自华，我做不到；阿丙那样的诵记了数百万字、出口成章、诗文不辍，我也做不到；阿丙那样的净心为官、潜心为学、真心待人的人，世上能做到者又有几希？

        “肝胆已忘云鬓老，进退唯念桃李青。”这是一个清净的行者，一个甘于寂寞和清净的思想者，一个在长夜孤灯下，以宦海为莲界、以诗文为蒲团的觉者。我不能说多几个像阿丙这样的官员中国就会有希望，但是你一定会承认：中国多几个阿丙，宦海也好，学界也好，浊世也好，就会多一些温暖，少一些绝望。

        阿丙的凭栏，又是温润的散文，如碧玉，如和风，让聒噪的世界和人心，感到慰藉和感动，得到滋养和清凉。在他深情绵邈的散文、慷慨沉郁的杂文、质朴天成的诗词中，是炽热的心的光芒，亦是关爱众生、含蕴大爱的梵唱！因斯爱而得救赎，因诗文而得慰藉，你手抚的栏杆，由是满是智慧的馨香……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凭栏的阿丙伫立着，装饰了你我文学与人生的梦。

        独自莫凭栏。——我在这里却也想借用李后主的这句话，花开时节，请求阿丙也叫上我，凭栏共赏满野的绚烂，领略诗意的江山、诗意的人生。

                                                         （《凭栏》，张丙辰著，2012年开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