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阁拟古》:一个时代的诗意慰藉(《三余阁拟古》序)

                                     一

        我们这个时代,对诗歌越来越陌生,离诗越来越远了。

        现代社会是一个碱性社会。人们越来越陷入金钱和物质的喧闹,贪婪、自私、冷血、没有信仰;远离自然和内心,狂躁、暴虐、扭曲、压抑;见到诗词文艺就觉得酸不可耐,肤浅、多疑、无趣;因为狂嚼大鱼大肉酸性食物而日益依赖弱碱性食物和饮水;心灵容易板结成坚不可摧的硬块,不容易有感动、温情和关爱……

         这个社会出了问题,变得冷漠、野蛮而又荒凉。

         这个社会,一直在纠结和挣扎中沉沦,所有的思考和探索都显得如此无奈、无力,在一些人眼里甚至显得滑稽。查曼·阿胡加在其博士论文《悲剧·现代倾向与奥尼尔》中曾经指出:“现代人的经验显示出悲剧性,但无法获得悲剧的升华。”[①]我们的时代,或许注定要在这种“悲剧性”的挣扎中沦陷么?注定无法实现雅斯贝尔斯所谓的“悲剧的超越”么?

         阿多诺尖锐地指出:“自不待言,今日没有什么与艺术相关的东西是不言而喻的,更非不思而晓的。所有关涉艺术的东西,诸如艺术的内在生命,艺术与社会的关系,甚至艺术的存在权利等等,均已成了问题。”[②]艺术(包括诗)的地位、价值和意义被世人冷落,成为他反对以某种同一性的框范来统治世界、反对失去性灵与反思的生活形态、反对毫无智慧和自性的文化形态的主要原因。

        阿多诺因此在他1955年出版的文集《棱镜》中亮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他的本意是指在灭绝人性的灾难发生的时候,人类其实已经远离诗情,用刽子手(德国纳粹)的语言来表达诗意,是“可耻”和“野蛮”的事。

        但是,换个角度看,不写诗就会远离野蛮吗?语言和文字是无罪的。需要被审视和批判的,是使用这些语言和文字的人,以及愿不愿意接受诗歌的社会。

        苦难或会远去,希望并未消失,从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到现在,已经半个世纪过去了。对于我们国人来说,我们面对的是永远的困境:忘却以往的苦难,似乎并不能带来盛世的喜悦。在眼下繁华与喧嚣的背后,艺术、诗意、信仰、爱,后天的缺失,势必换来一代或者几代人先天的永久之痛。我们失去宁静与幸福感的内心,需要怎样的慰藉和呵护?

        我在一文中曾写道: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具有泛喜剧化趋向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悲剧被人思索着,却又被人改编、扭曲、误解着;悲剧的精神被人承担着,却又被人嘲弄着。

        也正是这样的情境,使我们发现,悲剧对于我们时代的价值,悲剧精神对于我们的可贵启迪。[③]

        我在文中谈的是美学层面的悲剧,但用来谈作为艺术样式(作为最高语言艺术形式)的诗歌的命运,也同样适用。

        在任何时候,人类的梦想和对诗意的向往,都没有消失,也不会消失。甚至,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奥斯维辛之后,人类离开诗是没有希望的。我也因此认为:

        对苦难、神性和严肃事物失去体验与沟通的人,可能缺少对幸福和宁静的更深刻的体味、了解。[④]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时代,会有那么多的人不读诗,不接受诗,嘲讽诗人的存在、否定诗的价值。

        也正因此,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能深刻认识到诗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和价值。

        我无法真实体会到德语诗人里尔克历时10年独自古堡沉思的那些感受,但是,从他的诗里,我能聆听到他在古堡10年里那些夜晚的叹息和赞美。他的写作是深入到他思想和生命深处的自我成长和自我创造。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地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⑤]

        这种“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该是一种至高的生活境界。这种境界不是以学历、职位、财富、名誉来衡量的,而是靠一种心境和历练。从某种意义上讲,里尔克的这段话,要比王静安“三阶段”论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更为深邃、静谧而神秘。里尔克这种“艺术地生活”,其实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这种生活中,有对孤独的承受,有宗教的虔敬,有涵虚的心境。

        里尔克在一首叫《催眠》的诗中写道:“我愿向里里外外四下里倾听,/ 向你,向世界,向森林——”里尔克的倾听有三个指向:“向你,向世界,向森林”。一是指向爱,一是指向所在的世界,一是指向栖身的自然。能够洞明这三者,他的耳朵才会清晰地倾听到世界和他内心的声音,倾听到夜晚关于爱,关于存在,关于诗的那么多的奥秘。而古今诗人所穷尽的,也无不是对于我们内心之爱、世界和自然的情思。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地栖居”、里尔克所说的“艺术地生活”,都烛照出人类生活中诗性的光辉,显现出人类每个浑噩、黑暗、平淡的时代里生活的光明与慰藉。

        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说道:

        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出神圣。……哪里有贫乏,哪里就有诗性。

        理解我们的时代,不能忽略阿多诺的警世之言,同时还要记住海德格尔的这段话。这个时代不缺商人,不缺学者,不缺政客。这个时代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而智慧和德性却高度贫乏的时代。因为贫乏,才有了诗人。因为贫乏,诗人才写诗。因为贫乏,诗才珍贵。因为贫乏,诗才温暖。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几乎每个时代都有杰出的诗人和诗篇。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中国古代文人钟情于诗歌的生活方式和吟啸浊世的诗词创作,将中国诗人和文人的诗性与智慧传承下来。当下,这个曾经的诗词大国,诗歌的传统和诗意的生活形态,似乎已经远去。流觞曲水的雅集、东篱采菊的悠然、壮怀激烈的凭栏、知己酬唱的诗酒……在今人的生活中,其有几希?

        经历过历史、文化与政治曲折变幻的国人,似乎少有人做到了清代诗人赵翼《题遗山诗》所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家国沧桑,带来的是诗意的贫乏和文明的失落。古代诗人诗中匡扶社稷的责任、承载道心的使命、洒脱旷达的自由、人与自然的和谐,似乎成为今人无法企及的梦想。那些精辟、深刻、绝妙的佳句名篇,都沉落在历史的尘烟中,飘散在年轻人的记忆之外。这个诗的国度,充斥着媚上谀时的颂歌、炫富竟奢的自恋、颠覆信仰的恶搞,以及自鸣得意的肤浅……缺乏诗意的国度,又能在幸福和谐的路上走多远?

        趣味、诗意,在这个世界,成为弥足珍贵的稀缺资源。

        而同时,它们又是这个世界的光亮和慰藉。

        诗人和诗,如同巴金所说的暗夜的一盏灯,“闪耀在前路。我信赖这一盏永远闪耀的灯光,我信赖我有这毅力,尽管黑夜茫茫,有信心必然会达到最终的目的的。”[⑥]这个时代,缺乏的,就是为这个世界撒播诗意和亮光的诗人。顾城写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一代人》)有了追求光明和诗心的诗人,这个国度才有希望。

        在这个时代,写诗、做一个诗人,是幸福的事。

        为这个时代,发现、保留点诗意,是伟大的事。

                                      二

        而张丙辰,就是我们时代的一个诗人。

        感谢张丙辰给我们推送来清逸俊朗的诗的盛宴。

        他善诗,凡事皆能入诗,无时不在写诗。每个节庆、余暇、出差途中、开会闲暇,他都会有诗。他的诗作,可分为节庆之作、朋友酬唱、旅途感兴、乡土之思、闲适寄怀和教育情志几类。他的生活与工作,都与诗息息相通。艺术化的生活,以及诗酒书友相伴的生活的艺术化,统一在张丙辰的生活和工作中,所有的孤寂、凄清、激越,都成了别一种意义上的幸福和充实。

        “诗言志。”没有诗心的人写不出诗,没有诗情的人写不好诗。

        “世事兴衰难自料,寄意诗书可从容。”(《梦醒时分》)这是一个有诗心和爱心的诗人。这是一个满怀苍生关怀的诗人。这是一个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诗人。

        这是一个在现代浊世中保持着古典情怀的诗人。他对“农历的天空”有近乎痴迷的钟情。他在一篇题为《在农历的天空下》的文章中写道:

        农历的天空下,是诗意如花的绽放。……农历的节令赋予了古圣先贤创作的灵感。岁时和景致的特定组合,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篇,句句锦绣,字字珠矶。……古人的锦心绣口把自己的人生悲喜、宦海沉浮、世情冷暖都细致入微刻画出来,或寄托怀抱,或讽喻时世,令我们后来人一吟三叹,传唱不绝。[⑦]

        在每个节庆时,他都会写下诗篇,不管是抒写胸襟,歌咏世事,还是借古讽今,都情真而意深。比如这首:

        高怀拳拳忧国殇,美人芳草意味长。

        瘦影已失楚江畔,晚风犹带忠骨香。

        (《端午感事》)

        屈子已逝,瘦影已失。万古长夜,晚风带香。诗里咏的是屈子的忠骨,显露的却是诗人的感慨。端午源自对诗人屈原的民间追念活动,到而今,成为全民狂欢的娱乐假日。这个节日里,又有多少如张丙辰这样的诗人会缅怀屈原,为他的拳拳之心而感慨万千呢?

        农历的天空,古典的情怀。张丙辰传示世人的,只有古诗词和联语,而无新诗。他写格律诗,只取其形体,其诗自名“拟古”,用韵、平仄或不如其他诗家严整、讲究,然立意、表情却有古风之韵致,无因律害意之涩滞做作。

        他不刻意于平仄格律之工整,而古意盎然,毫无半文半白之粗陋,却有行云流水般之畅然自在、参禅悟道之机趣活泼。在古雅的诗作里,张丙辰如同一个弄潮的健儿,洒脱、娴熟、灵气,甚至还有点调皮。

        诗人的内心是寂寞而孤独的,那种不为俗世所理解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追求,不为主流所容的批判精神和反思意识,不为他人所欣赏的古雅诗文……有思想的人是孤独的,孤独得只想缩进内心,缩进诗词之中,远离尘嚣,以诗意的芬芳带来慰藉和温馨。“可怜仲秋明月朗,寂寞空山照何人?”(《答白化先生》)有诗心的诗人是寂寞的,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打碎的是诗意、理想和梦境。

        而有思想的人又是丰富和幸福的,他可以与千古诗哲为侣,与浩渺山水为伴,大千世界都有与他心灵的回应和交融。“心存芳菲诗情远,笔带风云志趣高。”(《答白先生缺联诗》)这也是诗人的自况;“志在云水间,何须他人评?”(《武昌古琴台》)更将寂寞和“无人会”的自得其乐深藏于心,不为外人道也。这种快意自适的心境,是一种诗意的写作态度,也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态度。

        在当今的喧嚣中,有什么能使我们得到灵魂的宁静?我的答案是:审美和宗教。将人生、社会、历史、文艺都从审美的方式来静观,则会收获宁静、恬美而丰富的喜悦,这是审美的境界;皈依至高的神性,通过神示和信仰而臻于心灵的平衡与宁静,在一种敬畏与感谢的心境中,包容地接受、喜悦地付出、宁静地享受,这是宗教的幸福境界。

        而诗,属于前者。我们从张丙辰的诗作中,能看出他的激愤、伤感、感慨、讥讽,也能看出他的淡然、喜悦、旷达、清迈。他乐此不疲地写诗,把诗歌看成了一种排忧解难的良药、遣怀寄兴的法门。他说过:

        我常常沉醉在自己编制的孤独幻影中:幽居山林中,一泓涧水,四周彻壁,飞泉挂岩,白云当户。夜来皓月临窗,凉风拂座,令人神骨俱仙。屋后古木参差,数只暮鸦自天外归巢,榔榆林下三杯村酒,斜倚苍石,看素弦横月,听短笛吟风。[⑧]

        寄情山水的快适,静思冥想的禅意,都使这个身材魁梧、健步如飞、豪饮健谈的汉子有了优雅、素朴而恬淡的风度。

        “诗酒之外兴何寄,最是屋后学种瓜”(《廿一日会中偶作》);“旧家风景谁得似,竹杖芒鞋羲皇人”(《五一回村省亲有感》);“归燕难识堂前路,主人高醉杏花村”(《三月廿五日郑州天中大酒店开会戏作打油三首》之一);“洗尽浮名一身轻,举觞痛饮快哉风。山居何物最醒脑,半是溪声半鸡声。”(《午夜酒醒》)张丙辰的诗里,有陶靖节的淡然,也有王摩诘的禅意。诗酒寄怀,并能静享家园之乐、闲适之安,这是何等的惬意,又是何等的恬淡!甚至春与秋的雨,在他的眼里,都有盎然的机趣:

        春雨宜酒,倚栏小酌,微醺中慢舒醉眼,烟笼处满目生机。秋雨宜书,如烟似梦,绵绵不绝,杜门谢客,小轩临窗,捧读古人笔记,正不知今夕何夕。

        现代忙乱的嘈杂中,谁能葆有这样悠然的心境,在诗酒书友的慰藉中觅得一方净土,就会守住心灵的家园,不致在声色迷离的幻尘迷失自我。

        这种心境,也使得他的山水闲游之诗具有清新、质朴、灵动的特点。我喜欢他这类诗歌,不仅因为其中幽深闲远的意境,也因为这类诗最能体现他宁静的心境,表达他富有个性的感触。

        又见菩提素花开,月影溪声绕楼台。

        水阁晓窗鸡唱远,满山新笋送香来。

        (《溪畔菩提树下贤殊居夜宿》)

        林下寻幽避尘缘,冷月松风忆当年。

        寒山虫鸣如太古,老树孤客听流泉。

        (《月下独吟》一)

        夜阑远听寒山钟,何处渔火对江风?

        多情最是姑苏月,犹照孤旅伴蛙鸣。

        (《宿姑苏饭店夜半听蛙》)

        他的闲游之作,体现出他对山水景观的独特体悟。有淡淡的孤寂和清愁,透出古寒之韵。但又绝不绝望低沉,他对自然山水有深深的接受和赞美,他静观万物而自得,栖身山水而适性。有人把登临山水当做了匆忙奔波的旅途,而不能静心与山水烟霞和今古苍茫作心灵的交融。人们把自己看成外在于自然的观赏者,而不是与山水契合为一的自然的统一体。因此,人们自然难以体会到“满山野笋”的清香,不能夜听“老树”“流泉”的太古之音,不能领略“姑苏夜月”的多情摇曳……

        王静安先生分析古来词作,提出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⑨]

        张丙辰的山水诗,其实也契合了王静安的理论。他的不少诗作,便体现出“无我之境”的幽深静美。“盖世功名梦里花,犹叹闲云处处家。二月东风吹山黛,虫声带雨透窗纱。”(《惊蛰夜静坐观心》)满山笋香、老树流泉、渔火江风、雨透窗纱,都是“无我”的景致,却有契合诗人的意趣。如他撰写的一副对联所说的:“长绳系日,荏苒时光凭谁留;短笛无腔,山水清音任我吹。”正是因了“山水清音任我吹”的“我”与“山水”的妙合无垠,才有了他隐入山林、吟啸徐行的从容与宁静,有了他弥漫天地的诗情。

        古典的情调、闲远的心境、淡淡的禅意,在这个远离诗歌、摒弃静观、蒙昧自性的时代,散发着袅袅的馨香,滋润着我们日益枯萎的感觉和想像。

                                     三

        张丙辰自称不懂佛理,可他的言谈、诗词中却常有让人若有所悟的禅机,让人发出“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慨。他与友人诗词唱和,与同好切磋砥砺,游走于仕途官场与山林诗酒之间,既有钟情教育、杏坛育人的执着情怀,又有凭栏临风、啸傲山水的潇洒与率真。繁忙的公务和不可闪躲的应酬,没有磨去他的诗兴和才思,反而使他的诗作具有了他人所难以具备的真性情和真风骨。

        张丙辰的诗作,如同其人,性情勃兴而发为诗句,皆能见其性情与风骨。

        何为风骨?

        中国古代诗话中对“风骨”的描述和评价颇多。“汉魏风骨,晋宋莫传。”[⑩]“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11]风骨是一种艺术风格,也是一种人生态度。而胸中无风骨者,诗文中又怎么表现出“自出机杼”的风格呢?

        刘勰是这么讲风骨的:“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於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12]

        激赏张丙辰诗的风骨骏爽,并不表示我们排斥其他的诗歌风格,只是借“风骨”来表达对张丙辰诗作的风格的一种界定。他也有缠绵柔婉的词作,也有颇有机趣的抒情之作,而“意气骏爽”也正是张丙辰诗的风格的鲜明体现。

        在此,无需连篇累牍地从古代诗话中对“风骨”的评介文字来搜寻他对古代风骨理论的传承和发展,更无需借古人之口,来为他的诗作做锦上添花的渲染和诠释,自有对张丙辰诗作和创作风格感兴趣的学者会来进行系统的梳理和研究。流连于张丙辰诗词的密林中,领略着如花的诗句、疏朗的诗风和缤纷的妙语,便觉:读诗岂常见佳句,遇君始得识龙吟。这样的乐事,更值得书写和铭记。

        诗中风骨,源自他的剑胆琴心,出自他的昂扬磊落。刘勰说:“练于骨者,析辞必精。”[13]张丙辰诗词常有惊人句,便因为他厚积薄发,每有情思,辄发为诗文,常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和投入。且看这样英气勃发的诗句:“骤雨惊风吹斜树,当风披襟雄万夫”(《病中打油以柏梁题自嘲寄李冬先生》)、“称王未必英雄汉,江东犹唱祭乌江”(《刘邦斩蛇处》);“从来墨香生侠骨,书剑长歌大江东”(《四月廿七日晚到教育局任职六周年聚乡友小酌席上赠郭力先生》);“教苑每思旌旗动,龙泉屡作风雨鸣”(《重阳节感怀寄侃夫》);“肝胆已忘云鬓老,进退唯念桃李青”;“凭栏宜展风云气,莫做泽畔袖手人”(《答刘群于长春吉大》)……

        每每读着这样的诗句,便觉一种清迈刚健之气扑面而来,令那些无病呻吟、歌功颂德、媚上谀时之人、之作无地自容,豪情豪兴充溢胸中,壮怀激烈,直欲与张丙辰凭栏长啸、对酒高歌。

        谈张丙辰诗作之风骨,自然不能不关注他儒者“先忧后乐”的积极情怀、尽职守责的政治信念,以及针砭时弊的讽喻之辞。

        我实在不敢想像眼下官员中有风骨、能守责者,其有几希。但我知道,张丙辰公是一个为了教育旰食宵衣的官员。或者说,他是一个在官场上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者,一个在名利场上淡泊洒脱的清士。一面是“独有青衿心不昧,代为庙堂忧元元”(《答闫建国老师悯邻诗》),满怀报国之热忱;一面是“三餐终得烟火气,此身今日不属官”(《山居喜见炊烟》),“仕路几番蹭蹬,此心波澜不惊,最恋陌上风光好,一犁膏雨润,十里杏花红。”不失自由之心境与淡泊之心志。且看他为新教育实验而写的诗篇:

        为兴教业敢担当,不惧血口信雌黄。

        期把三军换一将,我以乌纱赌炎凉。

        (《元月十六日寄上官》其一)

        叵耐日月太匆匆,谁解燕然未勒功。

        教苑每思旌旗动,龙泉屡作风雨鸣。

        臂有蛮力能屠狗,心无良策难雕龙。

        近来惆怅临晚镜,怕因须长称老翁。

        (《重阳节感怀寄侃夫》)

        眼下不敢担当却敢信口雌黄的官员越来越多了,而敢“以乌纱赌炎凉”的人却越来越少。张丙辰敢写出这样的诗来明志,一点也不令人吃惊。他知道文人为官、儒者为官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心可照日敢伏枥,食未能饭仍请缨。又见烟花射牛斗,为宦为儒两不同。”(《新年寄友人》)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廉颇不老,终军请缨,赤诚之心,诉诸笔端。他还写过这样的诗句:“朝饮坠露夕餐英,唯有赤诚报苍生。此身已做水底鱼,河海从此不膻腥。”(《端阳节随吟》)水清无鱼是宦海常态,鱼不腥则水自清。唯有这样清心自持的诗人,才能有这样的操守和境界。也唯有这样胸怀良策、以振兴山阳教育为己任的儒者,才能旌旗招展、龙泉长鸣,以坦荡襟怀、骏爽风骨,为浑浊的宦海带来诗意和希望。

        谈到张丙辰诗词中的这种报国忧民的情怀,也须注意到,他是一个清醒沉静的批判者和针砭时弊的剑客。

        他在游览古迹的时候,常发出清越的诗音。

        “富贵终究归黄土,衰草枯叶西风残。”(《东陵参观乾隆陵寝》)

        几个字,便足以道破古今富贵荣华的幻相;

        “坡公应幸贬谪事,风流百代有余香。”(《游黄冈东坡赤壁》)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句话的真义,其实也是“诗家不幸后人幸”、留取丹心照汗青;

        “应怜子规啼夜月,谁继百年哭轩辕。”(《五一节寄寿良杨公》)

        怀古伤今,可怜后人不能慎终追远,倒是那啼月的子规,如诗人一同在哭祭华夏的英灵。这样的诗句,堪与鲁迅先生的“我以我血荐轩辕”名句一并参读;

        “假日偏多远游客,盛世山水更值钱。”(《嵩县天池山纪游》其一)

        乱世多游子,盛世多游客;游子感世事艰难,游客叹山水值钱。提价、宰客的盛世,又能值多少钱呢?

        “识得累人身外物,盛世文章不值钱。”(《喜相逢•为三十年同学聚会而作》)

        跟值钱的盛世山水对应的是不值钱的盛世文章。盛世山水可以宰客赚钱,盛世文章却没那么幸运。在诗人笔下,不管是可流芳后世的文章不会得到盛世的重视,即便是那些谀时媚上的文章,也同样得不到盛世的垂青!其中深刻而绝妙的讽喻,蕴含着诗人睿智的剖析和深刻的洞察,让人深思而太息。

        “千雕万琢竟豪华,断垣残烬识帝家。笙歌不复迷上苑,北风犹自泣胡笳。国愤每因暴行起,羸邦那堪上国夸。可怜民脂成膏土,忍听皇城啼暮鸦。”(《十二月廿二日寒风中游圆明园》)

        “可怜民脂成膏土,忍听皇城啼暮鸦”不是亡国遗民叹息的“黍离之悲”,而是“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14]的慨叹,是“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15]的警示。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16]

        这段话也可用来评价张丙辰。我们皆知他的心事,却无法轻易学到他的诗文风骨和不凡才识。

        一个清醒而深刻的儒者,一个怀有悲悯之心和批判精神的剑客,一个思接千古的思想者,以他矫健清迈的笔力,将他的诗与思、爱与哀,付诸文字,发他人所未发,发他人所未能发,成就异乎他人的风骨。

        在这个时代,写诗、做一个诗人,是幸福的事。

        为这个时代,发现、保留点诗意,是伟大的事。

        “识得累人身外物,盛世文章不值钱。”一部《三余阁拟古》,也因此成为这个诗意式微的人间除弊的针石、“不值钱”的珍品,烛照平庸的喧嚣,焕发诗意的光芒。



                                                                【《三余阁拟古》,张丙辰著,河南大学2012年2月出版】


【注释】

[①] 引自任生名:《否定西方现代悲剧存在诸观点述评},《戏剧艺术》,1992年第1期。

[②] 阿多诺:《美学理论》(Aesthetic Theory)。

[③] 《悲剧三题(三):悲剧与我们的时代》。阿莨:《夜之华:阿莨小语》,中国言实出版社2009年版,第250页。

[④]阿莨:《夜之华:阿莨小语》,中国言实出版社2009年版,第250页。

[⑤]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12页。

[⑥]巴金:《灯》。

[⑦]张丙辰:《凭栏》,开明出版社2012年1月第一版,第38页。

[⑧] 张丙辰:《凭栏》,开明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第30页。

[⑨] 王国维:《人间词话》。

[⑩] 陈子昂《<修竹篇>序》。

[11] 《魏书•祖莹传》。

[12] 刘勰:《文心雕龙•风骨》。

[13] 刘勰:《文心雕龙•风骨》。

[14] 王羲之:《兰亭集序》。

[15] 杜牧:《阿房宫赋》。

[16] 洪应明:《菜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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