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初晓,也许是昨晚偷喝了酒,那早的太阳红着脸,醉醺醺的爬上山头,染红了半边天空。
他早早的将背囊放在门口,做好早餐,拉开百叶窗,轻轻的将熟睡的母亲叫醒。母亲望向窗外,注视着四月的春光,万物正怡人。她回过头,看着儿子,张开怀抱:“这又是美好的一天,是吗?”
“当然是。”他抱住母亲,良久,才将她扶到轮椅上。吃过早餐,他给母亲戴上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圆檐花帽,又给自己戴上父亲的鸭舌帽,正中的走出了租舍的房门。
从市中心坐地铁一直到同里,他们才出了站。他们要从这儿开始,翻过几座小山,到太湖南面,再沿着环湖大道向西前行。他们要环着太湖走一圈。儿子要推着母亲去旅行。
四月的阳光正喜人,争着抢着从叆叇的云层里挤出来。鸟儿见了,翛然盘旋;花儿见了,起舞翩翩。上山的路很好走。很早以前,这秀丽的景色常吸引着游客纷至沓来,山上的寺院想借此引引香火,于是就修了几条小路。后来又经政府拓宽,用山石砌出石阶,砌出石道,砌出石坡来,窄的能并行几人,宽的能容数马同行。他推着母亲,沿着石道走,走过了天然野生的花海,芳香正馝馞;走过了相传面积百里的竹林,山空鸟更鸣。母亲脸上频绽春花,他心里也忺然。只是过了山头,就几乎没路了,只有登山爱好者在这剩下的几个山头开辟了独属于他们的路。
山路愈发迤逦,他便愈发小心翼翼,在陂陀的小路上趑趄前行。
终于翻过了全部的山头!他们都高兴着。只要再穿过一个村庄,再穿过那环湖大道,他们就能见到太湖了。其时早已过了正午,他们便在山脚下歇息。他们一边进食,一边快活地交谈着。他们谈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谈一路上的春光明媚,谈将要见到的太湖多么壮阔,谈母亲年轻时的种种经历。母亲眉飞色舞的坐在轮椅上,欢悦止不住的从眼角流出,头上稀稀的银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看着快乐的母亲,心里也是止不住的安慰。
可不知怎的,他们突然谈到了父亲。母亲飞舞的眉毛和嘴角突然收敛,头低了下去,银发失去光彩。他看着然的母亲,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同样明媚的下午,只是那是冬天,天异常寒冷。母亲在得知父亲在太湖里长眠后也是这个样子。
他摇摇头,和母亲默默吃完饭后,就推着母亲轻轻的向太湖走去。
湖边风光正好,春风骀荡,渰渰云起,将湖面的风徐徐的拍在他们脸上。突然间,风大了起来,他不禁驻足。湖面波澜骤起,忽而波动,忽而折浮;时而如飘动的舞带,时而如褶皱的衣服。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他忽然想起这幅对联。母亲的惊呼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棵绵柔的垂柳,正在水边照着镜子。他推着母亲靠近那棵树,发现那竟有砌的石板路,近岸的水也很浅。大概是附近人家洗衣服的地方。他想。水真的很浅,也很清,水底五彩的石块、来回的游鱼,都荦荦可见。垂柳对着那滢滢的湖水,享受着春风细细的打理。柳条在风的吹动下,缱绻地亲吻着水面,低首,又低首。
他将母亲扶在石阶上,脱去母亲的鞋,将双脚浸在水中,轻轻的一丝一丝的濯去那双脚上的杂浊,又摘了几朵花,细细地擦在脚上。洗罢,将母亲扶回轮椅上,他就坐在一旁与母亲享受着旖旎的春风。
“孩子,我一点也不后悔让你父亲参加救援队。”她望向湖心。
“我也不后悔。”
“你不恨你父亲吗?”她问。
“不恨,一点也不恨,他是我毕生的骄傲。”他答。
“他也是我的骄傲。”母亲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也是。”
他站起来,让母亲靠在他身上,用手搂着母亲的肩,也望向湖心。
不知过了多久,烟霞一抹,残阳半竿,“半湖瑟瑟半湖红”。他推着母亲,轻轻的走上了公路。
“我们的财产全留给了你姐姐,你不恨我们吗?”母亲蓦地说,“很抱歉连房子都没留给你。”
“不恨。”他答。
“你姐姐孤身一人,”母亲齉着鼻子又说道,“又是女子,在夫家没有地位怎么办?”她到声音有些颤抖。
他猛地停了步伐,“妈妈,我不恨你们。”他说,“永远也不会。我都能理解,姐姐从小不在你们身旁,你们欠了她太多。而我不一样,我在你们身边得到的爱比谁都多。我绝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恨你们,一辈子也不会!”
母亲默然不做声。他又推起轮椅,沿着公路慢慢走去。
渐渐的,月轮升起,夜幕西袭,湖风稍有凉意。
她抬头望向天上的圆月,夜空中仍有零落的星在彼此孤立地闪着。
“我们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她问。
他看着她那在月光下闪耀着的夹杂在黑丝中的银发,不禁感觉一酸。他将头埋进其中。
他说出了他准备了一千零一夜的那句话:
“永生永世,妈妈。”他说。
2021.5.14.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