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壬寅年，我36岁，人生半熟，我还很年轻。去岁已归田园，有庭院，有山，有地，有田，有泉，酒坊数间，鱼塘一方，花园一个，花卉草木无数。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在山峦古木环抱中酿酒过生活，实现了多年来的夙愿，过上了“在某个小镇，饮用那无尽的黄昏和连绵不绝的钟鸣”般的理想生活。真应了那句话，“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过去的我狂话讲过数百个箩筐，为人处世平铺直叙，冷冽直爽，不计后果。曾酒后扬言，他日我若入山结庐沽炉当酒，半隐半仙半山人，如若你们还在关注着我，凡看到我文章的朋友，不论天南海北来山中，都奉酒一碗，醉谈一番，岂不快哉。如今倒也实现了这番痴话，不枉我的坚持。我想做的事还是能坚持的，一辈子就这点事，能够说服自己，足矣，不用管别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心你。

年少时，盼望着四海为家，只想做只随季风迁徙的候鸟，看一季接一季的花开，听一声紧一声的浪涛。30岁之前确有十年时间，一年到头四处游走，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并没有获得什么深邃的生命体验。人像浮萍一样，生命短暂又浅薄。年轻时期度过的岁月是热闹的，潇潇洒洒，花团锦簇之下，一切皆虚妄。每天都在赶路，奔跑在各个车站的站台上，山水一程又一程，天边的月亮孤寂又清冷。心的归处在何方，那时并不在乎。

如今回归田园，对山居生活信手捏来，是一种笃定，也找回踏实之感。一个人还能回得去故乡，能安置肉身也能容下灵魂，在故乡生活，是幸运的。当我在一个地方长久地蛰伏下来，会理解古人心境：“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

生活可以很自在。不想周旋在无用的社交中，工作16个小时，熬夜写年终报告，无数的应酬，吃大鱼大肉，堆砌奢侈品，让人厌倦，生活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不想看领导眼色，不跟甲方打交道，不写工作汇报，不用开会，成年人的生存焦虑，不用思考。不再向前冲，而是能弯下腰，缓慢而坚定的种下希望。我想摸索，吃简单的食物，过简单的生活，酿酒、写作，简单的人际关系更让我放松。我们的快乐和享受也不需要那么奢侈，完全可以来自微小的事物。

去岁还答应一位读者，会写一篇《35岁还可以追梦》，迟迟未下笔。如今梦已实现。自从盘下新的庭院，忙得不可开交。改造，修缮，维护，诸多要事，纷沓而来，每天都在想如何打造院子。

寻到这处靠山临水，有竹林、山寺，泉水、鱼塘及大草坪的庭院，颇费了一番周折，耗费半年时光，诸多麻烦不再赘述。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关系更替，以为要和它失之交臂，也差点死心，再寻别处。岁末事情出现了转机，这座庭院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还好我没有放弃。喜爱的事是从骨子生出来的，将能做的做好，剩下的交给时间。我有耐心，也有时间等待。你有一颗真诚的心，对一件事付出多少，别人看得到。每一步路没有白走。

从前我性子急，也直爽，不会与人沟通，说话总容易失去耐心，变成命令。回归乡村后，乡村拥有的是放松与开阔，我处理事情也松弛下来。只要投入生活本身，便觉得没有什么可计较的。舒朗的心境会改变生活状态，能让我焦虑的事情很少。有了庭院，要好好守护，用心经营。

我不会教别人怎么生活，没有醍醐灌顶的人生道理，没有成功经验，我只能算提供一种生活样本：36岁了，我还年轻，可以这样生活。我不会对年龄、钱财焦虑。我不会惆怅：我已经36岁了，我还什么都没有了哩。我会做好当下，期待明天：我才36岁，人生才开始。

人至中年，最珍惜自己身上这点“长不大的天真”，活得真实且自由。活得自由比活得成功更难。真正的自由才是需要很多勇气的选择，通往自由之路，不是由金钱铺成，而是勇气和信念。不愿被规训，摆脱社会给每个人安排的位置，就是按照某种既得利益者群体为中心设计的位置。在遍地都是六便士，在周遭的人都附身甚至下跪时，我怎么抬头看月亮，才是我认为紧要的事，也是我想过的人生。

2.

春天来了，桃花已半开。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光景，春光跳跃。白玉兰、李花依次渐开，花信风吹了又吹，池塘水波闪闪，离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景象不远了。这个春天，我埋头改造庭院、做酒肆；修葺花园、清理鱼塘；开发菜地，起垄做畦，忙得不可开交。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分一秒也不想耽误。

房子的改造进度，已经铺了地，做好了洗手间、化粪池。正在补墙，补墙的工序繁杂，消耗时日多，补完墙，才能刷墙漆。刷完墙漆，再吊顶，刷门窗，厨房装修，通水，通电，算来，还须忙一阵。桃花一开，我便要酿桃花酒了。

惊蛰日，修葺了花园。前房主人栽种的花木纷繁芜杂，有堆砌之感，不够错落有致，我须重新布局花园。将部分树木移栽去后院，或砍掉，移栽一些更符合庭院风格的花木。现有的花木：四季桂、橙树、李树、香叶树、枇杷树、鹅梨树、苦楝树、石榴树、柿子树、红豆杉各一棵；桃树、板栗树、花椒树各两棵；柚子树数棵；绣球，茶花、月季，紫荆、雪花各一株；美人蕉一丛。这些花木分布在前后院各个位置。我将前院花园里的枇杷树和香叶树、石榴树移栽去后院，桃花树只留一棵，紫荆也移走了。等庭院做了围栏，建好院门，搭好篱笆，会种上一篱笆的蔷薇，蔷薇属于初夏。

我对庭院有很深的执念，须亲自动手建造，一步一景，一块砖，一片瓦，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株花一株草，自己弄起来。当庭院有初始模样时，芭蕉要有，想听雨打芭蕉声；竹子已有，院子后山有一片竹林，无须再种。还须种上一棵梅树，结青梅，待初夏青梅熟时，用院里的青梅酿酒，迎着蔷薇绽放，从此给风月助兴。

鱼塘在元宵前清理完毕，已放养了一些散碎鱼花，有草鱼、鲤鱼、鲶鱼、田鱼、青鱼。原来计划在鱼塘里养几只白天鹅，还没有寻到天鹅，先养鱼，养鱼也好，夏季可垂钓，钓上来的鱼当下酒菜。如果天鹅还是难以寻到，就养几只雁，总想让鱼塘不一样一些。我有耐心等待，一点一滴变成我期待中的样子。庭院前有一片柳树林和大草坪，想过养一匹马。年轻时看古龙，喜欢风四娘的洒脱，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很向往。如今，我能养最英俊的马，酿最香绵柔的酒。

有时候在院中忙完一抬头，已到黄昏。忙累了，小酌望春一杯解乏，望着金紫岭上的云，散了又聚，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里的一段话涌上来：“我一回头，身后的草都开花了，一片片。好像谁讲了一个笑话，把一摊草都惹笑了。”

环顾四周，亲人健康，伙伴三两，好友不离不弃，良师亦有，同道散落江湖，莫名感动，眼睛湿润，尘世不觉七分满，留三分醒觉。时时刻而记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人生无非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即便跌落至暗时刻，也要破茧成蝶。摔一跤又会如何呢，谁会忍心踩碎一只雨中蝴蝶？

3.

天色渐暗时，刷墙的的师傅和帮工已经散工，等他们走后，我将几把洋铲、锄头、锤子、十字撬拿去池塘洗尽，收进工具房，依次排序放好，锁上门，骑车去割鱼草，还可以兜风。一脚油门踩上去，车子很快消失在山路上。春风温柔，骑车舒服。我每天骑车穿梭在蜿蜒的山区公路上。天将黑时骑车，所见连绵青山，远山淡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山色暮帘深。偶有几盏灯光闪过，隐没在山后。我喜欢看这些山，望之不厌。

“青草青，百鸟吟。亦可棋，亦可琴。有酒可对景，无诗自咏心。神仙渺茫在何许……棹扁舟，归去来，琪花满地何处寻？”

我常在山中行路，总想起这么几句话，这是我现在触手可得的生活。夜里坐在庭院看星星，这时节山中夜间还是凉爽，在屋外不会久坐，进屋坐在书桌前，读书或写字，也会复盘白天做过的事。

我不是中产，没有大城市几百万或上千万的房产卖，然后去大理冥想，打着反对中产阶级的旗帜在中产阶级的道路上肝脑涂地、矢志不渝更上一层楼，以便赏月种花喝茶睥睨苍生，美其名曰回归田园。我无房无车，两手空空，回到乡村，只是做一个会酿酒的山人，徒手创造一种生活的可能。

真正生活在田园，需要劳作。不全是表象的美好和诗意，也有受挫、受阻的时候。改造时，为了节约预算，亲自干泥瓦工干的活，每天累到精疲力尽。也想过要不别改造了吧，就这样吧，现有的环境也足够好了。但只要我还能喘气，稍作休息，又满血复活，重振旗鼓，力量满满。生活值得厚积薄发。没有谁的生活是四平八稳，没有一种生活方式完美无缺。但，人生是狂野，不是轨道。有力量的人在哪里都能造就一个春天。

4.

初春时我学会吃菠萝蜜。这是一大高兴的事，值得记一笔。以前不吃，闻着气味绕道走。前些日子下了一场雪，雪后，我和友人临时起意去爬金紫岭看雪景。下午三点走，没吃午饭，友人买了一盒菠萝蜜带上山。只走了一半路程，就饿了。背包中只有一盒菠萝蜜，如不吃菠萝蜜充饥，只能饮冰雪，我不是长明山剑仙，咽不下冰雪。菠萝蜜和冰雪一样难以下咽，非要挑一样，我选择不吃。

后饿到爬着走，嘴不硬了，心也软了，保胃要紧。我选择挑战菠萝蜜。我挑了一块最小的，捏着鼻子选好角度，将菠萝蜜小心翼翼放到嘴边，没有碰到嘴唇，用牙齿咬了一小口。有人要受不了了——不过是吃一块菠萝蜜，要这么矫情吗？要的。须得这么矫情。要不然我试着咀嚼的那一下没有任何意义——就那一下，吃到了惊喜！从脆到甜，旋即而来的是香，瓷实的香味弥漫口腔，没想到味道这么好。下山后，我又去水果店买了几盒，生猛狂吃，真香。我想，榴莲也可以尝试了，说不定味道更好。

勇于尝试新鲜事物，像拆盲盒，无法预知，但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如尝试吃从前不敢吃的水果，做从前不敢做却想做的事，过想过的人生。勇敢尝试，打破旧规则，会获得新生。

人会变，心意也会流动。从前的喜好大多凭感觉，有些许傲慢无礼的成分，靠偏执和想象，没有多少经验支撑。我和过去最大的不同，知止而后定，定后静，静后安，安后虑，虑后得。从前轻狂，后来懂得谦卑。谦逊而温润的气质是我最向往的。

我庆幸独揽过山岚朝夕，看过一年四季，早早知道浸润山水之妙，从而选择了回归田园，山居酿酒。所幸新庭院后山有口好泉，酿酒绝佳，年之始终，酒事长随。

酿酒是时间的艺术，做酒的时候要耐心。酿酒师通过酿造传递风土的信息。每年我会做一款心仪的酒。去年做了青梅酒，今年会酿桃花酒。酒也有生命，发酵时可以倾听，做得不好声音会涩闷。像说话，一个人心情好，语调会欢快。心中悲苦，不想讲话。酒也是这样。当酒的生命达到最完美的时候，就是你在喝它的时候，那是你和酒之间的故事。喝酒是当下的艺术，所饮即所得。

我一直认为，喜欢一件事比喜欢一个人安全多了，喜欢的事就拼命做，认真做，仔细做，一点一点去完成，它不说话却能默默回应，在痛苦的时候还能得到治愈。人却大不相同，跟人在一起，太难了。所以我选择了在山中酿酒，与酒，诗，花，草，木，鸟，虫，河流，月亮，白云，等等一切山中精灵在一起。

5.

庭院的后山叫玉泉山，沿着庭院旁边的台阶上去，步行十余分钟，就上山了。山上有一座寺庙，叫玉泉寺。我自小离乡求学、工作，长期生活在外，对玉泉山一知半解。

小时候，外婆在世时，有一年的正月初九，我随外婆来过一次玉泉寺拜忏。听外婆说，玉泉寺非常灵验。那时对玉泉山和玉泉寺不了解。跟随外婆去寺里，只觉得热闹。去岁盘下玉泉山下的庭院，才又去爬了玉泉山，去了一趟玉泉寺，才逐渐有些了解。玉泉山上有两处天然的石头，似大佛和观音，香火旺盛。自明清以来就是佛教胜地，素有“72佛地之一”之称。玉泉寺以前是玉泉庵，当年香火鼎盛，禅音声声，祈诚的信徒争相前往。

我每天在庭院改造，常看到上山的香客，有些香客也会来院里参观。傍晚时，我会去山上的凉亭坐一坐，或准备茶具在凉亭喝茶，“饮用那无尽的黄昏”。站在山顶，能看到江对岸崀山村和将军石，视野独好。天气好的日子，大草坪上会有人举行音乐会，每天都会发现一些惊喜。

过完年，曾在我酒坊做事的原孝得知我在改造庭院、酒肆，他又从北方赶来做帮工，打算长住一段时间，帮着改造酒坊。同是北方的飞哥也不远千里来到我这里，提了几天泥浆，我对于跋山涉水而来做帮工的各路人马充满感激，何况一来再来的原孝，已经是互相信任了。原孝却要感谢我，提供这样的地方，他才可以在南方的乡村享生活。我还在等能文能武的木匠，会在三月中旬抵达。

谢谢你们陪我，此生恣意任天真。人生即便如苔，也要像牡丹一样开放。最近在读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喜欢他的墓志铭：我和这个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那么就以他的《牧场》结尾吧：

我要去清扫牧场水泉；

我只想停下来耙去落叶

（也许我会等着看看泉水清澈）：

我不会去太久——你也来吧。

我也想对“想听听山的声音，听听酒酿的欢愉声，想在某个小镇饮用那无尽黄昏”的你说，你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