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是我小姑眼里的黑白招贴画:不事雕琢,形神分明。在她眼里,年轻时的母亲就是朝阳沟里的银环儿。端庄秀丽 ,机灵活泛 。一转眼珠子一个主意 ,扭个身子,手到活尽。里里外外,旋风般以一当十的利索,典型的铁姑娘。
母亲是她嫂子。小姑子“吃里扒外”,掩饰不住对进门嫂子的欢喜。话里话外,一点也不帮衬着自家哥哥:嫂子配我哥,胜了点!富不富,看媳妇!能说出这番话的小姑子,也确实是被收拾的服气,演不出姑嫂间的间谍剧。服气的话语里常有这样一句:我嫂子,年轻时,那两根大麻花辫!拖到屁股的麻花辫!走起路来,啧啧啧……
她眼里的麻花辫我是没见过。小姑在描述的时候,痴迷的眼神配上唏嘘语气的催化剂,将麻花辫的模样像绣女做女工一样描绘了出来:上下一般粗,覆于后背,宛如游蛇,动静有序。后来,啧啧啧声变成了母亲回忆的药引子,每每被她自己端出来,熬出一大锅回忆录,夹着“熏”倒周围人的味儿。她强做不经意,却又小得瑟地瞅一眼父亲才开腔调:我那时嫁过来,村里人都说,那少云家娶的媳妇,呀呀呀,……嗯!那两条大辫子少见!母亲在呀呀呀的时候,微眯着双眼扫一下父亲。父亲多是咪一口小酒,下巴46℃地对着墙壁凝思状,半天吐一句:你那山凹沟里,鸟不拉屎,不就尽生毛发嘛!母亲一眼横过去:你能呢!不是你姑奶奶强媒硬保的,我到你这荒湖边上?山里好歹有柴烧!我忙打断话头又续问:后来呢?母亲便佯装气恼了:还不是你这小讨债的出世了!我逗她:我出世又不会挠头发!于是,说了八百遍的故事版本出来了:讨债的出世了,弯腰洗娃不方便,毛发老是扫着小脸庞,要不变成小拖把,碍事。一咬牙,一把扭拽着,咔擦,留了十多年的麻花辫没了。舍不得 ,便收在抽屉里,偶尔摸一摸。最终呢?最终, 大辫子还被满庄子叫唤“收鹅毛鸭毛乌龟壳”的外乡人收了去,换做了几块肥皂和盐巴。我笑:又没换成尿不湿给我,我不稀罕!母亲白我一眼,说声:你这小瘟三的!便“唉”了一声,双手利麻地将碗盘叠起走向了厨房。
传说中风情万种的麻花辫就这样结束了,再也没有复活过。日复日的絮叨中,倒是场景鲜活。有时候,看七八十年代的老电影,一些场景让人遐想:平畴无垠,青绿滴翠,见着女主角长袖衬衫小脚裤,一根扁担挑着箩,风里悠着荡漾,双脚碎步急促,两根齐腰的辫子左甩右晃的轻快样,我便痴痴地想:当年,母亲的长发也是如此这般招惹眼球的模样吧?
我记事起,母亲就是齐耳短发了。多数时候,任其自然垂覆着,偶尔撩起,别在耳根,多了一份风致。一低头,刷刷沿着脸面铺下;昂起头,又受到指挥般的齐整服帖。大集体的时候,村里妇女多是娃多事杂,牵里挂外,忙得头发打结络。早饭一结束,队长哨声起,叫唤出工的声音从村东头穿到村西头,每一家子都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母亲忙而不乱,鸡跳鸭飞中 ,她将碗筷扫到大锅里飞速刷洗搁置沥水后,双手左右一把擦拭就解了围套下来,弯腰抄起扫帚,屋里门外顿时清爽。临出门,总是不忘记抓起梳子用力刮理几下头发,对着镜子扭几下脖子侧目一番觉得妥当,才搭个白毛巾扣上帽子走出门去加入泥浆田里混工分的大军里。奶奶看见,轻声嘀咕:泥里水里溅的到处是!劳什么费劲的!母亲笑而不语,身子上下拍几下,抓起秧草把子出了门。日日里如此,也就不见怪了。
白头巾草帽子遮不住母亲爱美的心。八十年代,国门大开,呼啸而进的新鲜事物里除了手提录音机和夸大的阔脚裤,还有的就是满头的卷发。日本电影《血疑》里山口百惠的齐耳微卷,《庐山恋》里张瑜的齐肩长卷渐渐卷到乡村人的心里。渐渐地,有些农家媳妇和姑娘开始顶着时髦的卷发出现在田间地头了。母亲的心里也在渐渐打起卷儿。每每从街上回来,掩饰不住满眼的羡慕,压低声音问我们:我要是烫个头发,可行啊?话音毕,立起身子,丟一句:哎,问了白问!看电视 ,偶有画面里女子波浪般的头发在镜头前晃过,母亲总会痴痴地不错眼珠子。因为是问了白问,因为屡屡不错眼珠子,母亲终于下了一个决心,要让心里的渴望的幼苗破吐出来。
暑天炎热。吃过了中饭,大家在堂屋里休息。知了嘶鸣,人倦微困,话头接话尾,有一搭没一搭。母亲却一直坐立不安的样子,扒着门框左右张望又捡三摸四。多次抬头看看渐渐阴沉的天,扭头跟屋内父亲说道:今天下午也没事干呢,我去白果街道上烫个发去……她声调高昂地起了个头,渐说渐气息轻了。她在寻求支持,我们姐妹也懵懂,愣愣地看着她,也没人做声。母亲按捺了一下,还是起了身子,满脸神秘:我去啊!你们等着 ,很快回的!回了屋子,数了几块钱揣着,扶着门框左右看看便出了门。
原以为很快就回的,竟是如此漫长。眼见西方暗沉,夜幕即临,母亲的身影也未出现在村东头。我们姐妹四个屋里屋外钻进转出,车轱辘似地搭着脚。奶奶急了,开始数落:想什么新方子呢?烫个头要一下午?金头还是银头啊?我们嘿嘿笑:铁头呢。左盼右盼,沉沉暮霭中终于见到一个移动的黑点在村头的田间小路闪动。等母亲真的站在门前 ,我们全傻了:哪里见到想象中风情万种的大卷发?只见她愣愣地立在门口 ,双手垂立,一脸的犹疑恍惚和紧张交错的滑稽样,她心心念叨的发型以及无数次下定决心出去捯饬的头,此时正被一条大毛巾紧紧地包住,露出一双大眼睛左右的转溜,整个人像是被镶嵌在门框里,天地静止。见到我们迎了上去,忙一手按着头巾 ,一手拼命地摆动,压低声音:不能看!不能看!边说不能看的时候,一手又轻轻地将毛巾扯了下来。一个陌生的母亲呈现在眼前:满头枫毛球似的小卷杂乱地挤在一起,耳垂边的两小卷随时呼之欲出的架势。造型张狂而前卫,喜感十足,像极了香港电影里的吴君如。我们看了看,挤眉弄眼地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哭着脸,无奈地说:“我怎么知道会弄出这个鬼样子呢?啊?做完之后根本就不敢出门……找了个毛巾包了,乘天黑才回来,这下明天人家笑死了……”
至于后来,母亲怎么出的门,枫球似的头发如何被处理,我已是印象全无了。只是当初,母亲坐立不安又勇气十足地走出门而至夜幕深沉 ,毛巾包头,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前的形象至今深刻。在此之后,母亲便一直以更短的头发示人,油黑渐至灰白,浓密转而稀疏,没有了青涩美丽,也没有了折腾的念想。
只是,偶尔记忆的闸门打开,母亲就会念及起曾经风光的麻花辫以及那次爱恨交加的“枫树球”,叙述起来,脉络清晰 ,纤毫毕现。在时光的催促中,在鸡零狗碎的日常里,母亲总是紧紧地拽住这一段记忆的绳索,将这零星的过往带上人生的航船,慢慢朝前驶去。
这是她生命中最初始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