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也许我连这封信都写不完——可是,我一定要竭尽我的全力振作起来,和你谈一次,就谈这一次。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1
我的哥们儿夏丹枫要辞职去美国了,移民加州,那个秋天里遍地金色的地方。
听到这个消息,我目瞪口呆,问他:“你带的博士不管了?你的国务院特殊津贴也不要了?”
这个46岁的中年男人,一生未婚,专注科研,功成名就之后,却突然要挂冠而去,我不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难道是因为最近校园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师生恋绯闻,校方给他施加什么压力了?可是,特立独行的他一直也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啊!前些日子,我们几个哥们儿喝酒,大家拿他开玩笑,“怎么从不近女色的夏教授也经受不住小萝莉的诱惑了?”他只是摇摇头,无可无不可地笑笑,并没说什么。
他淡淡地说道:“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
“不是吧?你真的要跟那个小萝莉走?”我听说,那个青春娇艳貌美如花的大二女生刚刚拿着夏教授用尽力气为她促成的赴美公派留学签证,飞到大洋彼岸了。这之前,小姑娘吃住都在教授家,这一对师生挽着胳膊在夕阳中散步已经成了校园一景了。
“是。我要跟她走。我已经把房子卖了,正在等校领导批辞职报告。这一次,我再不能错过了,我已经46岁,不想再浪费哪怕一天的生命。”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坚定不移。
“你确定你们真的有未来?”思忖半晌,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人到中年,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
“她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去年以她家乡的理科状元考到我们学校,她非常爱学习,每次我的课都坐在第一排,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向我求教。有一天,她拿给我一封信,认真地跟我说,教授,请你看一看这封信。”
“她给你写的求爱信?”我疑惑地问道,夏教授和漂亮女学生的绯闻在这个校园里已经人尽皆知了。
“哥们儿,别急,听我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素来温和的夏教授一脸凝重,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金色的阳光下,他的一头白发格外刺眼。可哪怕是满头白发,也丝毫不减眼前这个英俊男人的风流倜傥。
2
二十年前,我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名校硕士文凭,来到这个学校任教,被外派到张掖做科普培训工作。
因为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在当地一家大型国企内部的宾馆当领班。
她叫许诺,是一个特别特别美的姑娘,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光彩,曾经荣获省模特大赛一等奖,我在她工作的宾馆还看见用她的照片做封面人物制作的挂历。
我那时住在许诺工作的宾馆,她负责安排我的培训日程。慢慢地,我们相爱了。你知道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小到大只知道学习,我从来没想到坠入爱河的感觉竟然那样美好。
我俩在戈壁滩漫步,看夕阳缓缓西沉,而大漠苍茫,我们与天地同在。戈壁滩上的胡杨,有“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的传说。人们都说,爱情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我却想,我俩的爱情能像深深扎根于沙漠里的胡杨那样,永生不败。因为,我们彼此都已经扎根到对方的生命里,骨子里。
每一次的相拥,都是深沉缠绵的叹息;每一次的碰撞,都是电光石火的沉沦。我俩在一起,好像两颗流星的交汇,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她让我的血液里充满了电流般的激情,她让我的胸腔里蔓延着燃烧的烈焰,我的呼吸都能随时炸开。她就像深邃的大海,一次次将我吞没,一次次让我迷失。我为她疯狂,为她着迷,恨不得融化在她的身体里。她真的是无价之宝。
抵死的缠绵,蚀骨的销魂,我们十指紧扣,她在我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好想变成拇指姑娘,跟你一起回兰州,哥,你把我装在你的口袋里,带我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宝贝儿,等我,我回去就跟学校申请房子,回来娶你!”我对她许下最深沉的誓言。
每个月一千块钱的工资,除了给她打电话,全用在了路上。从兰州到张掖,504公里,每一公里都写满了我和许诺的爱。我从兰州到张掖,她从张掖到兰州,我俩把绵长的相思一寸寸走完。
同事看她在我的单身宿舍进进出出,给我做饭洗衣服,拿我打趣:“夏老师真有福气啊,找了个贤惠媳妇儿!”我骄傲地照她脸上亲一口,她满脸娇羞,我像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一样呵呵傻笑。
3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1995年12月28日。我拿到了房子,请了假去看她,我想娶她做我的新娘,房子钥匙就是我的求婚礼物。和她在一起整整两年了,我竟没送过她一件礼物。
她拿着钥匙惊喜地跳。激情又一次将我俩燃烧,我们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也不用做牛郎织女了。
疲惫的我在许诺的怀里沉沉睡去,却在半夜1点多钟被刺耳的轮胎划破路面的声音惊醒,起床往外一看,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停在楼下。
许诺也醒了,却一脸的惊慌无措。突然,她的手机响了,一声接一声,响得越来越急。我正想催她接电话,她却干脆将手机关掉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门外走道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重,然后就是咚咚咚的敲门声。我两眼死死地看着许诺,只见她咬紧牙关,紧闭双唇,一脸的绝望和无助。
半晌,脚步声又在楼道响起,由进而远,然后是汽车的发动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刹那间,我脑子里闪过一百个念头,半夜开着奥迪车来敲门的男人、许诺用的摩托罗拉手机、许诺自己住的房子。。。。。。这一切,就像一个个碎珠儿,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起来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靠着窗户,看着远去的奥迪车,冰凉的泪水像蚂蚁爬过我的脸颊。这是我和许诺在一起第一次流泪,却绝不是最后一次。
那一夜,她坐在床边,我靠在窗前,直到天亮,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只听见她无声的抽泣,却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收拾好在她那里所有的衣物,乘坐早晨的第一班车离开了那座城市。她一直跟在我后面,不说一句话。
直到汽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坐在车子里,看着她拼命地追赶汽车,满脸泪水。她的长发在冬天的寒风中飞舞,像绝望的蝴蝶。她跑得太快,一不留神被绊倒,赶紧爬起来瘸着腿又追。我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那口型分明是在喊我的名字,有一瞬间我多么想让司机停车,我不走了。可是,昨夜奥迪车那尖利的刹车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的胸膛被屈辱的怒火胀满,走吧走吧,我这个只挣一千块钱的穷小子,还是走吧。
4
回到学校,大病一场以后,我的头发白了一半。同事都吓了一跳,问我出了什么事儿。我什么也不说,只是将全副心力都投入了学业和科研上,第二年,我考上了在职博士。
我一路拼搏,成了全校最年轻的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作等身,科研成果蜚声国际。
只是,我的身边始终缺少一个人,一个能和我分享成功的女人。
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洞,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吞噬。
每当我要被黑洞吞噬的时候,每当我痛苦得无法呼吸的时候,我就去体育馆练拳击。我一拳一拳地打出去,打向那个坐在黑洞里哭泣的她,还有那个站在黑洞里冷笑的他。她和他在一起了吧?他们都该有孩子了吧?她究竟爱过我吗?我用尽全部生命来爱的一个女人,原来竟然如此不堪?那些海誓山盟那些甜言蜜语那些心心相印的情话那些灵与肉的狂欢,难道都是她在演戏?可是,我为什么他妈的还是忘不了她?那么多追求我的女生,我都视而不见,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条件这么优秀,却一直都不结婚,别人都以为我有什么毛病!他们哪会知道燃烧完的我,只不过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我刚刚46岁,可是我的头发早就全白了。别人都以为我是操劳过度,谁知我内心饱受煎熬和撕扯?
我无数次想去张掖,找她问个清楚,二十年了,她欠我一个交待。可是,不必问了,答案不是已经在那个夜晚浮出水面了吗?
我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她,不过是一场最逼真的戏。
可是,二十年了,我还是爱着她。
虽然,二十年了,我一直恨着她。
5
我每次看到本科生班上的那个女孩儿,都觉得似曾相识。直到那天看了她拿来的那封信,终于明白了。
丹枫:
请允许我再叫一声你的名字,虽然二十年来,我已在心底无数次喊过你的名字。
丹枫,你还好吗?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交待,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交待。最开始,我想把一切都跟你和盘托出,可是,我怕你瞧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出生在一个县城普通的工人家庭,没见过什么世面。高中毕业后,到这个宾馆当临时工,因为我的美貌,很多人追求我,我都没答应。后来,认识了宾馆所属的国企老总,就是你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人。他对我非常非常好,帮我把工作转正,给我弟弟安排了工作,买了房子送给我。他让我做他的女人,还说只要将来我遇见真心对我好的人,绝不纠缠我。我心动了,答应了他。
那时候我还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我为之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我不想多说什么,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走之后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心想这也许就是命运补偿我的吧?失去了你,还给我你的骨血。我辞掉了工作,卖掉了那处房子,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小县城,盘了个店面儿,做了点服装生意,一个人将孩子养大。
她叫许果,是我和你的女儿。
去年春天,我查出乳腺癌,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该把女儿还给你了。
丹枫,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可是,你知道吗?我想和你说的,却是,我爱你。这么多年,我只爱过你。
许诺,一直都是你的许诺。
许诺
我抬起头,许果臂上缠着黑纱,白色的孝字就像一把斧头迎面朝我砍来。
我等了二十年,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错了二十年,幸好,我等到了许果。